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可真疯咧,赤溜溜的身子白花花的,在河边挖土哩……”放羊老李头逢人就扯着嗓子喊。
九凤这疯病呀,那是好些年前的事儿咧,细算一下,都有十几载咧,本来也没啥稀奇的。可老李头后面嘟囔的那话,就像长了钩子一样,把街头巷尾那些个伸长脖子的“闲人”的耳朵都给勾住咧。“那光溜溜的身子,白花花的奶子都甩出来了!”这老李头,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把这话讲得有劲儿,就跟那唱戏的把式似的,要把这点子事儿往人心里头砸。
“唉哟哟,想当初那可是个俊女子咧,真是造孽哟!”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咂嘴,一边惋惜地感叹着,那思绪一下子就被扯回到以前那段苦哇哇的日子里咧。
九凤出生在二十世纪中叶陕北榆林的一个小村庄,村南头的榆阳河虽说不咋宽,可就像亲娘一样,滋养着村里的老老少少呢。
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啥都得重新开始。不过这个小村庄有榆阳河护着,闹饥荒的时候也没饿死人。小村庄安安静静的,河里的水就像个懂事的娃娃,悄咪咪地往远处流走咧。
九凤是放羊倌老杨的第七个女儿,刚生下来,她爹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嘟囔着:“又是个赔钱货!”
在咱这旮旯,“赔钱货”这话可难听咧,封建思想就像那老树根,扎在这片土地上,千百年咧,把女人们的心扎得生疼。
老杨两口子总共生了七个娃娃,都是女娃。前面六个就活了三个,老二贪玩掉进枯井里,咋救都没救上来,就那么没咧;老四在寒冬腊月里,冻得哆哆嗦嗦的,又没吃的,最后连气儿都没咧;老六生了重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把浑身的本事都使出来咧,也没留住她的命。
那些年,老杨就像被老天爷诅咒咧一样,一边生娃一边埋娃,眼泪早就变成了那句硬邦邦的口头禅:“都他娘的一个球样,老子接着生……”
九凤打小就不受待见。她成天跟在娘屁股后面干些零碎活儿,娘要缝补衣服,她麻溜儿地把针线递过去,和娘一起忙活;娘要做饭,她就像个小旋风,一会儿搬来小板凳,让娘舒舒服服地坐着,一会儿又抱来柴火。九凤可恨她爹咧,她爹老是打骂她娘,骂她娘上辈子肯定干了缺德事,这辈子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娘一哭,九凤就赶紧给娘擦眼泪、捏肩膀、捶腿。九凤的童年就是在这担惊受怕中过咧。
榆阳河从村子里穿过,这地儿的土虽说不肥,可也有股子硬气。沙地上种的土豆,吃起来沙沙的,美太太咧。榆阳河就像个宝盒子,里头有耐旱的沙棘,能让村民们填填肚子,还有适合烧窑的黏土。每到旱季,河床露出来的地方就成了村民们取土烧砖的好地方。小村庄里,除了几家富户住的是砖瓦房,其他老百姓住的都是土坯房,就像人说的“外面光溜溜,里头全是泥”。
在河道东边有一座废弃的土窑,听说是民国时候留下来的,现在早就成了野兔和飞鸟的窝。那地方阴森森的,白天都没几个人敢靠近,到了晚上,风一吹,那声音就像鬼哭狼嚎一样,可吓人咧。
不过这地方离河道近,就成了那些胆大的放羊倌们歇脚、躲雨的好地方。他们把羊毛搓成线,拿到集市上换几个小钱,补贴家用。那些肥嘟嘟的羊就卖给羊贩子,那时候这儿可热闹咧,人来人往的,就像过年一样。
九凤她爹成年在河边放羊,身边没个帮手,心里老是发愁,就想着早点把九凤嫁出去,让女婿来帮衬一下。九凤也早厌烦了这个苦哈哈的家。
九凤男人是村东头老赵家的老三,赵福贵。老赵和九凤她爹放羊累了,就坐一起抽旱烟。
老赵家三个儿子,都壮实得很,没一个像那些倒霉娃娃一样,不是掉进井里,就是饿死冻死或者病死的。
老赵和九凤她爹抽着烟,心里都盘算着自家的烦心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赵家除了老二娶了媳妇,剩下这哥俩还都是光棍儿呢。就这么着,在他俩抽烟的空当,九凤的婚事就稀里糊涂地定下来咧。
九凤男人赵福贵也是放羊的,和他爹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可就有一件事,让赵福贵在人跟前抬不起头,结婚三年咧,九凤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在咱乡下,女人不生娃,那闲话就像风一样,吹得到处都是。九凤心里明白得很。趁男人放羊去咧,她偷偷跑到邻村的山神庙,在树上系上红布条,带上蒸好的馍馍和自家腌的咸菜,跪在地上磕头许愿,求山神爷赐给她一个娃。
她还到处打听神婆的土方子,脑子里就像有个鬼影子,成天搅和得她不得安宁。她怕得很,怕乡亲们问起生孩子的事儿,更怕男人那嫌弃的眼神。
有一回,男人卖了羊,把钱往她跟前一扔,气呼呼地说:“要是不行,咱就领养一个。听三婶子说,先领养,后就有咧,能引一个来哩。”九凤没吱声,她知道这是男人最后的一点儿面子,也是为了让她能有个台阶下。
后来,九凤领养了亲戚家一岁的女娃,小花。按照咱这儿的习俗,写了契约,把年月日、领养的事儿还有孩子的生辰八字都写上咧。九凤解开棉衣,把小花紧紧裹在怀里,那紧皱的眉头就像解开的疙瘩一样,慢慢松开咧。
为了照顾丈夫和小花,九凤把锅碗瓢盆都搬到了废窑的窝棚里,她要给男人做饭,当好媳妇和娘。虽说只是个女娃,可赵福贵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九凤抱着小花,看着河边被放羊人踩出的一个个小坑,几只小虫子在坑里爬来爬去。这些小虫子可不知道,等太阳再往西斜的时候,它们的小命可能就没咧。不过它们才不管呢,在土里爬得欢实着呢。九凤瞅着,就好像看到小花长大了,“娘啊娘”地喊着,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九凤眯着眼睛,让那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脸上,舒服得很。
这两年,九凤流掉了两个孩子。村里老人说她身子寒,让她喝阳河水。啥是阳河水呢?就是河边渗出来被太阳晒过的水。九凤就拿着锄头在河底挖了几个小坑,等河水渗过来,晒上一阵再喝。
有一回,九凤在夕阳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的肚子像个大西瓜一样鼓起来咧,里头好像有一群小娃娃在闹腾。她信老人们的话,太想给丈夫生个儿子咧。
可苦命人就是苦命人,就像那被乌云罩着的月亮,好不容易有一丝光亮,也抓不住。就那么个普普通通的小坑,把九凤刚要摸到的幸福一下子给打没咧,让她掉进了绝望的深渊里。
那天晌午,太阳毒得很。九凤在窝棚里做饭,两岁的小花说要帮妈妈打水,拎着个水瓢就往河边跑。那小水瓢在小花手里晃悠着,就像一片被大风卷起来的树叶,没了根,在空中飘来荡去。
悲剧这玩意儿,就像那山里的洪水,说来就来,根本不管人可怜不可怜。
怪得很,那坑里的水只有半拃深,小花就趴在里头,小脸憋得青紫青紫的,手里还死死攥着水瓢。九凤一下子就像天塌了一样,整个人都垮咧,没日没夜地喊啊、叫啊、哭啊、嚎啊。周围的放羊倌们吓得不敢靠前,都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废窑咧。
村里就开始传闲话咧,有人说九凤被恶鬼缠上咧,还说她好多天没吃饭,光喝阳河水,也有人说小花活过来咧,和九凤在废窑里过日子呢。
这谣言就像那长了翅膀的鸟儿,飞得满天都是,九凤这下是真的疯咧。
她这疯啊,是当娘的没了孩子的那种疯,是心里啥都没咧、绝望透顶的疯。
她成天守着那个小坑,守着小花没了的地方,她多想再有个孩子啊,可老天爷就像闭上了眼,把这扇门给她关得死死的。她想到死,想去天上找老天爷问问为啥,想去地下把小花的灵魂找回来。
九凤就守着小花,这一守就是十几年。她没回过家,在废窑里疯疯癫癫地活着。她男人赵福贵后来娶了别人,她也不想着给男人生娃咧,她就这么疯疯癫癫的,为的就是把心里的伤痛盖住,和这老天爷给的不公较劲儿。
河里的水被风刮了一次又一次,河边的小沙枣树也长得粗粗壮壮的。慢慢地,人们都快把九凤忘了,小一辈儿的只听说废窑里有个疯子,光喝水,都快成鬼咧。
他们不知道九凤的故事,不知道她在废窑里守着,在她的世界里,小花还在慢慢长大,她要活着,看着小花嫁人。她是个女人,是个苦命的女人,她是个娘,是个慈爱又坚韧的娘。
放羊倌老李头放羊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九凤光着身子在坑边挖土,头发乱得像个鸡窝,就像个疯婆子一样。她瞅了老李头一眼,老李头吓得一激灵,那点儿好奇劲儿一下子就没咧,赶紧挥着鞭子赶羊回家,生怕被这疯劲儿沾上。
老李头不知道,那天夜里九凤死在自己的窑里咧,旁边放着一摞缝好的衣服,那是九凤用自己的衣服改成的小花出嫁的衣裳。
那天晚上,村里又说起了九凤的事儿,对赵福贵的责备声就像那打雷一样,响了一整晚。
榆阳河啊,你是守护这片大地的神灵,你去看看这人间的苦难吧。河水哗哗地流着,有时候慢悠悠的,有时候又急得很,就这么起起伏伏之间,岁月就像那放羊人的鞭子,甩一下就没咧,只留下河边废窑里那个摇摇晃晃的守护者的灵魂,还在这儿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