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的母亲
打开手机,看视频号消遣时光,屏幕上跳出几行触动灵魂的文字:门前有车不算富,家中有娘才是福!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母亲今年八十有四了,生养了五个儿子。她一生劳碌,勤俭持家,积劳成疾,身患多种疾病,最可怕的是两次中风导致轻微的海尔默茨综合症。于是乎,决定明天回老家看望二老!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到菜市场打了几斤猪肉、称了几条带鱼
,然后马不停蹄往家赶!
汽车飞驰在苏北平原的公路上,一望无际的田野,像一块巨大的地毯,被公路、河流、桥梁划成一块块整齐的碧绿的翡翠!公路道旁的树木、房屋、电信杆迅速地向车尾跑去。
老屋已成为不灭的记忆,新建的农庄如鳞栉比。往昔袅袅炊烟和热闹的人气也已远去,青年男女为了美好的蓝图,背上行囊出远门打工了! 村子里只剩下留守老人和小孩!
到家了,按响了几声喇叭,没人回应。孙女高喊:太爷……太奶奶……,还是没人应答。我走下车,直奔庭院。
母亲坐在轮椅上,一头白发,脸色浮肿,目光黯然迟疑,端详了我好一会儿,“你是哪个啊?”我噙着眼泪应答,我是“二小(乳名)”!
母亲再次把目光聚焦到我的脸上,反复辨认,终于确认我是她的二儿子! 她顿时带着哭腔,拉着我的手说:“二小啊,你好长时间不回来呐!孩子们都回来了吗?”
身后孙女跑过来,“老太,我在这儿哩!”母亲拉过孙女,搂到怀里:“乖乖肉啊,又长高了,就是太瘦了,是不是没鸡蛋吃,姥姥家的鸡蛋多着呢!”
母亲自从脑梗以后,远没从前神气了,反应迟钝,腿脚不好使,时犯海尔默茨症!
但有些事情总是忘不了,反复唠叨:不要买菜,不要乱花钱,家里有米、有面,有鸡蛋,还有山芋、萝卜一大堆……什么都不缺!
媳妇掌勺,我和孙女打下手,一桌丰盛的农家菜摆满了方桌:青椒炒鸡蛋、韭菜炒卜页、油煎花生、麻婆豆腐……当然还有二老最喜欢的盐水肉,清蒸带鱼!
开饭啦!
媳妇搀扶老娘坐到椅子上,挪到桌前,父亲给每人盛满了胡萝卜饭(早已煮好),边盛边说:今年的萝卜,个头大,生吃脆崩崩,煮熟甜津津的!一条条萝卜横竖架在饭碗里,显然,萝卜多,米粒少!
母亲看到了,跟父亲急眼,骂道:你老昏了,孩子们不喜欢搭着品,二小更不喜欢吃胡萝卜 ! 快,快,快,把萝卜倒给我!
我一楞,接过母亲的话,妈妈,你血糖高,不宜多吃萝卜。我现在已经不怕吃萝卜了!萝卜里有丰富的营养! 城里人视萝卜如人参! 况且萝卜是土里挖的,正宗的绿色食品。
母亲的记忆力大不如从前,但儿女的喜好却记得如此清晰!
母亲的话自然勾起我对那个饥饿年代的回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粮食紧缺,食不果腹。但母亲总能变花样做出可以抗饥饿的“美食”!
老屋门前有一棵老树,常有美丽的鸟儿立于枝头歌唱,偶尔飞来几只喜鹊欢叫。母亲总说,肯定有亲戚朋友来访。有几次,晌午时分,果真来亲戚了。
那时大米是十分稀罕的,只有远方的亲戚来访,母亲才从小小的龙瓦缸里掏出一把米,也舍不得淘,直接在麦糁子、胡萝卜间插上。水沸后,用铲子将米小心翼翼的推到锅的边角,以此招待贵宾!
当然,水沸后,米粒游移,很难控制。这样,我们兄弟几人,就可以品尝到含有一点点米粒的香喷喷酥松松的麦糁子和着胡萝卜的饭!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午饭,母亲早早的准备:胡萝卜糁子饭、炖豆酱面、茄子韭菜汤。
饥肠响如鼓,终于开饭了!
兄弟几人争着盛第一碗饭。第一个拿到铲子的可以铲到锅巴。锅巴是麦糁子沉淀堆积而成
,嫩黄黄、脆崩崩、香喷喷,铲到碗里,稍微冷却,与茄子汤顶配,那算是记忆中天下绝味的美食!,
没等我们争夺到铲子,母亲一个垫步,抢个铲子,揭开锅盖,首先盛满一大碗纯萝卜,放到锅井里;又盛了一小碗主食给小弟。
然后一铲到底,锅巴底朝天,母亲动作麻利,像捣蒜泥一般,将胡萝卜、糁子锅巴搅拌叉成“肉馅饭”! 母亲回过头来笑了笑,你们盛吧,这样公平些,不然,你们的筷子就会长眼睛!
我接过铲子,在锅里寻觅了半天,眼前分明就是一锅黄澄澄的纯胡萝卜饭!于是,愤愤地怨道:这哪像人吃的! 天天不是萝卜就是山芋,要么就是白水沤冬瓜! 我呕气并把筷子一摔睡闷觉去了!
睡意终究挡不住饥饿的诱惑,起身直奔厨房,一头撞见母亲,她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刚才锅井里盛满黄灿灿的胡萝卜!
母亲看见了我,用手抹去眼泪,赶忙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糁子饭(这是母亲特意将胡萝卜拣掉留给我的),盛了一碗漂浮着少许菜油花的茄子汤(也是经过加工的)!
母亲轻柔的声音里带着乞求的语气: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快吃吧!
母亲又端起自己的萝卜饭碗,边流泪边说:孩子,都怪爸妈没本事,没出息,不能给你们想要的好生活!你们好好读书,好生活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亲,只能靠自己努力争取!
那年头,有三天揭不开锅的,有吃上顿愁下顿的,有拖大带小讨饭的……能填饱肚子就算幸运了!可我这楞小子怎么也体会不到母亲的良苦用心!
父母宁可饿了自己,也要千方百计让儿女吃上饭,填饱肚子!
母亲颤颤巍巍从我碗里夹走一条大萝卜,我抢手快用筷子摁住,说:“妈妈,你血糖高,少吃胡萝卜,盐水肉可以多吃点!”
我夹了几片盐水肉给母亲,她说:“你们吃,给孩子吃!”然后把我夹给她的盐水肉又送到孙女碗里!边夹边说:“乖乖肉,你身体单,要多吃肉!”
孙女吃饭粗心,饭碗四周掉满米粒,母亲用她那干裂而笨拙的手指,捡起桌上一粒粒米丢到嘴里!
我意识到良好的家训没有认真传承!
小时候,母亲给我们立下吃饭的规矩:吃多少盛多少;看菜吃饭,不挑肥拣瘦;大人不动筷,小孩不得先动筷;吃菜吃自己这边,不得到别人面前夹菜;碗里不得留下一粒粮食,碗外更不能掉一粒粮食!
一粒米七斤四两水,千颗汗珠一粒米!母亲有时还吓唬我们,浪费粮食雷打头!
母亲的训诫看似生活中的小事,其实对我们弟兄人品的形成影响很大!
吃完饭,看到母亲精神状态不错,我们围着桌子拉起了家常:聊老屯子里的故事;聊屯子里谁家有难互助过;聊好人与坏人的事;聊过去的苦难和今天的幸福;最后聊到二老电视机和空调舍不得开。
有一次为了一夜照明灯没及时关闭,二老吵了三天!
我总觉得二老过分吝啬,一度电,一粒米,一滴水都要精打细算!
我们准备回城。
母亲用拐杖做指挥棒,指使老父亲到田地里挖萝卜、山芋、波菜;鸡蛋、花生、大米塞满后备箱。
往年每次都是母亲亲自动手,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指挥!我们不要,母亲一脸不高兴,说什么城里物价贵,不晓得节约!
汽车开始启动,母亲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小桃子(孙女的乳名),过几天回来拿鸡蛋!
打开车窗,猛然看到母亲穿着一双开裂的鞋,一只吐絮,一只露出脚趾!
我立即下车,要求母亲一起到商场买双新鞋!母亲说,家里有许多鞋,不要浪费,破点没关系,扔掉可惜!现在眼睛不好使了,缝缝补补都能穿!
母亲年轻时是做鞋的巧手。
小时候,冬闲时节,父亲远门河工。还没进腊月,母亲就着手给全家准备过年的新鞋!
首先,母亲把平时累积的布条、旧衣服洗净晾干,用开水冲泡面粉调成粘稠状,卸下门板,开始糊鞋底原料。
一张张、一块块布坯贴满门板,然后将门板搬到通风处晾干,这样反复多次,纳鞋底的原料布才算做成。
其次,准备纳鞋底用的线。
秋天,生产队拾棉花,母亲有意短几把,去除种子,以备冬闲使用。
原始的纺线得有耐心和技巧。
母亲轻车熟路,一手握棉花,一手捻转线砣,待线砣转动后,两手一齐扯长棉线条,使其变成棉纱,有一定长度就把纱绕到线砣上。
这样,一拉一捻,反反复复,母亲需熬十几个夜晚才能纺出成品的鞋绳。
母亲用柳条做的针线匾,里面放有一套做女红的工具:如大眼针、钢锥、剪刀、针黹、木尺等等。
一年冬天,天气奇寒,冰上行人,母亲依旧挑灯做鞋。
“鬼子灯”下(一个小瓶,倒上棉油,一条棉花捻成的灯芯),母亲穿千孔走万线,日夜纳个不停。
鞋底布坯叠层较厚,一针下去,得用针黹的凹处顶住针鼻往上推,有时连拔几十下,那针躲藏在布层里,就是不露头。
母亲把嘴凑上去,用牙齿咬住针腰,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拔出!
昏暗的灯光下,寒冷的长夜里,母亲忘记疲倦,整宿整宿,针针线线,精心打造!倦了,喝口水;困了,扎到手,捂一下,止住血,继续纳!
大年初一,晨起,我们每人床前都有一双崭新、合脚、舒适的布鞋。穿上新鞋过大年,走起路来忒带劲,直至大年初五都舍不得脱下!
有一年,我参加工作去他乡教书,母亲连续几个昼夜, 赶造了一双布鞋!穿上布鞋,精神超爽,心底特别的踏实!
母亲站在一旁,看到鞋很合脚,傻傻地笑!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时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是的,穿上妈妈做的布鞋闯天下,踏遍千山万水不忘家!
母亲执意不去买鞋,怕我们花钱。我们只好去商场买回几双,让母亲试穿。母亲都不满意,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这双太硬,那双鞋太贵,还是自己做的合脚!
看到母亲穿的旧鞋,再看看我们脚下的森达、耐克,不禁自责起来!
最后,大家反复劝说,母亲才勉强留下了两双北京老布鞋!
团聚的时间总是短暂的,我们决定返程。弟兄们约好,大家再忙,都要抽空回来陪陪二老,保证分别的时间不会太长!
说老实话,现在看到胡萝卜,心里总有一点障碍! 但反复咀嚼,还是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因为萝卜饭里有母爱!
至于布鞋,是我一生的难忘;布鞋眼里的心酸,是妈妈给予孩儿的温暖,也是我一生受用不竭的宝贵财富!
弘一法师说过,要善待你的母亲,她下辈子不会再来了,母亲大半生都是为你而活,默默付出,从不求回报。这世间没有任何人真心实意地疼你、爱你!
让我们把陪伴儿孙的时间,借一点给年迈的老人,使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