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琰,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教授
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正推动众多传统形态产业走向数字化、智能化,影视行业也不例外,尤其是以流媒体为媒介依据生长起来的影视工业体系。流媒体影视工业的虚拟化转向与AIGC的发展息息相关。在经历了从UGC到PGC再到PUGC三个阶段的发展后,我国流媒体影视工业体系将AIGC相关技术纳入生产过程,在“前期文本”“数字资产”“宣传模式”“消费复用”四个层面上初步实现了虚拟化生产。AIGC流媒体影视工业生产的总体逻辑是去中心化,主要表现为虚拟生产分工模式的融合重组,以及“人工+智能”的双重意义建构,并最终指向一种去中心化的未来数字生产模式。这种生存模式在底层逻辑和技术模式上与大众对于“元宇宙”的构想重合,并映射了未来数字社会的发展形态。
关键词:AIGC、流媒体影视工业、数字生产、元宇宙、虚拟化、去中心化
艾伦·图灵在1950年提出了著名的“图灵测试”,其通过人类与人工智能的互动来说明,人工智能的智能程度与是否具备仿人类思维生成内容的能力息息相关。多年来,人工智能的发展也确实是在“人机交互+内容生成”的模式下进行的,并被应用于越来越多的科技和文化领域。以我国的流媒体影像生产为例,在以往的生产流程中与人工智能最为接近的部分是后期制作,其利用Adobe Premiere Pro、Adobe After Effect、Cinema 4D等后期制作软件实现想象的现实化;如今的影像生产流程的各个环节中都渗透了人工智能的身影,比如前段时间爆火的“虚拟制片”,这种生产模式最终指向的是数字资产的大规模智能化运用。AIGC影像创作时代已经来临,AIGC,全称为“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即生成式人工智能。根据麦肯锡的定义,AIGC是一种可用于创建新内容的算法(如ChatGPT),包括音频、代码、图像、文本、模拟和视频,AIGC相关领域的最新突破有可能彻底改变如今的影像内容创作和生产方式,逐渐实现影视生产的全流程虚拟化。
早在1995年,美国学者尼葛洛庞蒂就提出了“计算决定人类生存”的命题。21世纪以来,互联网及AI技术的发展让人类的数字生存模式从产品服务的数字化转变为生产模式的数字化。流媒体影视工业生产的发展脉络就遵循了这一点,其本身即是带有数字化特性的产物,如今与AIGC耦合发展,从观看形式、内容再到形态体验都趋向于数字化、虚拟化,逐渐契合大众对于“元宇宙”的猜想与探索。它的存在依靠的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文社会生产思维,而更偏向于数字人文领域下的工具理性思维。
这里所说的“影视工业生产”是指以美国的奈飞、Apple TV+,国内的“爱优腾芒”为代表的流媒体影视生产体系。迥异于传统的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也不同于我国20世纪以电视台、电影制片厂为主导的影视生产模式,流媒体影视工业体系是以流媒体平台为媒介依托,平台自主生产、平台与影视公司合作生产、多平台共同播映的生产体系。“流媒体”的定义随着技术的发展被不断更新,开始是“流式传播、下载观看、有较长延迟时间”的网络传播与观看模式,如今是对特定视频平台以及这些平台所代表的影像生产体系的统称。相较于传统的影视厂商生产,流媒体影视生产与大众的联系更加紧密,是以观众需求为主导的影视生产体系。
流媒体影视工业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发展:
第一个阶段是21世纪初的十年,亚文化、小众化是当时流媒体内容传播的总体调性。众多视频资源共享的平台在后迷影时代快速发展起来,比如2005年的土豆网以及2006年的优酷网。但当时的行业整体并不规范,而且大部分流媒体承担的是传播影像功能而非传统影像收益功能,导致“网络盗播”现象盛行。与此同时,在流媒体平台的推动和用户生成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市场规模初步形成的基础上,出现了一些用户自行生产的视频内容。盗版和侵权的问题并没有减少反而因为UGC内容的大量出现变得更加细碎,牵扯甚广。
第二阶段是2010年至2019年,平台开始探索自制内容生产,“作坊式自制”成为当时的流媒体生产主流模式。为了让自制内容更好地变现,以爱奇艺、腾讯视频为代表的一些流媒体平台开始尝试“付费会员+广告收益”模式。常江等指出,这种基于用户需求的“订阅模式与个性化算法帮助流媒体公司开发了利基市场的潜力”,而利基市场的开发让流媒体影视文化总体呈现“去中心化的趋势”,赋予流媒体创作以“更大的独立性”。
第三阶段是2020年之后,流媒体平台内容生产融合了前面两个时期的特点,专业生产内容(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PGC)和UGC并行,并衍生出了独特的PUGC(professional user generated content)生产模式,即专业用户生产内容模式。最具代表性的是哔哩哔哩,该平台一开始是专注于UGC兴趣社区内容生产,如今也拥有以独播影视内容为主的PGC板块。与此同时,一种全新的制作、传播以及影像消费模式逐渐崛起——AIGC虚拟影像工业模式。美国传媒人士萨默曾经提出“内容就是一切”的观点,该论调逐渐演化成如今大众媒介“内容为王”的核心发展趋向。流媒体平台的“ATAWAD”消费方式(any time、any where、any device)与“便利逻辑”促使其加快实现媒介传播与内容生产的“双便利模式”,即“通过参与产业链竞争,增强参与市场独立竞争、可持续发展的能力”。随着经济社会和科学技术的发展,数字化技术与消费模式不仅打破了流媒体的传统制作范式,也促成了新一轮影视文化的变革。孔朝蓬在论及数字时代流媒体影视文化生态特征时提出,在技术赋能下流媒体影视的传受界限变得模糊,催生出开放自由的参与式文化。这种文化生态依托于未来算法构建,即从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将人的价值伦理与算法和未来媒介的再造”结合起来,最终实现“人与技术的共生发展”。由此可见,AIGC影视虚拟生产模式与流媒体影视工业体系发生耦合,这映射了未来的数字社会生产模式。
根据上文所述,AIGC影像生产逻辑与技术是打破流媒体平台“作坊式”创作桎梏,实现影视工业全流程可持续、高效率发展的关键。如今,流媒体平台纷纷布局AIGC产业链。2021年4月,在第十届中国网络视听大会上,以爱奇艺、腾讯视频、优酷等为代表的长视频流媒体平台高层都表达了对AIGC相关技术促进影视发展的认同;华策影视强调AIGC影视全要素生产将会“提升全产业链效率”,并于当年6月成立了AIGC应用研究院。同时,我们也发现,当流媒体影视工业朝着AIGC的方向迈进时,传统的制作手段逐渐被替代,其内容生产和消费模式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虚拟化的倾向。凯瑟琳·海勒认为:“虚拟性是物质对象被信息模式贯穿的一种文化感知。”当AIGC技术伴随着大量信息更新进入现实资料生产,不论是文化逻辑、内容制作还是消费方式都会受到影响,人们摒弃传统的人工途径,采用智能化的生产方式,实体材料以线上数字资产的形式存在,消费主体之间的交易内容和手段都可以是虚拟的。流媒体影视工业的转向就是典型的例证。
1. 引擎逻辑与前期文本虚拟生产
传统影视生产的前期文本准备极为烦琐,从创意策划到剧本创作再到分镜脚本,一整套程序至少需要五个部门相互对接,即制片、导演、策划、编剧和摄像之间的配合。工程量大且沟通不便是传统影视生产前期就已经存在的问题,更不必说开拍之后整个剧组所有部门的协同问题。纵观近年来的媒介生态和流行趋势,“快”和“变”是两个核心关键词。日新月异的媒介环境迫使影视行业创意内容快速产出,流媒体影视工业体系面临着全新的机遇和挑战。AIGC为流媒体影视生产提供了全域视野和技术支撑,在文本生产方面尤为明显。在2023年3月份举办的腾讯视频影视科技创新发展论坛上,玄机科技董事长沈乐平表示,传统的剧本创作模式需要头脑风暴产生诸多创意用于剧目开发和剧本创作,而如今可以通过一些AI工具,如ChatGPT、文心一言等,给创作者提供更多符合用户最新需求的创意灵感。网剧《神女杂货铺》的制片人陈洪伟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透露,他日前跟进的项目已经使用Midjourney软件生产分镜头脚本了。
目前,流媒体平台的AIGC文本创作实践遵循的是“引擎逻辑”。有学者指出,所谓引擎逻辑,就是“以审问虚拟引擎的工作方式,贯穿虚拟与现实的交互体验,在沉浸式创作中联觉想象力表现,并发挥其技术势能”的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最早体现在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应用方面,近年来延伸至人工智能的生产,并逐渐被用于影视生产领域,在前期文本创作方面尤为明显。也就是说,一个团队的创意生产不仅可以依靠人类成员的头脑风暴,还可以用AIGC模式“设定问题—得到回答—根据回答修改问题设定—再次得到答案”,以此类推,可以提前预知和规划问题中的设定。这种人机交互头脑风暴是通过“训练与学习”的模式实现创意达成和内容生产,智能端通过一次次的学习和预训练,熟悉了问题发出者的思考模式并给出方案,最终使其获得满意的结果。以AI绘图工具Midjourney为例,操作者发出指令,通过描述所要生成图片的主体内容、图像参数、构图风格等向AI表明需求,但AI生成的图片与想象中的仍有差距,这时就需要修改指令描述或者上传类似的网络参考图片进行辅助描述或者替代描述。不过,操作者一定要坚持目标导向,修改图的过程中如果有些微偏离的迹象都会被AI捕捉,这会导致最终生成图片的效果和原来想要的大相径庭。
然而,我们也需要看到,目前以流媒体平台为主导的AIGC影视工业的前期生产还未形成更成熟的规模。AIGC在评估预测方面与大数据技术结合,可以带来理想的效果,比如爱奇艺公司已经引入“辅助剧本评估系统”用于预算评估和资源管理。但就内容生产而言,目前市面上还没有流媒体或者其他平台能够实现影视前期工作的全虚拟化,因为AIGC相关技术的工具属性较为明显,大多是为了辅助创作和提升效率,艺术工作者的创造性还不能为AI完全替代。然而,我们也不难发现,基于AI预训练大模型的AIGC软件在不断更新,ChatGPT已经更新到4.5版,数据体系更完整,创作能力也明显提高。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流媒体影视工业产业的前期生产都需要AI的辅助,并且对AIGC技术的依赖性也会逐渐增强。
2. 虚拟制片与影像数字资产升级
多元的大众需求与技术的迭代更新促进了媒介融合的发生,比如近两年在学术界和影视行业被反复提及的“影游融合”概念就是媒介融合的一个表现。从全球范围内看,虚拟制片技术在院线电影层面的运用已经较为成熟,无论是隶属于迪士尼和好莱坞体系的《曼达洛人》《沙丘》,还是我国本土院线电影《刺杀小说家》,都是较具有代表性的虚拟制片实践应用成果。在我国让大众熟知的实践则是传媒行业渗透流媒体产业体系中的虚拟制片影像生产。杭州博采传媒研发的LED虚拟影棚产品——Versatile Stage在美国国际广播电视展亮相,完全采用该系统拍摄制作的科幻短片《诞辰》也收获了广泛好评。其中,无摩尔纹、零延时跟踪拍摄、虚实跟焦等关键技术的加入使这套虚拟制片系统更加完善,这使数字资产量产和组建单独的影视数字资源库成为可能。目前,博采虚拟制片数字资产库中存储的影视数字资产已达“10万+”规模。与此同时,以“爱优腾芒”为代表的流媒体平台也迅速察觉到这场声势浩大的技术变革,包含虚拟制片各项技术的现代化虚拟影棚已经投入生产,并且在重点项目和剧集中都有良好的表现。湖南广播电视集团针对综艺节目所采用的芒果XR虚拟棚将XR综艺与VP虚拟制片拍摄方式结合,成为能够融合实时渲染、动作捕捉、原彩调整等多种效果手段的数字化拍摄体系,在湖南卫视、芒果TV、小芒电商等多种电视网络流媒体场景中被广泛应用;爱奇艺则将这项技术运用于其自制剧的生产,2022年爱奇艺搭建了XR虚拟制作棚,尝试对其重点剧集《狐妖小红娘月红篇》中部分需要特效的故事场景进行虚拟拍摄,这也是我国流媒体生产方首次将虚拟制片技术与商业网络剧集的制作结合。
在如今,演员的表演也可以成为数字资产的一部分。数字演员(也可以说是虚拟偶像)的出现让以真人演绎为主导的演绎市场出现了新的可能。在我国,虚拟偶像的概念并不是近两年才兴起的,早在2010年,这一概念就从二次元中脱颖而出,成为二次元亚文化进入主流媒体市场的关键所在,比如2012年被公布形象的洛天依。但直到“元宇宙”在大众层面被熟知,虚拟偶像才从二次元的小众形象一跃成为当时元宇宙的代名词,比如作为美妆博主出现在流媒体平台上的数字虚拟人柳夜熙。但是当时虚拟偶像仅仅承担部分娱乐功能,影视剧表演还是以真人为主,直到最近影视剧中才开始出现数字演员的身影。比如2023年8月在优酷播出的《异人之下》,阿里大文娱旗下的AI超写实数字演员厘里在剧中扮演重要角色,其演绎自然流畅。这位数字演员也有个人的自媒体平台账号,无论是从表演还是从经营模式上来看,都和普通演员极为相似。我们可以想象,未来随着技术进步,数字演员的表演被纳入虚拟制片的数字资源建造流程,真人演员和虚拟演员就能实现跨时空的交互表演,影视表演真正进入融合的技术生态环境中。届时,对视觉奇观的呈现也许会更加便利。
3. 融媒体“PU+AI”GC宣传模式
按照传统意义上的影视制作流程,宣发环节一般不被包含在内,但现代电影电视的发展本身就不断被变化的大众媒介生态影响,影视作品的传播效果也和大众媒介息息相关。因此,在融媒体时代,宣发是影视制作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我国流媒体影视工业从诞生之初就重视影视宣传,一方面是因为我国的网络影视宣传由另一群流媒体平台支撑起来,如抖音、快手、微博等,如今这些平台都是流媒体影视的宣传阵地。影视作品刚刚进入拍摄阶段时,影视制作方就会在各大流媒体平台上注册官方账号进行宣传预热,而有的备受期待的影视项目在还未播出时就有流媒体营销号流出路透视频或图片(当然是否涉及侵权还有待商榷)。除了影视制作方的PGC宣传模式,流媒体影视另一个重要传播途径就是以粉丝宣传为代表的UGC宣传模式。流媒体影视的粉丝宣传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演员艺人的粉丝“做数据”“打榜”之类的应援宣传,另一类则是剧粉、影迷、角色粉生产的“二创视频”。以往影视二创视频的侵权事件屡见不鲜,比如陈凯歌导演告《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侵权案件,再如哔哩哔哩平台也曾与网易云和爱奇艺等平台产生过侵权纠纷,因其用户未经许可上传影视作品的二次剪辑视频。但是近年来二创视频背后强大的宣传和消费力量日渐明显,流媒体平台也关注到这一点,于是鼓励二创视频的内容生产,比如腾讯视频播出的古装剧《长相思》中“梅林殉情”桥段被粉丝质疑不够完善,于是《长相思》官方微博放出未剪辑的片段邀请广大网友参与再次创作,并设置了比赛奖励。因此,从目前主流市场来看,流媒体影视工业采用的是PUGC宣传模式,而非单纯的PGC或者UGC宣传模式。
PUGC只是针对宣传主体和内容而言的模式,从技术角度来看,如今的流媒体影视工业中正在出现一种全新的宣传模式——AIGC宣传模式。相较于影视制作端的功能,AIGC在宣发端的作用更大,因为影视宣传主要还是在已有的影像作品的基础上精准定位观众用户的兴趣体验,利用融媒体时代下碎片化阅读的方式,生产大量内容吸引观众观看。其中,大数据技术在精准定位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而AIGC则作用于宣传内容的量产。爱奇艺平台就看到了AIGC在影视宣传上的潜力,其高层在2023年2月的财报会上说:“AI产生大量内容推广视频文案和素材,从而提升效率和效果。”此外,AIGC技术还可用于生产封面图、海报图,剧情搜索和问答,甚至剧集之间的联动宣传,比如光线传媒公司提前预热小说改编动画电影的项目《去你的岛》,用AI制作了一张岛屿全景概念海报;优酷视频利用AIGC相关技术将古装剧《安乐传》中的建筑以虚拟化的方式呈现在另一部电视剧《偷偷藏不住》中的文具上。传统的二次创作需要创作者花费大量的时间收集影视剧中的片段,再写解说文本,AIGC技术的加入可以快速生成这些辅助内容,大大提高二次创作的工作效率。爱奇艺主导的“星罗剧情理解平台”可用于完成剧情理解提炼、批量产出解说词条、自动生成混剪视频等二创、解说工作[1]。如今,流媒体平台上已有营销号开始使用AIGC技术生成文案、视频等内容进行宣传,但是文案内容有时会出现语义不通的问题,还有待解决。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如今的流媒体影视工业宣传模式是“PU+AI”GC,而且AI技术无论是在PGC还是在UGC层面都适用,其能提取关键信息,短时间内生成大量宣传内容,而在以往,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只能利用Python等计算机程序代码来实现,而且其只能抓取内容,并不能实现视频内容的拼接。可以预见的是,AIGC是完全可以实现影像内容的量产。
4. 数字资产复用与虚拟消费构想
上文提到,流媒体影视工业的融合技术生态促进了数字资产的全面升级,打破了传统后期制作的定式,让原本隶属于后期的部分内容可以参与前期的制作过程。如果创作团队不重复利用其中的数字资源,那么“后期前置”不过是一个猎奇的概念,实际操作依然很烦琐且不能量产。因此,无论是虚拟制片、互动剧,还是虚拟演员,这些概念被提出之际就伴随着对其背后所产生的数字资产的制作、存储、复用和消费的探索。
从全球范围来看,目前影视数字资产的复用消费主要体现在“影游融合”“数字社区”“影视复用”三个层面。“影游融合”的数字资产复用消费模式在欧美国家比较盛行,比如美国电影视效制作公司ActionVFX和另一家公司联合制作了名为“终极火焰包”的数字产品,游戏玩家可以购买该产品在游戏引擎中使用。而“数字社区”和“影视复用”都是流媒体环境中诞生的数字资产复用消费模式。前者主要出现在以抖音、小红书为代表的社交流媒体上,比如小红书于2022年推出的R-Space实验室和数字潮流空间,致力于打造虚拟艺术家的数字作品集聚交流和售卖平台,其中的产品可以是数字藏品、拍摄特效,并使用区块链技术进行原创标识;相较于前者,后者在我国的流媒体影视工业中应用范围更广,主要是对影视剧组实景搭建的场景进行数字化处理与保存,再将其用于其他影像内容中。爱奇艺用3D激光扫描技术保存了《风起洛阳》剧组搭建的“不良井”场景,之后加入LED屏显技术,将其用于虚拟制作测试片《不良井之风云再起》的拍摄,构建了从数字资产保存到跨业务复用的全流程。
数字资产的复用与消费如今已经成为大众消费的新趋势,然而,在流媒体影视工业中,数字资产尚停留在复用层面,并没有真正走进大众消费。目前我国流媒体影视工业的消费体系还是以付费订阅为主导,无论是付费会员还是超前点播,实际上都是对虚拟观看权和观看体验的购买。融媒体环境下大众的消费需求在不断变化。参考以往动漫、网文消费者购买周边的行为,以及小红书“R-”数字作品的生产与消费活动,可以预见,除了购买观看权,观众还希望通过消费行为获得观看影视作品之外的其他衍生产品的权利。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中的《鹅鹅鹅》播出期间,抖音推出了动画中的狐狸仿妆特效,虽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购买行为,但是用户使用量较高,此特效进入了当时的模仿热榜。流媒体热播影视剧中的服化、片段,甚至是场景布置,很容易引起观众的模仿行为,而模仿蕴藏着巨大的消费力量。从目前的技术来看,一部剧中的服化效果、场景设置有望通过虚拟技术变为数字藏品,在剧播期间以周边的形式售卖给观众。有网友曾将爱奇艺2022现象级古装剧《苍兰诀》中的“司命殿”场景在虚拟游戏“我的世界”中还原重建,并制作成视频发布在网络上。以此为例,如果制作方将该场景存储为数据模型公开发售,和ActionVFX视效公司制作“终极火焰包”的模式相似,让观众在观看的同时将场景模型自由用于个人影像生产或者游戏体验过程中,就能实现影视线上全流程消费互动,有助于流媒体影视产业的拓展。
在AIGC的助力下,流媒体影视工业生产呈现虚拟化的特征。不同于传统“作坊式”的生产模式,虚拟化的流媒体影视生产强调分工重组与人机共生,进而衍生出全要素生产、多媒介融合、去中心化或者弱中心化等特征。这些特征无不指涉未来数字社会的形态,在方方面面都符合大众对“元宇宙”的想象和期许。
1. 分工模式的融合与重组
在媒介融合的大背景下,AIGC技术对影视生产的渗透正在逐渐改变传统影视工业的技术生态,各项技术受媒介环境的影响呈现融合态势,继而改变影视生产的分工模式。按照传统的影视制作流程,从前期策划到中期拍摄再到后期制作要经历相当漫长的时间,而AIGC技术的应用让各个阶段的流程出现融合与重组的可能。流媒体影视工业生产不再固定遵循传统的“前期—中期—后期”的职能逻辑。虚拟制片模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隶属于影视制作的前期准备阶段,但是其影响却能贯穿创作流程始终,甚至出现替代传统意义上导演总指挥的分工模式。虚拟制片技术框架主要是由LED置景、智慧摄影、视效预览等环节构成,是基于虚拟引擎逻辑的更深入的影像实践方式。不同于传统分门别类的影像制作,虚拟制片打通了前中后期的技术隔阂,后期效果可供所有成员预览,前期成果也能更快速地在原本隶属于后期的环节中得以展现,以便虚拟制片进行适时调整,大大提升了容错率。这也就是说,传统生产模式中的编剧、摄像、后期等各个工种部门和文化产品在虚拟制片的模式下都将实现创意资源整合,而规模化的运用可以有效防止剧本反复修改、补拍重拍漏拍、绿幕溢色、穿帮等问题的出现。
欧美国家在此方面的探索比较早,其主要将AIGC用于经过市场检验的影片的衍生影视内容制作,比如迪士尼旗下的流媒体拍摄的《曼达洛人》是《星球大战》的衍生剧集,该剧集基本上实现了AIGC的全流程智能化运用,不仅大部分空间由LED屏幕搭建,甚至于打光等细节工作也无需人力,可以直接通过远程遥控解决。我国的探索则主要是在各项技术的升级开发上。如博彩传媒的科幻短片《诞辰》的生产规模被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总结为“三样道具、两位演员、4天拍摄周期、零后期特效”。短片在空间建造上一律采用无摩尔纹的屏显技术,在有限的影棚环境中实现无限的故事场景延伸。原本隶属于后期的工作被前置到拍摄前及拍摄中来。由此,虚拟制片相关技术实际上指向的是流程简化和实时生产,去除分门别类、各说各话的生产弊端,在传统的视效部门外增加了“虚拟艺术部门”的分类,让美术置景、后期制作各个部门都参与拍摄过程,实现了成果可视化的全流程制作。
2. 影视数字生产中“人”的价值
数字时代分工模式的变化并不完全意味着智能技术对人的倾轧。面对福克斯关于“媒介技术由谁生产”的数字劳动原初问题,技术悲观主义者们往往认为媒介技术将人工排除在外。然而纵观古今,技术的进步或许导致某个特定时代的没落,人却始终是劳动的主体,科技赋能人的劳动形成新的生存状态。正如有国外学者提出的,“以现有元素无限重组塑造技术的能力最终构成了真正的人”。
如今,诸多数字职业中,人工的价值以其与智能的融合程度为认定标准,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人的主体性的排斥,其依然以“人”为生产主体,让“技术化入身体之中”。以近年新兴的职业群体AI训练师为例,根据我国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人员能力验证综合服务平台给出的定义,人工智能训练师指的是,“使用智能训练软件,在人工智能产品实际使用过程中进行数据库管理、算法参数设置、人机交互设计、性能测试跟踪及其他辅助作业的人员”。我国影视工业生产正朝着全流程数字化迈进,AIGC的影像生产模式促使大量AI训练师进入影视行业,以Midjourney、Pika、Runway等为代表的图像-视频生成软件成为有效且发展势头迅猛的影像生产力工具。在这种职业模式下,个体的价值不再以个体传统的能力为考评标准,而是看他能多大限度地让AI配合自己。比如,在用Midjourney生产图片文本时,单词人工指令往往并不能达到期望的效果,需要多次重复强调带有特点属性的指令,并且对部分满足条件的图片进行标注,才能使AI了解文字指令所不能完全包含的用户意图,并据此给出更符合预期的结果;在用Runway等视频生成工具将合适的图片转化为动态图像再合成视频的过程中,细节的动作很难如传统拍摄那样流畅自然,但熟悉操作指令的训练师能够依据经验快速找到合适的指令传递给AI,在多次合作后,AI与训练师在思维和操作上融合程度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默契。
然而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这种默契也不是万能的。当下人工操作与智能工具呈现“外接”融合的态势,其整体的逻辑是体外延伸。在传统中心化的人工影视生产中,智能工具完全依靠人的意志,以经验主义为行动逻辑,在处理一些创意工作时会显得力不从心。因此,未来的影视数字生产模式必然要实现AI技术的自我革新。如今的大数据技术已经可以做到收集大众数据并进行大规模的算法推荐,赋予数字技术以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为习惯,而目前影视制作中能使用到的AIGC技术还停留在简单的模仿阶段。如上文所述,操作者单人或者一个小群体需要重复指令以将AI调试(或者说是训练)成最初设想的状态,AI学习的也是单一时间段内单一主体的行为模式,因而还无法实现量产。同时也可以看到,AIGC技术的介入虽让影视创意工作的效率得到显著提升,却产生了“融梗”“融图”等知识产权问题(一些AI绘图或者文字创作工具存在拼凑他人作品的争议),这无形中剥夺了部分主体权利和人工价值,需要对其进行更进一步的制度规范。
3. 影视“元宇宙”生产生活具象化
“元宇宙”的概念脱胎于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说《雪崩》,该书出版于1992年,其中描述了一个现实与虚拟无限连接的世界,人在其中可以以数字分身的形式进行社会活动。2021年3月Roblox沙盒游戏公司将“元宇宙”的概念写入招股书,并最终在纽交所上市。此事件首次让“元宇宙”的概念进入大众视野,逐渐形成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一般来说,“元宇宙是一个既平行于现实世界又独立于现实世界的数字虚拟空间,是映射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是越来越真实的虚拟世界”。该定义被认为最具代表性,但其主要是对元宇宙哲学内涵的解读,在具体形态和技术层面则是模糊抽象的。这也反映了“元宇宙”概念爆火初期存在的问题:缺乏更深层次的实践基础和技术逻辑,且元宇宙所代表的技术体系尚未大规模整体运用于社会生产。
黄安明等在《元宇宙:开启虚实共生的数字平行世界》一书中将“元宇宙”界定为“云计算、区块链、数字孪生等新技术概念的综合具象化”,也就是说“元宇宙”的形成离不开数字技术。书中同样指出,元宇宙的技术框架由网络环境、虚拟界面、数据处理、认证机制、内容生产五个层面构成。由此可见,元宇宙不是单一技术的发展,而是多种数字技术的集合,而这一集合几乎可以容纳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于以“区块链”技术为核心的认证机制和以通信、虚拟现实技术为支撑的网络环境与虚拟界面,AIGC主要作用于元宇宙技术框架下的“数据处理”与“内容生产”两大板块。360集团副总裁梁志辉认为,初始形态的元宇宙“缺乏内在的智慧支撑”,3D技术带来的沉浸感体验只停留在表面,而“AIGC 可以搭建更多的基础设施建设”,让元宇宙不再“仅仅停留在表面”,并且在未来有望让技术构建的拟态环境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现实”。
AIGC进入流媒体影视工业生产体系并非偶然。在AR、虚拟现实等数字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元宇宙概念的再度兴起形成一种技术、文化上的导向,即数字时代的生产生活应同时在现实与虚拟两个层面展开,大众的数字生存已经成为人类社会不可忽视的社交命题。在此背景下,大众的社会生活可以在数字虚拟的情境下展开,自媒体、社交网络的发展同时也呼吁生产方式的数字化变革。我国流媒体影视工业体系顺应了这种发展趋势,让AIGC相关技术辅助影视生产,不仅是为了尝试新技术,更是为了开辟影像数字生产的元宇宙版图。目前大众的观看行为已经从单纯的外接显示屏观看模式转变为一种在数字空间中的交往模式,这说明观看逐渐脱离“日常”的范畴,而大众行为域正以一种未来模式在拓宽。以我国的影像交流发展为例,以往对影像的交流探讨大多是线下同好交流会,进入互联网时代后,以论坛、贴吧为代表的早期网络影迷社群让交流空间从线下变成线上,交流方式从笔墨文本逐渐衍生为博客、视频,如今更是出现了以弹幕、微博热议、超话等为代表的多种交流方式和空间形态。空间分离导致具身分离,进而形成了现实和虚拟两种生存模式,而这些也成为流媒体影视工业生产必须考虑的市场因素。大众影视观看已经基本具备了元宇宙未来虚拟生活的特征,只有当影视生产也进入该范畴,影视元宇宙才算基本具备雏形。
在全面提倡“智转数改”的时代背景下,我国流媒体影视工业顺势而为,利用AIGC相关技术实现从制作到消费的虚拟模式建设。然而新技术、新概念的加入总是伴随着“技术焦虑”,“概念先于技术,技术先于艺术”的情况屡见不鲜。究其原因,还是技术发展与大众期待的不平衡,以及学界对于工具理性的依赖。目前,我国的影视数字资产的虚拟消费已初具规模,在制作流程中也逐步有了完善的虚拟应用和成果,并显示了去中心化的融合数字生态体系雏形。在未来,当元宇宙不再停留在初始概念以及技术基建阶段,流媒体影视工业也必然会由目前“半虚拟化”模式走向引擎逻辑深度融合、数字资产全线贯通、宣传全端AI生产的“全虚拟化”模式。流媒体影视本身就不是完全现实的产物,其在虚拟化生产的基础上重塑传统劳动力价值、重构分工模式,并逐步建立起一种去中心化的未来影视数字生产环境,与人们最初对“元宇宙”的想象不谋而合。研究大众消费需求,顺应大众消费走向,在此基础上发展技术、创新模式,亦是流媒体影视工业发展的必经之路。相信假以时日,以AIGC相关软件技术为支撑的未来数字化生产模式会更加完善,将不只停留在影视层面,更会成为未来数字消费社会的典型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