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鱼顾潇

文摘文化 2023-08-30 18:09 上海

录

顾潇：硕大的黑蚁撕扯纱窗

周鱼：蚂蚁咬着薄饼的中心

周鱼的诗

⊙ 糟糕.../我在我对面死去../关于痛苦../灵魂碎裂.../教师..

从此我不能说：

“我是软弱的。”我不再有

撒娇的权力。

糟糕

“她说她爱他，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不，卡佛说错了。这当然糟糕，

却又完美。就像断臂

维纳斯。如丝的神奇

在伤口上漂亮地裸露。

只有想爱而找不到一位爱人的心，

才是最糟糕的。不能

快乐地痛苦，而只能痛苦地

痛苦。变得单质。蚂蚁咬着

那层薄饼的中心，把那里蛀空。

每日强撑着锡纸一样的

存在，忍耐地穿过风声四起的

其它活物，被它们吹得颤抖

而没有着落。

*：出于卡佛的一首诗《女儿和苹果饼》

我在我对面死去

我把我放在我的对面。

布偶我，小女孩我，玻璃我，陶瓷我。

支离破碎我，被拆了线的我，被充气我。

我把我放在我的对面。

我看她死，我没有救她，我对她说：

“你不是真实的。”

星空垂落河流般的长发，冰山移动在

地球的掌纹上，乌鸦把秘密塞进风里。

白昼与黑夜，编织着紧密的词的网，

这是我唯一热衷的行当。

我把字衣穿在身上，包扎穿洞的肺，

一颗熏黑了的肺吸入那些字，我将她埋进黑色坟墓。

我一直说：“你不是真实的。”

我没有救她，

既然活着是她全部的痛苦。既然脆弱的花朵爱慕镰刀。

但，请别习惯这个国度的语言，

请别无痛地生活在听觉的世界。

我高兴她是布偶、小女孩、玻璃、瓷。

我高兴她打开五感的盒子，被触觉割伤，

被嗅觉绑缚，被谎言拳打脚踢，

我高兴她痛楚的纯洁，

我高兴她免于不死的荣誉。

我高兴看着我在我对面死去。

关于痛苦

痛苦分哪几种色彩？

青蓝色的痛苦比橙黄色的痛苦高贵，

祖母绿的痛苦比珍珠白的痛苦持久，

黑色的痛苦比棕红色的痛苦难咬。

更多颜色的痛苦不可赘言。但要提及

一种透明的痛苦，它的历史最悠远。

痛苦在哪些音符上跑步？

“do”上的痛苦未必比“rui”上的痛苦柔弱，

“fa”上的痛苦最为平稳，

“xi”上的痛苦颤颤巍巍，桌角的瓷器，

在边界上要付出最大代价。

痛苦分哪几种层级？

割伤、撞伤、灼伤、殴打、地震、爆炸、集中营。

但我最为担忧的是层级最弱的那一种，

像小虫子在咬的痛楚，漫不经心，

无休无止，介于活与不活之间，

它的杀伤力与它的层级相悖。

痛苦分几个方向？

朝向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向前向后，

向着他人，以及

最后一种，向着自己，我最常选择它，所以我常写诗。

里面，有个柜子，也有扇门。

痛苦有气味吗？

没药气味和煤油味的痛苦最常见，

雪松味的痛苦让痛苦像一场睡眠，

尤加利味的痛苦是冬雪中漫步，

如果可以，好心的，

给我一剂青柠味的痛苦，让我

浸泡在痛苦也可以制造的甜蜜幻觉中。

在所有痛苦中，我只爱其中的一些，不爱另一些。

无关色泽与音调，

我只爱那从爱中涌出的痛楚。我只爱这种淹没。

灵魂碎裂

他们说，出门去，

去捡回来。

他们说，它既然

碎裂了，那么它一定

分散于那些残破的物质上，

比如一块碎裂的瓷片、

一棵被砍断的树、

一片从屋檐上摔下来的阳光、

一个男人的目光。

这可信吗？

我说不，只能先朝着

门里面寻找，

我说别动，站着，

不要靠着墙，不要靠着桌子，

像绝缘体一般，

开始感受里面是怎么回事，

它会自行从地上

升起，自行拼合，

它会自行完好，并且这时

它触及所有那些外部破碎的事物。

每一样，都复活。

死亡，也可以复活，

让它去。

教师

最先，我怎样遇见她的？

灵魂女士，我竟然给她动过手术，

她选中我，只因为她知道我

与身俱来对她好奇吗？

她指定我，像鸟翅

随机地与月影重叠。

她痛，我能感到，

我本不是个娴熟的医生，

但她命令我的刀子，

她不说痛，

她教我在哪里使劲，

她从痛中

清醒，重生。

她再要求我给她缝合，

不打麻醉，像是要求施予

加倍的痛，这时她向我

要求一种准确，她

开始变得强大，驾驭晕眩，

她注视着针线，说

这就是她的语言。

她擅长这样说话。在鲜血之花中

说话。她说我不说的话。

说我不能说的话，说我梦里的话，

说我未说而想说的话。

我只是她语言的窃取者。

她是大部头的撰写者，她掌握的几门语言

横跨山脉、星斗、矿物与

地下泉，朝向无尽，

我仅是她的截句。

她是原版。

她可以谈论死亡，因为她从无数死里

出生，也因为她对生了解得成熟。

她所行的地理广阔无边，

她的时间是无数次重复翻转的沙漏。

我在她车厢的一节里偷生。

她既是独立的，却又

同时撕开我，穿透我，

从我的头盖骨至我的指甲与脚底板，

她的根在我的身体里扎下去，从我的血管

至土地。

我确定要住在她的居所。

这居所历尽沧桑。

我在她的长廊里不断撞击她一次次复活的墙壁，

我是不断的回声。

我掌握着一把手术刀。

从此我不能说：

“我是软弱的。”我不再有

撒娇的权力。

我的双肩被她钢铁的轨道抓住。

我终将喝尽眼泪，

像旺盛的血管硕大的异域植物。

用手术刀将自己的部分组织挖掉，再

让它们重活。

虽然，我仅是她选择的

偶然的数字的其中一个，

只因为我对她投去学生般好奇的注视。

顾潇的诗

⊙ 情歌../房间里的云../家../从悲哀中回神../不幸仍在敞开../酒吧谈话录..

夜晚不是这样的，你知道，

隐忍的岁月不复存在了，总有人

到来，接近毁灭与纯真。

让我看到比欲念更危险的东西。

情歌

痛哭的夜晚远去了。

我们再次并排躺着，

接近荒寂——

在梦中，一只硕大的黑蚁

撕扯纱窗，妄图进入房间，

只身越过风暴的重洋。

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

幻灭和爱的真义。

在下午的阳光下，你的睫毛

让我看到比欲念更危险的东西，

但不确定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如果猎手

已经向我投出了标枪，

请松弛一些，像我在吉他上弹出的

某个低音：理解我，宽宥我……

现在你返回故土，

抛弃了我的炎暑和温馨。

房间里的云

它悬在半空，永远不打算

消散。（虚假的安宁）

一个青年创造了它，因此面临

痛苦：天鹅在梦中，吃力地划动着

黑色湖水……

家

在雨中走得太久，

有迷路的迹象。

在忧惧中一首哀歌被反复

唱了十年，直至

咬到舌尖，

生出一种

古老的疼。

我承认我的过失，不为

虚度时光而辩解。

我知道哭完之后，

每个人都要回家。

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定会有更亮的光、

更多的粮食和热水。

只要我回去——我为什么

不愿回去？

当我摔倒，一群麻雀

飞向我休憩的树丛，但没有

带来可靠的答案。

从悲哀中回神

铭记黯淡、渺小。遗忘火。

建造不可进入的房间。

如果清理了回廊，

生活就存在。不必退出

名声、永夜和酒杯，

不必再攀险峰。云和树

在这一刻成为知己，一起迎接

死亡的大象。天空如何压制，

催逼？痛苦很小。紧握吧

紧握：一个国家的流水，

即将结束的性爱与清晨。被憎恶的，

同时也被称许。

2023

不幸仍在敞开

在女人的讲述中，你发现

往昔正在变硬，未来

不能确定。你将作为词语的晦暗

藏进口腔，想起关于失去的

一个细节——在那之前，

没有什么溃烂，只有苦水

不断渗入庸常。你靠在窗口，

告诉她理性无非是烟灰

落向烟缸。坍圮的黄昏，她说

有人呐喊，尽管声音已被取消。

她肯定那是真正的呐喊，来自

看似欢愉的人。多么确切，

一如她此后的困惑。她甚至否认自己

曾徒劳地挥动双臂，一度

吃着铁，列席过若干

无效会议。她曾爱上旅行家，爱国者，

诗人，车手，饱尝降薪之苦的

银行职员，离异的大学讲师……

在那之前，她率先失去的是

儿子的抚养权（或许她

并不想争取）。她告诉你这些，

并将幽深比作一条皱纹，重新爬上

死去的母亲的脸。她是母亲

铸成的错，她说，她就那样愚蠢地

生下了她，像一头母牛。

2023

酒吧谈话录

——献给贵阳

羞耻。他们总是向一粒细沙

索取石头，企图建造塔楼

以远眺羊群。凛冽少女，

请坐起来，这个国家的混蛋们

正靠近你，他们的头颅曾经滚落，

坚韧地找寻着

别的器官。饮下这杯

智利之子，然后和马匹

去严肃的夏天吧，避开

富人与艺术家，回到父母身侧。

告诉他们什么是爱，什么

是罪责（让童年的蜻蜓

重新飞旋，残酷也飞旋）。

此刻，我献给你音乐，它包含了

灰色的部分生活。但是，

请把吉他放下……（愠怒地：我早就抵达。

我一次次穿过隧道。我是魔鬼也是

天使，我是你苍老的母亲，

但不是现在，不是雪。

沉重啊。他们复活。

我无力阻拦。给我，你的金属质地，

你的晦暗，你睫毛上的乡愁、民主，

你的叛变，你的激进主义的浪涛。

（你在说什么。我感到冷。

作为一只残破的，无人认领的

邮件，我暂时栖身于贵阳——你们的

囚室，你们的爱啊，你们的

宪法？）停，停下来，意识流的残渣，

当代艺术？悬空的性和政体？

只有水是可靠的。

只有水。可靠，甚至超过了

塔楼，你看那

羊群的微光。被诅咒的，被亵渎的——

（好了，好了，艺术家先生，

我感到冷。谢谢你，谢谢贵阳的善意，

我爱这循环，这刀锋。）

夜晚不是这样的，你知道，

隐忍的岁月不复存在了，总有人

到来，接近毁灭与纯真。

2023

|回顾：《林丽筠刘义》《冯娜罗霄山【2】）》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IyOTM4ODU5NA==&mid=2247487489&idx=1&sn=39f9201e1d6b5b710c0633a3afcc7f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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