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州丨进境·论争·憾恨——屈守元先生选学研究的三个侧面

学术   2024-11-11 08:30   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文学研究》第三十九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第31-43页),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京州老师授权发布!



进境·论争·憾恨

——屈守元先生选学研究的三个侧面


王京州


摘 要:屈氏选学二书存在因袭的关系,但经历“新文选学”的洗礼,新著内容更为充实,学术方法更趋成熟,体现了屈守元先生晚年在选学领域的进境。对于《文选》的编者,屈守元先生坚持认为主导者为萧统,为此与日本学者清水凯夫往复论争,展现出“必不得已而论难”的求真精神。对《文选》李善注作系统而彻底的整理,既是向宗鲁先生的遗志,也是屈守元先生的初心和使命,然而这一擘画中的名山事业憾而终未完成。

关键词:屈守元;《文选导读》;新文选学;《文选李注疏义》

在20世纪后半叶《文选》学研究的星空中,屈守元先生(1913-2001)是最为夺目的星辰之一。《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初版于1988年,平地响起新时期选学研究的第一声春雷。五年后出版的姊妹篇《文选导读》,又让屈先生在20世纪屈指可数的选学著作中得以独占两部。屈氏选学二书在学界已有定评,被誉为“胜义纷披”[1]“兼擅文献研究与文学研究”[2]“是对传统文选学研究的继承和重要发展”[3]。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已年届八旬的先生仍像满怀热情的青年学者,在成立不久的文选学研究会上频频留下身影。因为已在选学领域取得的巨大勋绩,当然也因为已是耆宿硕儒,他不仅被聘为中国文选学研究会顾问,[4]而且被王立群直接视为“20世纪前期”的学者,与黄侃、高步瀛、周贞亮、骆鸿凯等五家并列。[5]本文无意于全面评述屈守元先生《文选》学研究的成就,仅尝试从屈氏选学二书之比较、有关《文选》编者之论争、孕育而未竟的巨著三个侧面,窥探先生晚年的学术进境以及对选学研究的至诚投入和情感激荡。

一、大器晚成:比较中的《文选》学进境

屈守元先生的选学成就虽已得到学界的充分肯定,然而对于他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先后出版的两部选学著作,即《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以下简称旧著)和《文选导读》(以下简称新著)之间的关系,读者仍存在惯性思维:因作者对此未作明确交代,以至于误将其视为平行、并列的关系。其实通过比较可以发现,二书存在因袭的关系,但新著内容更为充实,从中体现了屈先生晚年在选学领域的进境。二书之间的因承和进化,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解析。

首先,二书均因教学的需要而撰写,具有高校教材的实用性,但新著在读者对象的设定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作者于旧著自序交代说:


四十年代,教书糊口,滥竽大学,即讲疏萧《选》,妄有撰辑。忽忽已经四十多年了。一九七九年秋,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入学,学位课程中国古代文学名著导读中列有《文选》一目。因纂订旧日讲疏,上编杂书“选学”常识,下编择录旧讲疏中所曾加校释的李注本各体文章若干篇,作为启发学者治《选》途径的教材。[6]


由此而言,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名著导读》系列课程之一,旧著产生于四川师范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的课堂。从1979年到1983年,[7]屈守元在常人本该退休的年龄,坚持在课堂内外深研选学。该书既是这四年来躬身教学的结晶,同时也理应包含了四十年前“讲疏萧《选》,妄有撰辑”的笔耕遗迹。[8]

新著带有明显的演讲痕迹,也透示出教材的性质,如称吕向“献《文选集注》后,他可显耀了”,吕延祚“两《唐书》没有他的传,但他是开元初的一个红人”;又如“这样推断,修正了《四库提要》的失误,又符合其所指出的情理,是不是更恰当些?”“高步瀛说‘《新书·文艺传》亦言宪百余岁卒’,这句话也不对。《新唐书》记曹宪事在《儒学传》,不在《文艺传》,说宪百余岁卒即在《儒学传》中。高步瀛搞混了!”“这种虚无主义的论点,是与否定孔子删述《诗》《书》的作法,没有什么两样。都属于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支与流裔,早是已陈的刍狗,过时的旧货了!”[9]这些栩栩如生的直白表达,再现了演讲的口吻和神气。虽难掩教材的性质,但新著在读者对象的设定上进行了调整。《导言》开篇称:


要诵习、研治这部书,非短篇小册所能尽言;讲到导读,更非浅闻陋见所可胜任。下面只准备谈点个人学习的体会,供爱好这部书、有志于研读这部书的同志的参考。[10]


不仅如此,原来的作品“选讲”改称为“选读”,虽仅一字之别,其实透露了主体的不同,“讲”的主体是面向学生的教师,而“读”的主体则既可以是课堂上的师生,也指向更广泛的读者群体。可见对于新著,作者有意淡化其教材性质,寄望它不为课堂所限,可以超越教学的场域,走进更广袤的社会,以供更多的读者取阅,发挥更大的文化价值。

其次,二书主体结构相似,均由两部分构成,上编为“综论”,下编为“选注”,但新著对具体章节和选目进行了大范围的抽换。旧著自序对内容构架有明确说明,已见于上揭:“上编杂述选学常识,下编择录旧讲疏中所曾加校释的李注本各体文章若干篇,作为启发学者治《选》途径的教材。”[11]据目录和正文可见,旧著上下编分别为“杂述”和“选讲”;新著也分为上、下编,标题则改称“导言”和“选读”,各与书名若合符契。

新著“导言”和旧著“杂述”均包括《文选》的编辑、《文选》学史、传世的版本等内容,框架结构大体相似,不过新著进行了大幅充实和提升。新著导言第一章“关于《文选》产生时代的文化氛围”、第六章“怎样阅读《文选》”以及第二章“《文选》的编辑”中的第四节“《文选》成书前后萧梁皇室所编辑的一些类书、总集”,这几部分内容均是旧著没有的,可以断定是作者在新著增设的。[12]

新著的“选读”对旧著“选讲”既有沿袭也有新创,保留了部分经典篇目的同时,也进行了规模较大的抽换。具体入选篇目见下表:

由上表可见,同时入选二书的文章有8篇,分别是1、10、12、13、14、15、16、17。旧著共选诗文17篇,其中7篇为诗,这些诗在新著中全部摒落不选,而代之以《古诗十九首》。旧著原有的赋和文各有一篇在新著中被舍弃,分别是2、11,新著增加1篇赋、6篇文,分别是8、20、21、22、23、24、25,由此在文体上较原书显得更为丰富,时代和作者的跨度也更为广泛。

再次,二书体现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但新著经受新时期选学研究的洗礼,在内容和方法上均有显著推进。对于《文选》的编者,屈先生一向持“萧统为主说”,即使经受新文选学的冲击,仍坚持不变,只是在论据上更加追求完密而已;对于“昭明太子十学士”在《文选》编辑中的作用,抱有客观的态度,前后并无异词;始终认为萧统所撰的《正序》《古今诗苑英华》等书,在性质上仍介于类书和总集之间,与《文选》不同。同时在方法论上,二书都推崇李善注,将其置于崇高的地位,不仅在总论中加意推尊,而且在选注作品时以李善注为根本,在李注的基础上再进行疏校工作。

旧著与新著出版间隔的五年之中,《文选》学研究日新月异,中国文选学研究会于此时正式成立,屈先生多次赴长春、郑州等地参会,结识了众多海内外选学同道。会议内外的切磋磨砺,课堂上下的教学相长,让屈守元先生对《文选》学的研究和理解突飞猛进,因此新著在篇幅上大幅扩充,由原来的16万字跃升到了30万字,同时在内容上更为充实,无论是“杂述”还是“选讲”均有巨大的改观和质的飞跃。

兹举一例。新著导言第一章第四节“《文选》和当时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关系”,重点论述了《文选》与《文心雕龙》和《诗品》的关系,指出三书均反映了时代的文学风气,《文选序》对文学发展的肯定与刘勰、钟嵘并无二致,《文选》选录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已被刘、钟所论及,因此研读《文选》必须要结合这两部著作。对于这一点,尽管黄季刚早已有所揭示,但最先倡发于日本的“新文选学”对此特别强调,并将其列为重要的课题之一。屈守元先生对这一动向的捕捉和关注,很可能即是受到“新文选学”的洗礼而做出的。

在《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出版之前,屈守元先生本有意将其命名为《文选椎轮》,后来以“椎轮”语意不够显豁,而改用现在的书名。但对这一书名颇为自珍,当此书两年后在台北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再版印行时,遂将其用作副标题,称为“选学椎轮初集”。台湾版序称:“《椎轮》之作,此为初集。续出之书,俟诸来日。”[13]新著当然是期待中的“续出之书”,但作者并没有将其按计划称为“二集”,除了收入“中华文化要籍导读丛书”中,受限于丛书体例的原因之外,新著的资料更为翔实,论述更加严密,选注更加精炼,但与旧注是一脉相承的,是对旧著的扩充,因此可以称为修订版或增订版,而并非是独立于《选学椎轮》初集之外的第二集。

综合上述,二书之间既有因袭关系,同时新著也实现了对旧著的超越,可视为作者在选学领域更成熟的代表作,体现了屈守元先生晚年在《文选》学研究上的进境。“萧统著述,《文选》后成”,屈先生以“器晚成而益大,蜜兼采而弥甘”来评价《文选》,[14]对于他后出《文选导读》,亦可作如是观。

二、文锋振响:论争中的《文选》学真相

20世纪海外选学的兴起推动选学研究的世界化,又进一步催生了中国本土选学研究的繁荣,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新文选学”。日本学者清水凯夫在前贤的基础上有意识研究,将这一概念拓展成了有风格、有方法的研究派别。“新文选学”的第一课题便是对《文选》真相的探明,而关于《文选》的真相,首当其冲的便是编者问题。

在传统选学的视域里,《文选》的编者是萧统,古今著录并无异词,历代选学家也从未对此提出质疑。日本立命馆大学文学部教授、“新文选学”的倡议者清水凯夫率先发难,认为刘孝绰具有主导作用,萧统不过是挂空名,由此掀开了新时期选学论争的帷幕。在专著《六朝文学论文集》中译本出版后,清水凯夫多次莅临中国参加学术研讨,现场的唇枪舌剑辅以会后的文字攻守,让学术论争变得更加白热化。在这场论争中,屈守元先生扮演了重要的“狙击”角色。

1992年8月3日的吉林长春,由中国和日本联合举办的“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顺利开幕。屈守元先生应约莅会,初识清水凯夫很可能就是在本次会议上。据会议纪要,“清水凯夫坚持认为《文选》系刘孝绰一人所编。曹道衡、沈玉成、郭预衡、穆克宏等提出异议。”[15]虽此时未见屈先生发难,此后看似平静的书信往还,实则蕴蓄着更为强烈的风暴。

1993年出版的《文选导读》,屈先生重申“刘孝绰是萧统编辑《文选》的主要助手,不能因此抹杀萧统是主持编辑者这一事实,更不能说刘孝绰是《文选》的实际编辑者”的观点。[16]书出版后作者不远千里寄赠同道,清水凯夫读后复信称:“我已迅速地拜读完毕,对先生的高论,我大体上表示赞同之处很多。但是,对《文选》研究的核心问题,即《文选》编纂者之事,我与您的意见都相当地不一致。”并据此认为:“可见从传统的见解的束缚中脱出,是一件至难之事。”[17]

对清水凯夫的论断,扬州师范学院顾农发表《与清水凯夫先生论〈文选〉编者问题》,与屈守元几乎同时提出针锋相对的讨论。对于来自中国学者的挑战,清水凯夫展开了全面反击,很快便发表长文《答顾农先生并论“新文选学”的课题与方法》。题目虽直称“答顾农先生”,但从开篇引言来看,屈守元《文选导读》也在“答”的行列之内。其中提到“两著虽然承认探索《文选》编纂真相需要有‘新选学’,但一到澄清各个具体问题时,就令人遗憾的仍还固执于传统的思路,显示出一种拒绝采用新研究方法取得的成果的姿态”[18],与1994年复屈守元函流露的态度如出一辙。

经过对《六朝文学论文集》中译本的深入阅读和多方取证,屈守元先生撰写了长文《新〈文选〉学刍议》,从八大方面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对“《文选》刘孝绰主导说”加以全面反驳。虽然距收到清水复函已时隔一年多,仍难掩读信时的强烈不满。文末称:


《文选》编纂问题,可以作为“新文选学”一个讨论题,若必谓否定萧统选《文选》始得为“新文选学”,则我坚决不为此“新文选学”,亦不承认此为‘新文选学’,此乃“标新立异”,意在毁灭《文选》之学也。[19]


这篇长文写于1995年4月13日,可能很快便寄往东瀛,但是始终未见发表。其中不乏富有感情色彩的表达,除上引末段文字外,又如第一难末尾称:


这样的太子,我对他主持编纂《文选》信之不疑,难道这就算是“束缚于传统思想”么?我情愿受此“束缚”,自视为濡染于传统文化的人,有捍卫传统文化的责任。我记得在香港与清水先生相遇时,我曾坦白地告诉清水先生,我对于萧统是有感情的。便是这个意思。[20]


通篇逻辑严密,引证丰富,言之铮铮,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其中掺杂的感情色彩并不影响这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驳论文章。王利器先生读后以为“义据兼赅,足以释疑解惑”[21],洵为的评。

在1995年河南郑州举办的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清水凯夫、屈守元、顾农等再次相遇,会下的文战变成了会上的舌战,尽管往复激烈,但都是以求真为目的,不失友好和温雅。[22]私下里清水凯夫还对屈守元的《新〈文选〉学刍议》予以书面答复,称“新《文选》学乃对过去日本只对《文选》翻译、索引而言,非敢动摇中国之传统《文选》学也”,还虚心地宣称欲拜屈守元为师。[23]这当中有多大可能是不想再加置辩,多大可能是表示心悦诚服,也许只有他本人知晓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屈先生对于“新文选学”的激烈批评,绝不是盲目的跟风,更不是对海外选学的拒斥。恰恰相反,对于“东邻”日本的选学研究,屈守元先生是紧密关注和充分肯定的。

1985年9月,在将《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书稿交至出版社后,旋即读到日本中文出版社1981年再版的《文选索引》以及1974-1975年日本汲古书院出版的“国宝《文选》”,于是临时增添一跋,为日本学者治选的科学方法和日藏珍本的弥足珍贵留下标记。[24]对于《文选》的域外版本,屈守元先生反复致意,甚至高声叱责不“预流”者:“现在研究《文选》学,特别是研究唐代《文选》学,不求诸东邻,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孤陋寡闻!”[25]

不唯对于《文选》编者真相的探求,在对具体作品的解读中,屈守元先生也不惧权威,勇敢亮明自己的观点。

在屈氏选学二书的“选讲/选读”部分,均入选了祢衡的《鹦鹉赋》。二书的解题文字,主要是围绕该赋作者和思想展开的论争。对于作者祢衡,历来并无争议,有之自唐末段成式始,后来清代学者张云璈回应此说,钱钟书《管锥编》再次予以回应。对此屈守元提出全面驳斥,详引张骘《文士传》、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洪迈《容斋三笔》、李白《鹦鹉洲悲祢衡》等文字,不无激切地称:“洪迈所言,贤于张云璈、郑方坤之流远矣。独怪评论此文者,不睹《容斋三笔》,而猥抄张郑之论,其故何耶?”[26]大概是修改后的文锋更加尖锐,于是在《文选导读》中隐去了姓名,没有直斥钱钟书,而是委婉地称“近人书说此赋”。

孟子名言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陈澧引《庄子·徐无鬼》“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对逞辩之徒予以一针见血的批评:“此则得已而不已者也。得已而不已,故天下之书汗牛充栋也。”屈守元先生将此条郑重抄入《读书指导·戒妄》,显示出对这一文化之弊的暗记与领悟。[27]“得已则已”,必不得已才发难,无论是对清水凯夫还是钱钟书,都表现了屈守元先生为探求真相“不得已而辩”的书生本色。

《文选导读·自序》称:“旧作《昭明太子十学士说》,载在《昭明文选研究论文集》中,引起选学者的注意。对于十学士的设置时间,有同志关心,提出异议。窃谓当时东宫既无此官职,设置时间似不必过于拘泥。本书所写,姑仍旧说。”[28]又陈延嘉撰文与屈先生商榷,反对先生批评五臣注,文末附记作者在研讨会期间过访,屈先生主动谈起他的商榷文章,肯定之余,坦承“可能是因为过去受传统选学的影响较深,对五臣注有些偏见”[29]。对于其他学者的攻难,屈先生坦然面对,不徒逞辩,俱可见先生“得已则已”的学者襟怀。

屈守元先生在学术论争中展现的求真精神,以及对学术论争的通达理解,对后人从事选学研究必将是有益的借鉴。

三、名山未竟:光辉而又艰辛的事业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一“著书之难”称:


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30]


在此亭林先生实际揭橥了一个典籍生成的千古难题,多少人著书速成而又速朽,又有多少人名山事业光辉然却未竟,两种现象同样令人扼腕叹息。

屈守元平生著述不多,仅《经学常谈》《文选导读》《读书指导》等寥寥数部,而且不断再版,深受好评,显然不属于亭林先生所批“成书太易”的范围。那么,对于屈守元先生来说,什么样的著述才是他的名山事业呢?在《文选导读》中,其实对此已有明白揭示:


从文献学的角度整理李善《文选注》,鄙意认为是当前《文选》学上的第一件大事,有必要,也有条件去做。这是实事求是的一项古籍整理巨大工程。其中甘苦,非下功夫深入实践者无法理解。[31]


同书又称:


今天要谈《文选》学,首先是对《文选李善注》的董理和爬梳,这样的工程,高步瀛先生导乎先路,写为《文选李注义疏》。可惜书止成八卷,作者便已长逝。不仅后来者未有嗣音,而且高氏未见的材料,如新印的宋刻李善注本及日本续印《集注》残本,也还有待于补苴。校理李注,是古籍整理的尖端,也是博通群籍的锁钥,其事虽难,正是复兴《文选学》的光明大道。[32]


由此可以说明,对于《文选》李善注作系统而彻底的整理,就是屈守元先生心目中的名山事业。对此高步瀛的《文选李注义疏》虽有筚路蓝缕之功,但高氏赍志而没,仍有接续的十足必要。屈先生将其视为“当前《文选》学上的第一件大事”“复兴文选学的光明大道”,不仅是开示法门,其实也是以此自期。因为作者即是“下功夫深入实践者”,其中甘苦已经备尝。

为李善注作疏,看似简单,实则极为不易。且不说在高步瀛、向宗鲁、屈守元等人所在的时代,还要逐字逐句的亲手翻检,即使是迈入大数据时代的今天,查核也殊为不易。因为每一条深入下去,都可能产生无穷的麻烦。

兹举一例。《文选导读》选入应璩《与广川长岑文瑜书》,其中有句“沙砾消铄,草木焦卷”,句下疏义:


李注:《吕氏春秋》曰:“汤时大旱七年,煎沙烂石。”《山海经》曰:“十日所落,草木焦卷。”胡氏《考异》从袁本注文“烂”作“铄”。今案:明州及赣州两本仍作“烂”。向宗鲁先生云:此《说苑·君道》文,误作《吕氏春秋》。《吕氏春秋·顺民》作“大旱五年”,不云“七年”也。《淮南子·主术》云“七年”。《论衡·感应》兼引两说。引《山海经》,案《山海经·海外东经·图赞》云:“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李注所引当即此。《海外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又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郭璞注云:“庄周云:昔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李引似有混乱。[33]


李善注所引的《吕氏春秋》经向宗鲁先生查证,实乃《说苑·君道》中的文字,对于商汤大旱的记载,《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已有歧异,《论衡》则兼采二说。李善注所引的《山海经》经屈守元先生查证,实非直接引用,而可能是将“十日并出,草木焦枯”与“十日所浴”等文字糅杂的结果。此处李善注仅有两条征引文字,每一条都显示出错杂淆乱的特征。由此可以想象对全书数万条注释进行疏解,工作将是多么艰巨。

屈守元先生所以孜孜矻矻,以系统整理李善注为职志,除因李善注的经典性和重要性,从而将其视为可以传世的名山事业,同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即完成乃师向宗鲁先生的遗志。《文选导读》称:


李《注》所引群书,历来的文献学者都认为是珍本的宝藏、古佚的渊薮。清儒搞校勘、辑佚,大大利用了李《注》。但是,精心整理李《注》,一一检核其所征引的存佚典籍,则仍然该作而没有作。高阆仙先生(步瀛)开启了一个良好的端倪,可惜他的《文选李注义疏》只完成了八卷,占六十卷全书不过百分之十三多点。先师向宗鲁先生(承周)有志于此,壮怀未遂,溘尔长逝。[34]


完成先师未竟的事业,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无足轻重,但对于屈守元先生来说却极为重要,这从他长期矢志于整理先师遗著即可看出。对此弟子记述道:


守元教授对自己的著述不汲汲于写定出版,而对他老师遗著的整理出版则极为关心。四十年代整理出向宗鲁教授遗著《校雠学》,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五十年代又整理出向先生遗著《说苑校证》,于八十年代在中华书局出版。八十年代初,他已是古稀之年,又整理庞石帚先生遗著《养晴室笔记》,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三种学术著作的整理,并非易事。尤其是《说苑校证》的整理,不花费数年精力,绝难毕工;并据向先生手批的《百子全书》本,补完其已佚的定稿四卷,使成完璧,比之于江子屏之补惠定宇《周易述》、杨大堉之补胡竹村《仪礼正义》,固乾嘉学派之嗣音也。这种以整理老师遗著为己任,看得比自己著述更为重要的精神,实可为末学炫己之箴。[35]


不仅《校雠学》《说苑校证》是屈先生为整理向师遗著承揽的责任,而且据说关于《文选》手批本的整理,也由屈先生承担。同门弟子王利器回忆说:


屈君精通《文选》,向师逝世时,在峨眉商量写定向师遗著,即由屈君负责整理向师《文选》手批本工作。其后,屈君有《文选导读》在巴蜀书社出版,自序即云:“有生之年,必为完成先师遗志尽力。”[36]


由此可见,对于李善注的系统整理,是向宗鲁先生的遗志,也是屈守元先生的初心和使命。

王利器所称自序并非直接引自《文选导读》,而是转引自屈守元本人的《新〈文选〉学刍议》:


我先师向宗鲁先生于《文选》一书,几乎全能背诵,并有志于全部爬梳整理李注。拙著《文选导读》自序中言:“有生之年,必为完成先师遗志尽力。”从事《文选》教学六十年来,计所整理李注,已有成稿二百余篇,近与常君思春相约,即日动手编写《文选李注疏义》。[37]


《新〈文选〉学刍议》随信寄赠王利器,由王先生转引入《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已见于上述。本文落款时间为1995年4月13日,时不我待!已年过八旬的屈先生终于下定了决心,“即日动手编写《文选李注疏义》”。此时屈先生踌躇满志,对于完成这一工程充满信心,有两个原因见于自述,一是已有成稿200多篇,一是有弟子常思春的襄助。另外,主编《韩愈全集校注》终于完稿,即将付梓出版,是另一未明言的原因。为此,他将擘画中的著述命名为《文选李注疏义》,既与高步瀛的《文选李注义疏》有所区别,又在含义上与书的主旨严丝合缝。同时还以此为题申报了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与巴蜀书社达成了出版约定。[38]

2008年12月,傅刚先生在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作学术演讲,演讲的题目是《二十世纪〈文选〉学研究》,演讲中不无遗憾地指出:


高氏的《文选李注义疏》直到今天仍然没有赓续者。[39]


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好像已来不及了,“即日动手”的六年后,屈守元先生溘然长逝,他终未能完成和出版《文选李注疏义》。向宗鲁先生的遗志,叠加了屈守元先生的遗志;向先生未竟的名山事业,也变成了屈先生未竟的名山事业。成书太易固然难以传世,而成书太难则可能无法成书。说到底,名山难成,终究还是因为太过艰辛。先辈未竟的光辉事业,仍有待于后来者的赓续。


注释:

[1] 汪习波《隋唐文选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2] 王立群《骆鸿凯〈文选学〉与20世纪现代选学》,《河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6期,第24页。

[3] 刘跃进《〈文选〉研究的几个问题》,载氏著《〈文选〉学丛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46页。

[4] 陈庆元《95“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文学遗产》1996年第2期,第127页。

[5] 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此外又称:“高步瀛代表的传统派,黄侃代表的转型派,周贞亮、骆鸿凯、屈守元代表的现代派,构成了20世纪前期现代(文选》学家的三大主派。”同上,第508页。

[6] 屈守元《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按,此书近又有文津出版社2022年版。

[7] 《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初版于1988年,但自序写于1983年12月,则当于此时已撰就并交稿,五年后方才出版。

[8] 先生弟子对此记述,“1940年大学毕业,留校当助教,后任成都光华大学讲师、成华大学副教授、教授”。据此推测,20世纪四十年代屈先生的《文选》讲席很可能是设在成都光华大学(按,成华大学即成都光华大学)。参见王泽君《书屈守元先生事》,《古典文学知识》1994年第2期,第90页。

[9] 屈守元《文选导读》,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67页,第68页,第58页,第58页,第151-152页。

[10] 屈守元《文选导读》,第1页。

[11] 屈守元《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第1页。

[12]从1991到1993年,屈守元先生相继在报刊发表了系列选学论文,包括《〈昭明文选〉产生的时代文学氛围漫谈》(《文史杂志》1991年第3、4期)、《“昭明太子十学士”和〈文选〉编辑的关系》(《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略谈〈文选〉成书前后萧梁皇室所纂辑的一些类书和总集》(《文史杂志》1991年第5期)、《清儒〈文选〉学著述举要》(《郑州大学学报》1993年第5期)等,显示了在二书出版中间的新思考和结晶,此数篇论文也正是新著明显超出旧著的重要内容。

[13]屈守元《文选导读》,第173页。

[14]屈守元《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第10-11页。

[15]乐闻《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文学遗产》1992年第6期,第36页。

[16]屈守元《文选导读》,第29页。

[17]屈守元《新〈文选〉学刍议》,载中国文选学研究会、郑州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文选学新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页。又载王利器《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8页。

[18]清水凯夫著、蒋寅译《答顾农先生并论“新文选学”的课题与方法》,《职大学刊》1994年第4期,第12页。

[19]中国文选学研究会、郑州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文选学新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0页。

[20]中国文选学研究会、郑州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文选学新论》,第52-53页。

[21]王利器《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第48页。

[22]陈庆元《95“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文学遗产》1996年第2期,第127页。

[23]王利器《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第48-49页。

[24]屈守元《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第271页。

[25]屈守元《文选导读》,第88页。

[26]屈守元《文选导读》,第192-193页。

[27]屈守元《屈守元学术文选》卷一《读书指导》,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184页。

[28]屈守元《文选导读》,第2页。

[29]陈延嘉《〈文选〉五臣注的纲领与实践——兼与屈守元先生商榷》,《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8年第2期,第10页。

[30]顾炎武著、张京华校释《日知录校释》,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777页。

[31]屈守元《文选导读》,第59页。

[32]屈守元《文选导读》,第101-102页。

[33]屈守元《文选导读》,第283页。

[34]屈守元《文选导读》,第59页。

[35]常思春《稽古拓新集——屈守元教授八秩华诞纪念·后记》,成都出版社1992年版,第531页。

[36]王利器《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第38页。

[37]中国文选学研究会、郑州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文选学新论》,第60页;又见王利器《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第48页。

[38]曹亦冰主编《中国当代古籍整理研究学者名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413页。

[39]傅刚《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论稿》,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90-391页。在向宗鲁先生之前,谭献亦曾有志于为《文选》李善注作疏,参见王立群《周贞亮〈文选学〉与骆鸿凯〈文选学〉》,《文学遗产》2001年第3期,第125页。。又吴小如曾有志于续写《文选李注义疏》,参见陈延嘉《小学 文学 选学》,载刘凤桥、程立主编《吴小如纪念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81页。


【作者简介】
王京州,系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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