12月2日,受周刘波老师的邀请,我来到了慕名已久的重庆市巴蜀中学。学校为罕见的开放式管理,没有围墙,游人自由进出。然民国风的建筑古朴典雅,有拔地而起的高挺层楼,有掘地而建的雄伟会堂;据山面郭,满眼尽是参天之林,阔道临江,漫步屡入桃源之境。走进校园区,立即感受到辟雍弦诵、经筵授业的氛围。无论是师生还是游人,无不自觉地柔声细语、脚步轻盈。
周老师是重庆市巴蜀中学教育集团总督学、渝中区教师进修学院副院长,性情笃厚和易、待人至诚,嗜学不倦、满腹经纶。我和周老师神交多年,能够在这闻名遐迩的九秩名校相聚,心情十分激动。
周老师引我进入学校的图书馆,在书盈四壁、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品茗畅谈,与会者有学校历史组的老师、周刘波名师工作室的学员和周老师所带的研究生等四十多人。
交流对话围绕着历史教学中的 “道”“术”关系、历史课堂的生活化实践、历史教学过程中的师生关系、历史教学研究中的实践取向、历史教学中的反思研究和保持历史教育的热忱和情怀等六个方面展开。与会师生还就历史教学中的叙事性特点和历史教学研究中的比较方法等问题进行了讨论。
我一直认为,教学研讨的最佳方式就是这种主题明确、形式开放的对话交流,各方都可以自由表达、畅所欲言。我无比享受在巴蜀中学这种严肃认真又轻松愉快的学术交流。周老师精心准备的六个主题都激发起我强烈的表达欲望。对话交流的详细内容稍后将由周刘波工作室的学员整理发出,这里不作重复叙述,只谈对本次对话的一些会后反思。
与周老师及其他师生们的对话结束后,我总觉得意犹未尽,许多问题仍萦绕心头,觉得现场没有对答到位。事后几天里我不断地进行思考,觉得每个问题都值得继续深入地探讨下去。今天我想谈谈对话中提到的关于历史教学中的“道”与“术”的关系问题。
周老师说,课堂的样子,取决于教师的样子。课堂的境界,就是教师生命的境界。理想的课堂教学之道,也是“道”与“术”的合一。那么,请教黄老师——一线教师如何把握课堂教学之“道”,又如何运用课堂教学之“术”,以达成理想的课堂呢?
我继续思考了几天后,越发感到周老师向我提的这个问题是蕴含深意的,而我临场的回应并没有答到点子上。就我近十多年从事师范教育和教师培训的经验来看,我们处在一个重术轻道、术多道少的时代。无论是各类课程还是各种比赛,大家所看重的都是术的提升,而忽视道的进阶。例如,无论是上本科生的课还是教育硕士的课,通常两周之后就会有同学问我作业内容和要求是什么?上交的时间节点是什么?我总是有点纳闷——我的课还没有上几次,我即使布置了作业,你们就知道该如何完成了吗?同时又有点恍惚——似乎学生选我的课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作业。又例如,当前的各类教学比赛,虽然层次不一,但共同的特点就是细枝末节的繁琐规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奇。每次比赛前,都会有学生或老师火急火燎地来问我:课件的第一页是否必需呈现课程标准的内容?课件中引用史料的出处是否必需具体到第几页?板书的字数是否必需超过50字?板书课文的标题是否不允许在上课之前书写好?上课超时是否绝对不能超过10秒?近年来也新增了许多问题:教学设计是否必需提炼新主题?是否必需使用大概念、大单元?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我也从不认为这些规定有存在的必要性,同时也深深感觉到,教学评价和比赛评分的导向已经把老师们逼疯了。对教学技巧的追求越强烈,对教学之道的追求也就越单薄。
于是,我看到了越来越多课件精美而逻辑牵强的课、史料臃肿而思维欠缺的课、技术繁杂而内容单薄的课、演绎浮夸而情感虚假的课。在这里,道与术不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关系,而是此消彼长、势同水火的关系。
那么,就历史教学而言,如何评定一名教师的课是否追求道,又如何评定一名学生是否得到道呢?我们一度认为,三维目标可成为评定得道与否的标准,现在又认为学科核心素养可成为评定得道与否的标准。在我看来,这些标准都有点古怪。试想千百年来,涌现出这么多的文史大家,如果用三维目标和核心素养来评判他们,估计他们都没能得道。
我认为,历史教育的道就体现在这沧海桑田、世道浇漓的历史进程里,文史工作者坚守薪尽火传、斯文不坠的信念,为青年一代多留下一丝人文气息的努力。就基本要求而言,我希望所有的中学生通过历史学习都能够终身保持对文史学习的兴趣;就中等要求而言,我希望大部分的中学生通过历史学习都能够在其思想和性情里呈现更多的人文气质;就高等要求而言,我希望有小部分中学生通过历史学习能够以人文学科作为终身的职业,承担起研究、传承和发扬人类文明传统的使命。
我想起了2020年我所教的第一届使用统编教材的高一学生,在一年后的最后一节课里,我没有跟他们讲课,而是跟他们畅谈聊天。其中一位女生向我提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问题——“怎样才能够成为一名教授?”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接着跟我说:“听了你一年的课,我坚定了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要成为一名教授。”三年过去了,这批学生已经进入大学学习。幸亏有伟大的互联网的存在,我总能得到这些散落天涯的花儿的零星信息。今年7月份,这名同学发出了几句话:“躺在深夜里,想起在高中讲台上把我这个历史差生收服的黄老师。……想念每节课都给我们带来不同的书和邮票,只为我们能多感受一点历史厚度的黄老师。”学生的两番话都给予了我很大的震动。她恐怕不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但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她对我授课效果的点评比许多专家都要精准,因为她很清楚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任何一本传统的中学历史教学法的教材里,都没有要求教师每节课都跟学生推荐书籍,分享阅读体会,更没有要求教师在课堂里教学生欣赏邮票。这些教学行为连“技”都谈不上,更不要说是“术”了。但在某些学生身上,这些野路子却开创了其人生的康庄大道。其实,课堂教学是否一定要推荐书籍、鉴赏邮票并不是必需的要求,必需的要求是教师要拥有传播人文信仰的理念。为达成人文教学的道,可使用的术是多种多样的,切不能用术来掩盖道,用技术和方法来取代理想和目标。
今天,历史学科在基础教育课程体系中的地位让人扼腕叹息和紧张焦虑,职场竞争的重重压力让老师们对术的追求不断地升级加码,内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看着初高中学生在题海里苦苦挣扎,看着高中历史学科的选科人数的断崖式下滑,其实也就是看到了人文学科的寒秋凛冬。而我经常想到的是清末著名学者俞樾的故事。
道光三十年(1850年),俞樾参加科举考试中庚戌科进士第十九名。而在此前的复试中,他的表现尤为出色。这年复试的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俞樾诗作的首句便语出不凡:“花落春仍在。”诗句虽咏落花而无萧瑟之气,深得主考官曾国藩赏识,称赞道:“他日所至,未可量也。”俞樾感念曾国藩的知遇之恩,把自己的书房题为“春在堂”,文集定名为《春在堂全书》。
今天的历史教育,似乎又到了“淡烟疏雨落花天”的时节。在这种伤感落寞的季候里,追求粉饰落叶、妆点枯枝的“术”于事无补,心中培植一片繁花似锦、生机盎然的广阔天地才是“道”之所在。对待高一的教学,我们要想到相当多的学生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接受正规的历史教育,对于高二选择历史科的学生,我们要想到文科可能是他们今后安身立命之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都应该坚信人文学科所固有的价值,也应该努力维护历史教师的职业自信和尊严,增强学生的人文素养。
我过去也曾跟朋友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认为近代以来,教育的功能已经职业化、工具化和应用化,空谈人文素养只是旧式文人的顾影自怜,传统的人文教育方式也早成了明日黄花。这些观点其实不值一驳,且不说科技的创新离不开人文的环境,单说国家现代化的最重要基石是人的现代化,就足以说明人文学科的重要。我绝不相信一群缺乏人文素养的人能够拥有家国情怀,也绝不相信一群缺乏审美能力的人能够拥有奇思妙想。
在巴蜀中学这所美丽、庄重、典雅的校园里,我感受到浓厚的人文氛围;在与周老师等一群优秀教师的交流过程中,我感受到满满的人文情怀;在冬季的山城重庆里,我也感受到生机盎然的春天气息。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人在延续传统文化的命脉。
花虽落,春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