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发昌:校长今年八十八

文化   文化   2024-12-12 19:5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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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目录

散文精选

校长今年八十八(滁州/陈发昌)
老泉记忆(淮安/王晓迪)
当年,我们一起追技术(无锡/陆中伟)
随笔精选
古往今来的“河东狮吼”们(南京/庄大军)

又是一年大雪时(德州/孙文学)



校长今年八十八

安徽/陈发昌


在城里一条小街上,我遇见了老校长。好多年不见,他比以前更瘦,更矮了。我叫了他一声,他神情木然,浑浊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继而,抬起手伸出食指在我面前点了点,有点训诫的意味。
此刻,我仿佛退回到了人生初始阶段,本能地退后一步,生怕他再给我一个“掴溜”——他那干柴似的指头掴到我脑门上,还不立马起包!好在他食指没弯曲,一直指着我,就是不说话,我恍悟,他在记忆的大海里寻找我信息。
老校长在任几十年,走出校门的家乡学生不计其数,我只好自报家门。听到我名字,木然的神情有了变化,两眼明亮起来……
“您老还知道我不?”我说。
“太知道了。”他说,从他学校出去的,成绩最好和最调皮的,他印象最深。我自知,我属于后者。
所谓“掴溜”,就是曲起食指往人脑门上掴。轻则泛红,重则起包。我在校那会,曾被他掴过“掴溜”,当时恨得咬牙切齿,事后一想,掴得不冤,在家戳了纰漏,也免不了一顿打。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老校长师范毕业后,就回到家乡所在地小学任教,是年他17岁。
我上小学时他就是校长,我上了初中(中小学合在一起),他仍是校长。当时他只有三十几岁,因当校长多年,人们都叫他“老校长”。
当我背着新书包第一次踏进教室,环顾一圈,心里咯噔一下:好几个同学似乎是成年人,说话老声老气,而且长了胡子,个头比老师还高。而大多新生乳臭未干,童音未改。心想,若惹毛了他们,后果能想象到。
上课了,我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又看看同桌的“成年人”,两人相比,觉得很新奇,情不自禁就朝他嘴巴摸去,说:你嘴上毛比老师还多。话音刚落,他猛地扇来一巴掌,我眼冒金星。在我的“惨叫”和同学们的笑声中结束了这堂课。
下课了,老师把我和同桌的“成年人”带到办公室,交给了校长。校长二话没说,朝“成年人”脑门上就是一掴溜,道:你比他大六七岁,就是你弟弟,怎能动手就打,而且在课堂上!下次再打同学,我让你脑门起包!
当我听到“成年人”脑门上“咚”的一声,心里别提多舒爽——校长给我报仇了。接着,他抬手向我,我一让,他没掴到,伸手拉过我,食指伸直了,在我脑门上点了点,说:上课再不专心、再挑逗同学,也让你脑门起包。
走出校办时,我看了“成年人”一眼,他鼓着嘴,脑门上有块铜钱大的红印子。这事因我而起,倒觉得对不起他了。
事后得知,年龄大的同学,多在家放牛挣工分,耽搁了上学的最佳时机,理应同情。从此,我们相处的很好。
中午放学,全校学生列队在操场,接受校长训话。话不多,中心意思是,要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尊重,团结友爱,绝不允许大同学欺负小同学。训话时,他弯曲的食指在空中比划,随时要掴人似的。
我们这代人多半是在“挨打受骂”中成长起来的——小错挨骂,大错挨打。这是多数家长教育孩子的唯一方法。家长都希望学校管严点,老师狠一点,该打就打。因为他们没日没夜地劳作,没时间顾到孩子。学生在校被老师打了,回家还不敢说,生怕再次挨打。
在家犯错有父母打骂,在校犯错有老师管,那样的日子倒也温馨。
说来也怪,我们学校所有授课老师都不打学生,校长只好担起了家长的“管教”之责。
老校长的“掴溜”是根据“纰漏”大小来定,分“不疼”“不太疼”到“很疼”三个等级。这三个等级,我都尝试过,掴一次,就不会再戳同样的纰漏。跟行政单位的“口头批评”“警告”“严重警告”相似,让人铭记。
那年夏的一天,几个同学到校迟了,老校长把他们叫到操场,问道:“你们下塘洗澡了?”几个学生没做声。他挨个掴“掴溜”,边掴边说:是一把米养大的吗?在年龄大的脑门上掴了两下:淹死了咋办?又说:淹死了责任在谁?掴到后一个,道:下次洗不洗澡了……
那时常听到村里放牛孩子在水塘洗澡被淹死。放晚学时,学生集中在操场,老校长曲着食指,舞着手臂,又是一通警示。
前几天老家的族侄来看我,说他的日子过得遂心遂意,多亏了老校长当年的“掴溜”。族侄自小就是个厌蛋,且脾气火爆,爱打架。在校挨过不少“掴溜”。初中毕业时,老校长送他几个字:收敛野性,大有可为。便请人将这句话用毛笔写好,挂在堂屋,时刻提醒自己。
族侄说,老校长掴过他家两代人,“掴溜”之后,幡然有悟。族侄初中毕业后,真的少了脾气,他儿子毕业后也温顺起来。父子俩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与人为善且仗义,诚实经营。年届耳顺,子孙满堂,生意顺风顺水,日子红火。
现在想想,适当的“体罚”,触及了皮肉,也让人长了记性。在当时,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教育”方法。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别说老师对学生不敢动一个指头,连过激的话都不敢说,大概是让孩子自由放飞的同时,也自省自悟,树大自然直。
老校长没带过课,但负责打课铃。课铃是两尺长的钢轨,吊在办公室山墙上。每次打铃他都踮着脚,一次锤头脱落,就他在看手上的锤把儿怎么变轻了那瞬间,锤头不偏不倚砸在他脑袋上,他“哎呦”一声,被他“掴溜”过的同学,无不掩面暗笑。他终于尝到了类似于“掴溜”的滋味。
除了打铃,老校长还习惯转悠。上课时就在各个教室外面转,转完小学,转中学,时常站在授课老师看不到的地方,边听边看。看到老校长那副森冷的面孔,爱做小动作的,马上正襟危坐。
一次,我们班上语文课,老校长在窗外树下呆了好一会儿。第二节语文课时,老师进门就说,上一堂课,我扯远了,说了风水事,有点迷信,实在不应该。
那堂课上了《松树的风格》,老师竟联系到教室前后的桑树和柳树,说,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中不种杨树。他谈起了风水,跟课文内容风马牛不相及。我们语文老师经常跑偏主题,这回偏的太狠,被老校长听到了。
我们在小学时,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就开始了。受“停课闹革命”和“读书无用论”影响,许多大龄同学纷纷离校,或回家务农、学手艺,或在家传宗接代了,在校生数量锐减。
为巩固入学率,让家乡孩子都能上学,老校长领着老师走村串户,上门做工作。每到一户,都重复着那句话:三代不读书不如一圈猪。
又说,我们的万吨水压机,还有东方红人造卫星,都是靠科学创造出来的。没文化就掌握不了科学,种地也得有科学指导。与此同时,学校对困难户家庭,实行了学杂费减免,离校生多数重返校园。
他在任四十多年,从老家学校走出去的学生不计其数,仅八十年代就有好几个学生考入县城重点高中,三年后考入京城名校。毕业后,有的在驻外机构工作,有的参加了国家重点工程建设,家乡人引以为傲,说是“母校”精心培育的结果。
老校长不这么看,他说,一母养九子,九子不像娘。如果说,优等生是母校的功劳,那些没考上大学,甚至进了监狱的学生,是不是母校的过错呢?
他认为,学生成绩好坏,以至将来是否完美,一靠勤奋二靠基因。学校侧重于教书,育人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关键在学生自己。
八十年代初,中小学分开,老校长担任中学校长,直到九十年代中期退休,他当了一辈子校长。
我拉着他手,请他去饭店小酌一杯,他说,他不喝酒,也吃不下多少,不再让我破费。说过,他拇指和食指往我面前一亮,道:我八十八了,日子快到头了。
“您精气神很好,日子还早呢。”接着,又大声道,“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谢你吉言!”他咧嘴笑了,那神情就像当年获得了“学习毛著积极分子”荣誉似的……
2024年12月4日 作

栏目主编:王兆嘉
责任编辑:骆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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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陈发昌

陈发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数十篇散文、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司法·天平》、光明网、正义网、《治安瞭望》《安徽审判》《法庭透视》《皖法之声》《参花》等刊物。有20多篇散文在全国获奖,并收录于中外诗歌散文精品集、中华散文精粹等。著有虚构、非虚构文学作品集《老家石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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