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6月,成立才没几年的韩国国防警备队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驻济州岛的第11联队亲日派联队长(相当于团长)朴珍经上校,被手下以文相吉中尉为首的九名官兵刺杀,事后相关人员全部被捕,主犯文相吉中尉等三人先后被处决。
朴珍经上校(右一)
朴珍经(박진경,国内也译作朴庆京、朴振京),出生于1920年,其父是日本殖民时期的韩国亲日团体“大正会”的高管。受父亲影响,朴珍经也从小就成为一名铁杆亲日分子,小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安排下,他即前往日本大阪读书。在从大阪外国语学校毕业后,朴珍经又考入了日本陆军工兵学校,毕业后被授予少尉军衔,并被调到济州岛的日本驻军,负责镇压当地的抗日活动。由于干活卖力,朴珍经很受日本人赏识,后又被提拔为中尉小队长。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向盟国无条件投降后,朴珍经作为复员军人也被遣返回韩国,善于审时度势的他很快意识到,未来的朝鲜半岛南部地区将是美国人的势力范围,于是马上报考了美国军政府开办的军事英语学校。不得不说朴珍经确实是个脑袋瓜很聪明的家伙,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英语口语水平就突飞猛进,并得以和不少美国人打成一片,其中包括在韩军的前身、新组建的国防警备队的人事任免权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的美军顾问豪斯曼上尉。
话说自二战结束后,济州岛上就有相当规模的左翼团体活动,并得到了当地不少老百姓的支持,而韩国国家警察厅派驻到岛上的警察则大多数是亲日派分子和右翼分子,这就导致警察和当地老百姓之间经常发生冲突。而在六万名从北方逃难过来的亲日派平民被韩国临时政府安置在济州岛上后,为了抢夺必要的生存资源,岛上的左右派冲突更是愈演愈烈,最终导致1948年4月3日,岛上的左翼武装“济州岛解放军”对各派出所和右翼青年团体发起大规模报复性袭击。
左派军官金益烈中校
驻扎在济州岛上的韩国正规军是组建于1946年11月的国防警备队第9联队,有官兵500人,联队长是中左派分子金益烈(김익렬)中校。金中校知道本联队官兵大多是济州岛本地人,让他们对老乡开枪是万万做不到的,为了减少冲突导致的流血牺牲,他托人找到济州岛解放军的负责人金达三,希望通过谈判劝阻他们不要进行武装斗争,而是通过参加即将于5月10日的投票选择,来选出有益于消除岛内左右派矛盾、发展民生的中立派国会议员。
然而,时任韩国临时政府国家警察厅厅长的赵炳玉(조병옥)则是个强硬派右翼分子,他不能容忍手下弟兄们吃亏,发誓要消灭济州岛上的所有左派分子。美国军政府的大部分领导也和赵炳玉持相同观点,认为济州岛解放军的行为已经算是公开叛乱了,于是派遣罗斯韦尔·H·布朗上校到岛上全权负责镇压活动,布朗上校出发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冷冰冰地表示:“我对这个职务不感兴趣,我的使命只是镇压。”
通过实地考察,布朗上校认为第9联队的状况已经到了完全倒向左翼的程度,再不加以控制可能会发生兵变,于是下令对第9联队进行大规模整顿,队伍里原先自称为左派分子的官兵全都被开除。布朗上校在开除联队长金益烈中校的同时,也拍电报给豪斯曼上尉要个亲日派军官过来,于是豪斯曼上尉选中了已经升任中校又曾在岛上工作过的朴珍经,后者拍着胸脯对他的美国好哥们表示:“为了消灭左派叛乱分子,哪怕为此牺牲掉岛上30万居民我也觉得是可以的!”
右三画圈者为文相吉中尉
1948年5月6日,朴珍经抵达济州岛正式就任第9联队长,他一上任就宣布将实行类似于日军“三光政策”的“焦土镇压行动”,并很快逮捕了济州岛内地、游击队根据地内的数千名无辜平民,其中包括不少儿童、妇女和老人,对此朴珍经给出的解释是:“现在叛乱分子们已经到了民匪一体的程度,根本分不清谁是平民谁是叛匪,故有必要抓起来注意识别。”这样,到他上任仅40天时,济州岛就有6000多名无辜平民被捕,其余被右翼分子就地杀害的更是不计其数。
前面提到,由于第9联队的官兵有很多是济州岛本地人,他们不忍心就这样随意逮捕、杀害自己的同胞,于是纷纷逃离部队,仅5月20日这一天,第9联队1大队就有41名士官和士兵逃离军营加入济州岛解放军。眼看第9联队如此不稳定,6月1日,美国军政府将新组建的韩国国防警备队第11联队部署到济州岛,并将第9联队解散后并入该联队,朴珍经改任第11联队长。6月17日,朴珍经因为镇压有功,又被晋升为上校,并在当天晚上举行了有美军顾问军官参加的庆祝酒会。
然而就在朴珍经上校在17日晚的酒会上与美军顾问频频碰杯之时,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正在悄悄展开,这场阴谋的主使者就是朴珍经手下的第3中队长文相吉中尉。文相吉(문상길),1925年出生于庆尚北道安东郡临洞马岭里,他的出生地今日已经因为修建大坝而被库区河水淹没。在从韩国陆军士官学院三期毕业后,文相吉被分配到第9联队担任新兵中队长,越南抗美战争中曾任韩国驻越远征军第一任司令官的蔡命新(채명신)将军,当时在文相吉手下担任小队长。
读中学时期的梁会千下士
文相吉中尉为什么想对朴珍经上校动手?据其后来招供说,他本身是一名基督徒,对于朴珍经的暴虐行为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声称韩国军队的枪口不能对准自己的人民。但据调查资料显示,文相吉当时的女友,是左翼团体济州岛妇女委员会主席的女儿,受女友影响,文相吉也很早就成为左翼地下组织南劳党的成员,5月20日41名官兵叛逃事件中,其正担任军营值班军官,所以毫无疑问他当时已经深入参与了组织的某些活动。
6月17日前几天,南劳党济州岛道委员长金达突然传话给他在第11联队的联络人裴庆勇(배경용)中士,指示他要找机会干掉朴珍经这小子。裴庆勇于是以看病为名义,与同为地下党员的军医孙善镐(손선호)中士悄悄离开军营,找到文相吉并传达了金达三的指示。文相吉得到指示后,又打电话给另一名地下党联络员梁会千下士,要他把弟兄们集结起来,趁着17日晚朴珍经喝完酒回家休息的机会把他干掉,并再三强调道:“这是金达三同志的命令。”
梁会千(양회천),是家中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中的次子,很会扯淡和装酷,所以在老家很有女人缘。初中毕业后,梁会千随家人移居日本,并在高中毕业后被旧日军征召。二战胜利后,梁会千被遣返回韩国,他在报名参加国防警备队后,被分配到济州岛驻扎。在事件前写给弟弟的一封信中,梁会千写道:“当我抵达济州岛时,我发现军方不是在镇压叛乱,而是在随意逮捕和杀害平民。我曾亲眼看到我们的联队长朴珍经亲手射杀了一名妇女,这显然是不对的。”
美军在朴珍经遇刺地点举行告别仪式
于是,在17日晚的酒会结束后,梁会千将他能召集到的南劳党成员们聚集在申相佑(신상우)中士的宿舍,并给各人安排了不同的行动任务。其中申相佑的任务是,确认联队长喝完酒后从军营正门进来,然后负责通知姜升圭(강승규),再由姜升圭通知裴庆勇和孙善镐去联队长办公室外面假装站岗。等确认朴珍经睡着后,由裴庆勇负责打手电筒,孙善镐负责开枪,使用美制M-1步枪朝脑袋上打一枪,力求一枪毙命,因为如果打两枪可能会引起附近官兵的注意。
就这样,在文相吉和梁会千如此这般的安排下,于1948年6月18日凌晨一点返回设于济州岛农业职高的临时军用宿舍睡觉的朴珍经上校,最终于当日凌晨三点三十五分被刺杀身亡,终年28岁,此时距离他当时联队长只有短短42天。事后,美国军政府总督威廉·迪恩(William F. Dean)将军下令将朴珍经的遗体运往汉城,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并宣布追授其准将军衔。
朴珍经遇刺后,有关调查部门因为一时找不到线索而一度陷入困惑,这时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写道:“如果我们抓到第3中队长文相吉,就能知道整个事件的真相。”虽然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但有关部门还是逮捕了文相吉,陆续落网的还有前文提到的姜升圭、申相佑、梁会千、裴庆勇、孙善镐,以及黄周福(황주복)中士和金正道(김정도)中士,经过严刑拷打,他们最终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据调查资料得知,参与此事的其实一共有九人,而其中的第九人最终临阵脱逃并写下了这封匿名信,出于保护举报人的目的,韩国方面目前一直没有公布此人的姓名。
韩国报纸关于此事件的报道
1948年7月12日,文相吉等八人被押往汉城出庭受审,在法庭上文相吉辩称,朴珍经曾担任过旧日军小队长,镇压过抗日独立活动,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日奸,让这样的人担任上校,其行为已经损害了国家的威信。不过文相吉似乎还希望法庭能给自己留下一条命,在法庭上他又辩解道:“作为士兵,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杀死自己的顶头上司而生存下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采取了行动。包括审判长在内的所有法官都是我们的同胞,我相信他们会同情我们处决一个叛国者的行为……
“如果我们被判处死刑,我们的国家良心将会非常不安。但无需担心这一点,我对这个法庭没有任何的怨恨。所以请放心,朴珍经联队长先去了另一个世界,过几天我们也都将前去。而所有人,包括在座的法官们,都会前往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们和朴珍经联队长以及在场的各位们,将在另一个世界的上帝面前再次相见。人间的法庭也许不公平,但神的法庭绝对公平。因此,届时我希望神的法官会在上帝的法庭上重新审理此案。”
不得不说文相吉的这套奇异说辞确实说明他是个基督徒,可惜韩国法官们不会受此影响。最终法庭判处文相吉、申相佑、裴庆勇和孙善镐等四名涉案人员死刑,判处梁会千无期徒刑、姜升奎等三人五年有期徒刑。判决被公布后,辩护律师立即提出减刑申请,声称刑讯逼供的供词不足以作为审判证据,韩国各界进步团体也纷纷发表呼吁要求减刑。1948年8月30日下午5点左右,更有神秘人士在汉城和信大厦五楼突然向街头抛下大量传单,其内容也是呼吁撤销对文相吉的判决。
文相吉中尉故居
或许是因为受到舆论的影响,到死刑执行前夕,申相佑和裴庆勇都被改判为无期徒刑,但文相吉和孙善镐最终还是没能被改判,因为文相吉是军官,孙善镐是直接行凶人。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梁会千此后则一直被关押在大田监狱,朝鲜战争爆发后,梁会千因为是南劳党的干部,而在韩军撤退前被下令处决,梁会千的大哥也因此加入了人民军南部游击队,担任中队文化指导员,最终在一场战斗中被俘后获释。梁会千的侄子梁升千现在仍居住在韩国光州。
1948年9月23日下午三点三十五分,在京畿道红山脚下,文相吉中尉和孙善镐中士最终迎来了死刑的执行,两名美军军官、一名韩军军官和一名记者监督了死刑的执行。此时两人早已被折磨得消瘦不堪,在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后,文相吉身穿着他的军官制服,首先被绑在执行用的木桩上。行刑官当着文相吉的面宣读了死刑判决书,并问他有没有遗嘱需要交代。文相吉出人意料地喊道:“可悲啊,你们是韩国的军队,我希望你们在李承晚的统治下,不要做美国人的走狗!”
行刑官不等文相吉说完,就用白毛巾蒙住了他的眼睛,并在他左侧胸口的心脏上方放置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射击标记。5名步枪手随后从10米外射出5颗子弹,当场打穿了文相吉的胸口。接下来轮到孙善镐了,只见他微微一笑,忽然唱起了韩国军歌:“爱国主义的旗帜在血管里飘扬,男人的心胸宽广,舍弃了生死,没有共鸣。听听我们强大的脉搏,震撼天地的胜利呐喊……”于是行刑队愣是等着孙善镐唱完军歌的第一段后,才开枪让其闭嘴。
济州岛进步民众为文相吉和孙善镐举行安魂仪式
执行完死刑后,在一旁围观的豪斯曼上尉或许是被文相吉死前的奋勇一搏和孙善镐的做戏给刺激了,也或许是想到了被这帮人杀死的好朋友朴珍经上校,于是忽然快步走上去,拔出手枪,朝着已经倒下的两具遗体的头部疯狂地开枪,直到把弹夹清空了才罢休。看来,这次刺杀事件,对豪斯曼上尉确实刺激太大了。
如今,虽然在韩军官方战史中,文相吉中尉等人依旧是叛乱人物,但在韩国民间、特别是在济州岛民间,他们因其勇敢的刺杀行为早已被当地进步民众奉为纪念和敬拜的对象,文相吉当年出生的故居木屋,现已被庆尚北道文化部门列为该道民俗文化遗产第69号项目,而朴珍经上校的纪念碑,如今已被济州岛地方政府从当地公墓直接搬到了外面公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