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书事】刘战军||斑驳的山岩——阅读札记二十八
文摘
文化
2024-11-06 22:18
山东
那年,苏州战友陪我们登穹窿山,这是苏州的屋脊。它西邻太湖,北瞰香雪海,南依灵岩山。穹窿山山势陡峭,植被茂盛,翠竹如海,青松蔽日,溪水潺潺,颇有藏龙卧虎之势。山上有孙武子撰写《孙子兵法》之地。据说,当年伍子胥在这里遇见老虎,正是孙武子相救,他们得以才相识,引出献兵书大剧。这里有汉代张良,随雨师赤松子修道成仙的遗迹和道观。山里有汉代朱买臣的读书台,有“牛角挂书”的故事。“覆水难收”的典故,也出自这里。这里还有明朝建文帝失踪之谜,有明代“黑衣宰相”姚广孝的传说等等,这真是一座圣迹众多、谜雾重重之山。傍晚下山,等待车辆,我再次回头端详这座山,只见天色渐暗,山坳墨绿,一座座山头还呈青绿色。忽然,夕阳照到一块山岩,白色灵光在一片绿中很刺眼,整个画面呈现出斑驳状。那洁白的颜色,刚毅的岩石,梦幻的灵光,斑斑的老绿,让人感到奇怪。突然,我想到一位怪杰辜鸿铭。在近代历史中,即大清王朝覆灭前后,有一位国内外都闻名的怪杰——辜鸿铭。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标准像”,就是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留着一条马尾辫子,站在北京大学讲台上,讲授英语和拉丁语。谁看到这个画面,都会忍俊不禁,不由发问: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法国作家佛朗西斯·波里,写过一篇《中国圣人辜鸿铭》的文章,配上他的“标准像”,一时风靡欧洲和北美洲,给人们留下许多谈资、笑料和深刻的印象。至今西方社会一些人,还一直认为中国男人留辫子,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印象? 学者温源宁在近九十年前就留下评价:“一个鼓吹君主主义的造反派,一个以孔教为人生哲学的浪漫派,一个夸耀自己奴隶标识(辫子)的独裁者,就是这种自相矛盾,使辜鸿铭成了现代中国最有趣的人物之一。”确实,他海外华人混血出身,他先西学后汉学知识,他思想和言语骇俗,他行为乖张难测,他守旧歪理荒诞,他天才、真实和傲骨等等,可谓空前绝后,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怪”。只不过,尊崇他的人称他是怪杰,而嘲讽他的人说他是怪物。人们对他的认识,最初都是由他那些令人捧腹的奇闻逸事所引发,读过他的文章,人们会慢慢收敛笑容、变得严肃起来,最终会感受到他的孤傲,他的无奈,他的悲愤。他是时代的产物,是时代的缩影,既让人眼花缭乱,又使人刻骨铭心。辜鸿铭祖籍是福建同安,他自己说是厦门人。其实,当时厦门属于同安。其先人到南洋讨生活,在公元1786年(乾隆51年),英国殖民者占领马来西亚岛,他祖父辜礼欢被委任为当地行政首脑。这个家族注定历史留名,因为马来西亚历史上有他们辜家,大英帝国殖民历史上有他们辜家,而现在一个中国的“两岸共识”,也有他们辜家。 辜礼欢的一个儿子辜紫云,1857年在槟榔屿生下辜鸿铭。据说,他母亲是金发碧眼的葡萄牙人。当时,给他起的名字叫汤生,字鸿铭。1870年,他到欧洲留学,年龄之小,时间之早,时间之长,当时在中国数一数二。两三年之后,中国才有官费少年去欧洲留学。到达英国,他黄皮肤、黑辫子遭到嘲讽。正是在这种压力之下,促使他下定决心刻苦学习。20岁时,他获得爱丁堡大学文学士学位,令许多英国人刮目相看。因为拿下这个学位,需要拉丁语、希腊语、数学、形而上学、自然哲学、修辞学等众多学科毕业,这使许多英国人都望而却步。由此,他喜欢上莎士比亚、歌德、卡莱尔等大师,与他们多有神交。后来,他又在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游学,使得他精通九国语言,获得十三个博士学位。据说,他在语言方面的才能,在当时仅次于陈寅恪,而英语水平居全国第一。学成之后,他回到马来西亚。1882年,遇见热衷洋务运动的汉学家马建忠(现韩国国旗没计者)。两人畅谈三天三夜,他决定回祖国。1885年,他进入张之洞幕府当幕僚,同时开始学习儒学为主的汉学,很快又成为知名的汉学家。1893年,他首倡组建“自强学堂”,这就是武汉大学的前身。清朝灭亡之前,他到外交部任“侍郎”,赐予他“文科进士”身份。1914年,他开始在北京大学任教。1924年,逊帝溥仪接见了他,他认为这是自己一生最荣耀的事。之后他去日本讲学几年,回国后在1928年,当局委任他当山东大学校长,没等上任,他就病故了。在他故去后,溥仪还赐给他葬银,送了题写“含谟吐忠”旌旗。他一生忠于清朝,清朝也没亏待他。 中国钱塘江潮,举世闻名。酣畅淋漓的潮水呈现出各种花样。我站在高处观潮,看到潮水气势磅礴,看到弄潮儿各种姿态,的却令人眼花缭乱,进而对弄潮儿有一种敬意。细想,人们观潮都会有联想、感悟,更多的人会想到历史。清朝末年,世界历史、中国历史的大潮,如同钱塘大潮一样涤荡华夏。许多外国传教士、商人、学者来到中国;中国许多人到外国留洋,把学到的思想理念带回,在中国近代史中上演了各种各样的钱塘潮。有的逆潮流而动,被潮水淹没;有的左顾右盼犹豫不决,出尽洋相;有的则顺应潮流,举起潮旗,一路向前。当然,对敢于下场的弄潮儿,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表示不同程度的敬意。在腐朽的清王朝走向覆灭之际,有一股“一线潮”对我国冲击巨大,就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政治思想家、哲学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他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名作传到中国,在中国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思想大潮。在大潮面前,弄潮儿们的感受、领悟不同。我们党的创始人李大钊,对列·托尔斯泰的评价是“救人救世”“照耀千古”,认为“托尔斯泰生暴俄之下,扬博爱赤旗,为真理人道”而“搏战”,具有“百折不挠”精神,进而听到社会主义呐喊。而梁启超等人,则从中看到民主主义思想。辜鸿铭作为弄潮儿也曾下场,从列·托尔斯泰思想中的“悔罪”“拯救灵魂”,道德修养中的“兼爱”等思想,得到共鸣,如获至宝,尽兴表演。为此,他把自己写的《日俄战争中的道德原因》和翻译孔子的《中庸》,邮寄给列·托尔斯泰,托翁也有回信。从他留学时与莎士比亚、歌德的神交,作为卡莱尔门徒对他思想的信仰,到与当代列·托尔斯泰、泰戈尔交往之中,可以看出辜鸿铭的思想十分活跃,属于赶潮流者。同时,他也有对自己思想、理念的坚守。他虽然热爱祖国,但是因为对旧王朝的坚守,而对大潮认知不同,表现出来就是怪异、悖逆、甚至可笑,这是他悲剧人生的主要原因。 中国人认为,人之发肤,受之父母,天赋神圣,所以成年男子要“束发”。历史上,曹操骑的马受惊践踏麦田,按曹操刚颁布的法令当斩,曹操拔剑要自刎,众人劝阻,曹操割掉头发代替首级,可见中国人对头发的重视程度。但是,清朝崛起将男子剃掉前面的头发,后面留辫子,变成政治符号,一下子影响到全国,影响到全世界。最开始,李自成起义大军攻破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率明军主力向东退守九门口。双方在九门口发生激战,而清朝多尔衮率十万铁骑从锦州赶来待机。当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受伤,吴三桂九门口一部失守,双方僵持不下,吴三桂“宁降外邦、不予家奴”,向多尔衮请降,联合打击李自成。多尔衮答应并要求吴三桂立即“削发明示”,欲使吴三桂无法反悔。随后清军入关,中国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从此,留辫子成为一个政治符号。 辜鸿铭十三岁被送到欧洲学习时,父亲让他祭祖,一再叮咛他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而他自己则把辫子作为不忘祖国的象征,因为他面部轮廓和蓝眼睛与欧洲人无异,只因辫子经常受辱。但是,年轻情窦初开时,他也冲动过。当时,一个金发碧眼女郎,夸赞他乌黑的辫子,他一激动竞把辫子剪下来送给女郎。所以,他的照片中也有没留辫子的。当他进入张之洞幕府,始为清朝服务,张之洞曾告诫他要做一个“像样的中国人”。所以,他留辫子是在明志,表明他是正儿八经的中国人。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清王朝覆灭,革命党人掀起一个剪辫子运动,把辫子视为奴隶的象征。当时北京大街上,专门有人剪辫子。有人欣然前往,剪掉后兴高采烈;有人被剪掉后失声痛哭,如丧考妣。这时,辜鸿铭一直蛰伏在家,不敢出门。好在时间不长,剪辫子之风过去,人们不再注意这件事。让人吃惊的是,北大一位教授,留着一条辫子登上讲台,而为他拉黄包车的车夫,就留着一条辫子,他家仆人刘二也有辫子。顿时,这一独特风景成为人们的谈资。而辜鸿铭,好像腰板儿更直了,感到很“拉风”。 当时,辜鸿铭的辫子成为一个话题,引起了广泛讨论,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就发表过文章。有人说这表明他“尊王大义”的政治立场,也有人认为他就是标新立异等等。现今再回过头来看,我觉得他当时是想表达一种政治立场。但是,这种政治立场并不是十分强烈,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一首挽歌。其心情与当年扬州八怪很相似,属于“领新标异二月花”(郑板桥语)。1920年,同样留辫子的张勋(就是那个搞复辟帝王的“辫帅”)过生日,辜鸿铭送一副寿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本是苏东坡的诗句,辜鸿铭用在这里,其含义令人费解。当时,胡适问他:傲霜枝自然是你们两个辫子啦,可是擎雨盖又是什么意思?辜鸿铭说:“自然是大帽子啦”,意指清朝官帽顶戴。由此可见,他对清王朝的留恋,更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另一种场合,他说:“今人有以除辫变服为当今救国急务者,余谓中国之存亡,在德不在辫……”他对北大学生说过,我的辫子是有形的,而许多人心里的辫子是无形的。所以我理解,让祖国强大,为祖国昔日强大唱赞歌,为这种强大辩护、抗争,更是他的本意。翻看辜鸿铭文章,了解其人其事,给人的感觉是他对人、对事、乃至于对这个世界,一直都是挺拧巴,一直是在反潮流,浑身上下长满逆鳞。在欧洲留学时,面对资本主义社会高楼大厦、工业生产和眼花缭乱的城市,他很兴奋,对他很有吸引力,他像海绵一样兼收并蓄,拼命地学习。当他学习了莎士比亚、歌德之后,开始对社会深层问题有了思考。特别是爱丁堡大学一代宗师、他的导师卡莱尔现实主义思想,对他影响极大,人们称他是卡莱尔门徒。卡莱尔现实主义哲学,对资产阶级庸俗、卑鄙、无聊的生活情趣,对社会贫富悬殊、人性异化的社会现象,对拜金主义和僵化机械哲学的泛滥,都给予无情批判。这些思想深入到辜鸿铭骨子里,才使他有那些奇怪表现。 1921年英国大文豪威廉·毛姆到中国,写纸条约见辜鸿铭。对于毛姆没有礼貌的约见,他根本就不搭理。毛姆很奇怪,因为当时别人求见毛姆很难。后来,毛姆知道了原因,道歉、重新写帖子、并亲自到辜鸿铭家去拜访。他毫不客气地说毛姆不懂礼貌,缺乏应有教养,所以才不理睬。现在你道歉了,我欢迎你来。紧接着,他对洗耳恭听的毛姆和西方世界“数落”一番:“你们凭什么理由说你们比我们好呢?你们的艺术和文字比我们优美吗?我们的思想家不及你们的深奥吗?……我们企图不以武力管理世界,而用智慧。许多世纪以来,我们都成功了。那么为什么白种人会轻视黄种人呢?可要我来告诉你?因为白种人发明了机关枪。那是你们的优点。我们是赤手空拳的群众,你们能够把我们完全毁灭。你们打破了我们的哲学家的梦,你们说世界可以用法律和命令的权力来统治,现在你们在以你们的秘密教导我们的青年了。你们用你们那可恶的发明来压迫我们了。你们不晓得我们有四万万世界上最务实际最勤恳的百姓吗?你们以为我们要花掉很长久的时间才学得上吗?当黄种人会造和白种人所造的一样好的枪支,而且也会射得一样准的时候,你们的优点便要怎样了呢?你们喜欢机关枪,你们也将被机关枪判决。” 当我读到他的这段话,一种敬意油然而生。一百年前他的这段话,至今依然那么深刻,那么精准,那么无情,那么犀利,那么解气!这就是他的傲骨!当然,我们也应当全面理解辜鸿铭的思想,他说上述那些话,主要是反对“今日的西方人士滥用他们文明利器这点”,他本意是“希望东西方的长处结合在一起。”这种思想与我们当前进行的改革开放理念相一致。辜鸿铭凭自己的智慧,能言善辩,留下一些逸事,表露出他诙谐的傲气。他刚到英国上学时,按着在家的习俗,给祖先牌位供祭品,定期祭祖。房东问他,你这些贡品,你祖先什么时候吃呢?他马上回答说,就在你们祖先出来闻花香的时候!房东哑口无言,又暗暗称奇。 有一次,在德国火车上,他买了一张报纸,报童递给他时,是倒着的,他也不正过来,就看起来。对面两个日耳曼小伙子,看到他留个辫子感到可笑,又看到他把报纸拿倒了,还装模作样在看,就鄙视地议论起来。开始,他像没听见一样没搭理他们,他们也放肆起来,认为他不懂德语。没想到,他突然与两个人搭茬,说德语太简单了,根本不用正着看,接着对报纸上的内容议论一番。弄得两个日耳曼小伙子目瞪口呆,慌忙溜走。有一次,他参加美国政府举办的酒会,同桌一位贵妇人,觉得他挺可笑,故意拿捏“洋泾浜”英语,一字一顿地问他,这酒好喝吗?他微笑不答,贵妇人认为他不懂英语。没想到过一会儿,酒会主持人宣布请他演讲,他用标准、优雅的英语发表主旨演讲。回到座位后,他也用“洋泾浜”英语一字一顿问那位女士,“我讲得还好吗?”那人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有一次,美国几位女权主义者,抨击他一夫多妻制,他有口难辩,招架不住,就把茶壶摆在中间,四周摆四个茶杯,问那些人,你能一个茶杯配四把茶壶吗?众人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满意地快速撤出战场。这件事,后来成为他为一夫多妻制辩护的经典,可见他对自己的理念不遗余力地坚守。其实,关于这个话题,辜鸿铭不仅有“茶壶理论”,还有“气筒理论”。有一次,一位德国太太与他辩论,他突然问德国人,你的汽车有几个轮子?德国人说四个。他又问你备几个打气筒呢?他再次获胜。 有一天,辜鸿铭在北大教授休息室,进来一位趾高气扬的洋教授,看到戴瓜皮帽、留辫子、戴墨镜的他,便问校役他是谁?之后,还走到跟前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他礼貌地问洋人姓名,教什么课。当他知道洋人教西洋文学,马上改用拉丁语说话。洋人听不懂,大囧,这时他用眼睛从墨镜外乜斜看着洋人说:“你教西洋文学,怎么对拉丁语如此隔膜?”辜鸿铭的傲气,那是有资本的。辜鸿铭的语言天赋惊人。有一次,张之洞接待来访的俄罗斯王储和希腊王子,一路上他们都讲法语,也带有翻译。张之洞带两名高官接待,由辜鸿铭当翻译。当中方介绍两名高官的官职时,王储翻译翻不明白,辜鸿铭当场解围。为了怕别人知道,王储和王子私下用俄语商量,没想到辜鸿铭能听懂,当时就给予回答,让王储大吃一惊。当知道他精通九种语言,王储说“各国无此异才”,临别时赠送给他一块刻有王冠的金表。在北京西方的一位主教“鄂方智”,看了辜鸿铭的英文文章说:“以英国人看,可以和维多利亚时代任何大文豪的作品相比美。”当年,他刚给张之洞当幕僚时,没有汉学知识,别人不愿意理他。但是,张之洞对他帮助、影响最大。张之洞,晚清名臣,从清流派转为洋务派,他认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必须坚守“通经”“崇体”“明纲”再“致用”。所以,辜鸿铭先从“通经”学起。通经重点是儒学,他学习汉学十分艰难,非常刻苦,不认识汉字、不会发音,更不懂含义。而许多学究对这个“洋人”不屑一顾,除了张之洞有时给予指点外,他主要依靠字典学习。一次,有一位大臣、学者要见张之洞。在等待时,辜鸿铭就向那人讲自己的理解。可那人只是听,问他也不答话。最后那人说,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说的你不懂,等你把这些书都读懂了再说吧。这件事刺激了辜鸿铭,他没日没夜地疯狂读书。他读书不是简单地通读,确实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不久,那位大臣又过来,辜鸿铭让人把张之洞的藏书搬到客厅,让那位大臣随便抽出那本书考他,大臣大吃一惊。就这样,辜鸿铭成为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汉学家。在与别人交谈时,对儒学引经据典,张口就来。他在著作中深刻指出,孔孟儒学到宋代出现程朱理学后,其含义明显趋窄。他这种认识,不仅表明他真读懂了儒学,还指出了风行于宋、元、明、清的程朱理学致命缺点。他的这个认识,具有里程碑意义。所以,他写《春秋大义》,不仅是给外国人看,也是给中国人看,有正本清源意义。 在西学东进时,东西方文化交流是必然的。当时,许多西方传教士把中国儒学翻译成外文,向西方介绍。可是,辜鸿铭看到后很不满意,认为他们的译作,更多地只是讲到儒学字面意思,远没有表达出儒学精华。于是,他翻译了《论语》《中庸》《大学》等著作,成为西方人阅读的经典。 当时,对翻译作品尚未总结出“信、达、雅”的标准,而辜鸿铭译作,明显具有开创性。他一改传教士按字面意思翻译的做法,在许多地方改为“意译”,这样才能深刻表达儒学的哲理性、厚重性,意味无穷,更有中国味。显然,这与他深厚的儒学功底有关。比如,他把《中庸》翻译为《人生的准则和宇宙秩序》。当然,他的“意译”也有过犹不及之处。比如,他把“孝”翻译为“好儿子”或“好儿子的责任”。再如,他把孔子的学生“颜回”等人,翻译成基督圣徒“彼得”之类,显然不妥,至今没有流行。但是,他的探索精神令人称道。在具体翻译用词上,他的“咬文嚼字”,明显体现出他的爱国思想。他在张之洞幕府审稿时,看到过去一直把中国货翻译成“native(土货)”改为“Chnese(中国货)”,而且第一个字母要用大写,这从骨子里表现出中国人一直屹立着。 在西学东进时,中国形成一股崇洋媚外歪风,辜鸿铭常常给予棒喝。他在对外交往中,对外国人哪怕是名人在称呼上欠礼貌,都当即反驳,使其难堪,马上道歉。张之洞开办汉阳兵工厂,曾请盛怀宣帮助推荐一位内行的洋人当监督,盛怀宣推荐了一个英国人。那人来工作一段,辜鸿铭发现他根本就是外行,是滥竽充数来挣高薪的假专家,就给打发走了。张之洞一听,虽然没发火,但也愁没人干事。辜鸿铭马上拿出一封信说,他物色了一个他的老同学、在德国克鲁伯兵工厂任监督,是科班出身的专家。而且还说:“我国不办兵工厂便罢,要办就非请到这等人才来不可。哪能单凭金发碧眼便以为他高人一等,被他唬了。盛大人办洋务,最擅于拿洋人做招牌,不管阿猫阿狗约翰彼得大卫亨利,通通可以拿来唬人,唬朝廷。”其实,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在改革开放中,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这类事,不也比比皆是吗?对内也是一样,比如学者冯友兰,讲述过在开学典礼上,辜鸿铭驳斥当时从日本引来的时髦语“改良”,说:中国有从良一词,现在的“改良”,你已经“良”了,还往哪改?难道要改“良”为“娼”吗?弄得台上台下前仰后合,哄笑一片。好在,现在用的“改良”,已经赋予了新的内涵。 《春秋大义》《中国人的精神》,是辜鸿铭一篇文章的两个名称。一个是中国的文言文,一个是中国的白话文;一个很传统、有古意、内涵深远,一个很通俗、有时代感,很时髦、含义直白;一个是在中国发表时的题目,一个是用英文发表时的题目。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用心良苦。1915年,他发表了著名的《春秋大义》,这是他的代表作。他回顾了人类文明发展历史,明确指出,人类文明不是建了多少大城市,有多少宏伟建筑物,能制造多少华丽艺术品,有多少精密的工具和仪器乃至学院,而是有什么样的人性,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这些人有什么样的灵魂。 他认为,物质生活水平,可以适当地被看作是文明的条件,但是不是文明本身。而文明的核心和评判标准是道德修养。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面对这一现实,他公开说中国文明较西方文明成熟,中国文明像已经建好的房子,基础牢靠。而西方文明像正在建设中的房子,基础有待于巩固。他从人治与法治、君主与民主、王道与霸道等方面,对中国与西方政治做比较。认为理性民主政治,就是拥戴有德的君主政治。他进一步阐述了中国儒学与西方宗教理念,认为中国儒教是高超的。他的儒学是中国“道德宗教”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人们在一定意义上,认为儒学成为儒教。他对中国儒学介绍、论述之后说:在真正的中国人性类型中,能够发现一种温和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正像在一块冶炼的金属品中所能看到的那样。尽管真正的中国人在物质和精神上,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其不足都受到温良之性的削弱和补救。他说,温良,或叫做温文而雅,是中国人之美妙。他说,中国人和中国文明三大特征是深沉、博大和淳朴,在此基础上升华为灵魂。 他对儒学有深刻认识后,一生都为之坚守、辩护、抗争,矢志不渝。1898年,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来华旅游,在武昌正好赶上辜鸿铭英文《论语》出版,辜鸿铭送给他一本。当时,伊藤博文说:“闻君素精西学,尚不知孔子之教能行于数千年前,不能行之于今日之二十世纪乎?”辜鸿铭一听,当时就火了,反驳道:“孔子教人之法,譬如数学家之加减乘除,前数千年其法为三三如九,至今二十世纪,其法亦仍是三三如九,固不能改如九为如八也。”令伊藤博文哑口无言。就是这个伊藤博文,在推动了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对中国发动甲午海战,对俄国发动对马海战,吞并朝鲜。他于1909年,在现在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上,被朝鲜义士毙命。有一次,辜鸿铭参加一位洋人举办的聚会,当时只有他一位华人,大家就推举他坐在首位。席间有人问他:孔子之教有什么好处?他不失时机地宣讲道,刚才诸位都推让不坐首席,这就是孔子之教。进而发挥说:“孔子六经之所谓道者,君子之道也。……世若无君子之道,人不知相让,则饮食之间,狱讼兴焉;樽俎之地,戈矛生焉。余谓教之有无,关乎人类之存灭,盖以此也。”大家听了,感慨良久。他不遗余力在各种场合,不失时机坚守和宣传春秋大义精神,让人尊敬之外,还让人感到十分可爱。 自从西学东进以来,一些浅薄无知的西方人,认为中国贫穷落后,知识贫乏,近于荒漠。一些别有用心的西方人,极力诋毁我们,称我们没有信仰,文化低劣,企图用他们的思想,演化我们的后代。重要的是,我们内部也有一些浅薄之人,盲目崇拜西洋。也有一些内奸式人物,从“右”或“左”的两个方面,摇旗呐喊鼓噪,策应别有用心者。他们有一个说辞,就是中国没有宗教,本意是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也就是没有文化,否定中国文明。其实,不信仰基督教,不等于没有宗教,而宗教也不代表整个文化和文明。在这个问题上,辜鸿铭从世界的角度,明确回应了西方歪理,给予了正面回答,据理抗争,精神可嘉。中国文明有据可考,有盘古时的混沌生万物,燧人氏的拜火等等,到五千多年前的黄帝时期,就有文字可考。中国宗教与哲学相伴生,道学从黄帝、老子、庄子到汉代,演变为道教。而儒学从西周到孔子、孟子到汉代独尊,形成一种信仰。到汉代佛教传入中国,开始兴盛起来。到唐朝白居易《三教论》,把儒学作为宗教与佛教相比较。所以,自古以来华夏文明和信仰,是以儒学为主的思想所体现。比如,仁义礼智信忠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等,早已深入人心。 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从世界的视角,从与欧洲文明的比较中,进行深刻阐述。他认为文明核心和评判标准是道德。文明根本问题是产生什么样的人,看中国人的精神,要看中国文明产生了什么样的中国人、什么样的中国妇女和中国语言。他说欧洲希伯来文明,教授欧洲人“义”的知识,古希腊文明曾给过欧洲人以“礼”,基督教教人“爱人”等等,但是都有偏颇。而中国文明精髓是孔子“四书五经”中的“义、礼”。他举例说,在中国住长了的外国人,会越发喜欢中国,因为中国人有爱心;中国人的同情心和心灵的记忆,是用心而不是用脑;中国人的心是温文尔雅、礼貌的赤子之心,这是永葆青春的不朽民族魂。他讲,中国儒家哲学和伦理是成体系的,是一以贯之、深入人心的,他不是西方人理解的宗教,但是作为一种信仰,他的力量远大于宗教。他讲,正是由于有了儒学,中国才有了统一的国家观念,“为国家奠定了一个真实的、合理的、永久的、绝对的基础。”他说,孔子在《春秋》中,提出以德治国理念,事实上把政治变成宗教,这是“君子之道”“君子之法”,是中华民族大宪章。他还讲,孔子君子之道,是一个完备的思想体系,都是公开讲述的,但又“存乎于心”,理解、行动起来千差万别,而其“人生指南”,就是《中庸》。他讲中国语言对中国精神形成起到的作用,其中就有用诗表达哲学思想和道理。 辜鸿铭的文章,不仅在宣传中国精神时,让欧洲人耳目一新,而且还有更深的含义。正像当时《法兰克福报》评论那样:“辜鸿铭是欧美工业化主义和军国主义有礼貌、但又尖锐的批判者。”纵观辜鸿铭一生,无论是初出茅庐在欧洲留学,还是在清廷当差,乃至教书先生、学者,在他涉猎的所有领域,他都是出类拔萃。无论是正面的事情,还是反面的事情,他都能做到极致,让人惊诧不已,引起轰动。在外国人面前,无论是求学青年,还是清廷外交官,抑或是学者,他都挺直腰板,一身正气有傲骨。留学时,他学业之精、之速、之广,让外国人刮目相看。他英语、德语、法语等等之地道,让英国学者认为与文豪无异,而他对已经不再流行的拉丁语的精通,让人目瞪口呆。他可以当面斥责外国高官、传教士的无礼、野蛮;也当面数落外国文豪,怒斥资本主义的丑恶。就是在与外国女权主义者辩论中国的一夫多妻制时,他在理屈词穷时,也摆上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发出诘难,趁对方一时语塞,以胜利者姿态逃跑。总之,他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作为清廷官吏的幕僚,或者清廷的侍郎,乃至清廷覆灭后的遗老,他对清廷的忠诚,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最典型的就是那条辫子,他直把它带到棺材里。他在名著《尊王篇》里,明确表达自己的政治思想,并为之斗争一生。他不仅在慈禧太后在世时,歌颂“王太后”,在慈禧太后故去后,也充当慈禧“律师”,为她的名节辩护。在清朝灭亡十多年后,他还以被逊帝溥仪接见为荣。他死后清逊帝赐给他“含谟吐忠”的旌旗,也算是从一而终。 但是,以此就认为辜鸿铭是铁杆保皇党,那就错了。1902年慈禧太后过生日时,辜鸿铭所在的湖广总督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进行庆祝,席间还反复演奏颂扬西太后的《爱国歌》。当时,辜鸿铭反感说“铺张扬厉、费资巨万”,还质疑说,怎么没听到唱《爱民歌》?当即有人戏言:君何不试着编一首唱唱看。辜当即高声朗诵道: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当场众人愕然。其实,他还有更厉害的“反诗”,是在当时《苏报》上刊登的寿联:“今日幸颐园,明日幸北海,何日再幸古长安,亿兆民膏血全枯,只剩一人歌庆有;五十割交趾,六十割台湾,七十更割辽东地,廿余省版图渐蹙,预期万寿疆无。”这是他真实心境的表露。只是清廷已经风雨飘摇,无力再追究这样的民意。其实,辜鸿铭自己明确说:“我的许多外国朋友嘲笑我,认为我对满族王朝愚忠,但是我的忠诚不仅是对我世代受恩之王朝的忠诚,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对中国政教的忠诚,对中国文明之标志的忠诚。”所以,必须全面、客观、冷静地看他的思想。
当时在北京城售票看节目,梅兰芳的京剧票价最贵,为1.2元。而辜鸿铭写完《春秋大义》,进行演讲时,一次收费2元,还一票难求。要知道,当时别人发表演说,不收费都没几个人听,他做到了惊世骇俗。当时外国银行员工薪资就是十几元,可是辜鸿铭去应聘,一张口就要六千大洋,把银行官员吓了一跳,但是请示总部,总部竟然答应了,说是他值这个价位。他是敢想敢干之人。 作为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大染缸里出来的人,作为封建社会的士大夫,辜鸿铭其实也是劣根之人,他爱逛青楼,嗜赌如命,挥金如土,颐指气使等等。更让人无语的是,他居然理直气壮为之辩护。他的茶壶理论为一夫多妻制辩护,国内外都闻名。他还认为“三寸金莲”是国粹,为“廷杖”等酷刑写文章,明目张胆地辩护。他对自己的歪理邪说,也是从一而终。从这一点看,他也是“坦白”到极致。合上辜鸿铭的书,再想他的一生,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望着夜空,河汉星光灿烂,突然有一颗流星划过——啊!这不就是辜鸿铭吗?!历史已经走过一百年了,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辜鸿铭,知道的也大多是奇闻逸事,还有他惊世骇俗的辫子。其实,辜鸿铭来过这个世界,他为灿烂的河汉贡献过光芒,虽然只是匆匆一闪,但是他尽力了。 如今,我们再来读辜鸿铭的书,了解他的人生,除了对他的学识感到敬佩,对他的怪异感到捧腹,还有其他意义吗?我感到最令人深思的是,我们面对的世界、社会和人物,都是立体的、多姿多彩的、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的。所以,我们对他的认识,绝不能公式化、机械化,不能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不是白就是黑。特别是对人的认识,一定要多角度,多时空,多层次,客观公正地看。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从辜鸿铭身上,能看到社会关系中的方方面面,他是一位绝佳典型、模特,而且有棱有角,特征鲜明。他是人生的教科书。这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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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战军,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哲学专业,毕业后被选调入伍,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师、军参谋,军营职参谋,军副处长,团副政委、师后勤部政委。任战士期间,在东北“八三工程”总结表彰大会上,代表沈阳军区参战部队讲用发言。转业至哈尔滨市政府工作期间,荣获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等单位十多次奖励,获评“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其中1990年黑龙江省政府记大功奖励,1992年哈尔滨市政府分别给予记大功、记功奖励,1996年获评黑龙江省先进工作者,1998年哈尔滨市政府授予特等奖。职任哈尔滨市政府副秘书长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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