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盖房子的建筑师”对空间活力的追寻

百科   2024-05-25 16:40   陕西  

何志森到底是做什么的?


有人说他做建筑,有人说他做社区,有人说他做艺术…对这一切,他都不置可否。


据何志森自己介绍,他是个老师,在学校教建筑,同时也在做跟社区相关的工作。而这两件,有时,都是会有点孤独的事。


何志森在一场社区工作坊中 / 图源何志森


当老师,10年做了150多场工作坊,带过6000多个学生,现在还会坚持用工作坊的观察方法做事的学生能有70个吗?这样的概率,何志森不能确定。


在社区,看起来做了很多事,但能长时间陪伴下来的又有多少?何志森有个朋友,做社区工作十多年了,有一天她很激动给他电话,“Jason你知道吗,刚在社区里,有人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全名。”在自己待过的那些社区,有人能叫得出“何志森”吗?何志森也不确定。


何志森不喜欢界定,包括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到底在做什么事等等。而这千丝万缕中,有一些事倒是“板上钉钉”,十分明朗:首先,是做Mapping工作坊这件事,是一直会做下去的;以及,他对城市的不断“追踪”,或许已经成为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事。





树台、拖把、温柔的盲道


和何志森聊天时,他刚从澳门回来不久。


“这里的树台、烟灰缸和垃圾桶,都太有意思。”几乎不需刻意破冰拉拢距离,他兴致勃勃地,对我分享起了他在澳门的所见所察——


图源何志森


在澳门,何志森发现这里的树台。其中的网格部分会充当烟灰缸的功能。对这些小网格的印象,继而在他观察其他事物时,引发联想:比如网格状的墙,内部被塞了遗弃的物品,其中的可回收部分往往会通过清洁工人、拾荒者们再次在城市里循环起来;何志森也从建筑中退让的部分发现了与树台相似的网格,譬如一些吸烟者会把这些三维的格状空间作为“吸烟室”。


网格墙中的垃圾。/ 图源何志森

建筑的退让部分被当做了“吸烟室”。/ 图源何志森


何志森对树台的兴趣由来已久。90年代,父母带着他从乡村搬到了城市。在他所居住小区里的一个圆形大树台上,母亲和周围的邻居们,逐渐在上面种上各种瓜果蔬菜。原先这些从没来往的左邻右舍,因为一起种菜,逐渐有了互动和交流,树台也从此成为了那个小区当时最有活力的日常公共空间


充当“社区联结者”的树台。/ 图源何志森


过去20年,何志森观察过的树台已经超过了3000个,当中有许多有趣的发现,提供了他一个重新理解“景观建筑学”的视角。作为一名空间工作者,这些树台启发了他:一定要对材料敏感,哪怕是树底下普普通通的砖头,都有无数个意想不到的用法。


2019年,何志森搬到了广州。居住的小区附近有个社区公园,公园里有很多树和圆形树台,树台里铺满了一模一样的砖头,长得有点像哑铃的浅蓝色长柱体。/ 图源何志森


建筑先锋组织Archigram在阐述城市日常空间活力和秩序时,提到三个要素:硬件(所有看得见的空间)、软件(所有看不见的策略、关系和系统)、以中间件(把硬件和软件连起来的那个人或机构)。在Archigram看来,空间的活力塑造不是提供一块空地就可以实现的,建筑师需要同时设计这三个要素来激发预测和不可预测活动的生发


围绕树台的日常生活 / 图源何志森


无论是记忆里的树台菜园,还是近期澳门所见,大大小小的网格,在何志森眼中,它们都是空间活力体现形式的一种。而某种程度上,对“空间活力”的追寻,可以说,是理解何志森所作所为一以贯之性的主题。


在“何志森mapping工作坊”账号里,“空间活力”也是被提及的高频词语。他对活力的发现,往往存在于那些日常到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中,一片围栏、一块镜子、一个垃圾桶…与之相对的,他的观察与思考,似乎是时时刻刻发生,且源源不断的:


从2013年开始,街头上的拖把成为何志森城市观察的一个对象。他认为,“这种摆放拖把的行为具有位置、朝向、风水和高度策略,就像在城市中做设计一样,模糊了公共与私密、市政与家庭之间的界限。”/ 图源何志森


何志森曾提出“向消极的空间学习”。他的工作坊会常把学生带到沒有那么光鲜亮丽、所谓消极的地方,如城中村、市场、贫民窟等。借此希望让他们看见混乱背后的真正秩序,以及引发各种表象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并思考,可以如何学习?/ 摄影:JoJo周(摄于尼泊尔)


何志森曾用1小时的时间,观察一个走在他前面的阿婆,他发现盲道是她唯一的指引系统。“这次经历让我第一次真正看到,那个曾经在我眼里最粗暴、最荒诞的盲道竟然变得如此柔软和温暖。”/ 图源何志森


虽然城市无穷无尽变化,有着时时刻刻的动态,但我更加好奇的是,在看上去似乎“无休无止”的好奇心背后,他是否出现过倦怠感?比如无法生发好奇,或者不知道观察什么/为什么观察的时刻?


“从来没出现过。”他回答干脆。“我只是天然对观察这件事很有兴趣,因此它不是负担,甚至不是工作。”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  在成都的四天,何志森每天都回到同一个地点记录不同场景,引发种种思考如“在这一条车位如此紧张的街道上,为什么这两辆车之间总会有一个或宽或窄的间隙空间?谁来决定谁可以在这摆摊?先来先到?……” / 图源何志森


的确,“坚持”这个词语有时隐含着巨大的悖论。痴迷于特定事物其实并不需要苦修般的“坚持”,而一切能经年久月、长时间完成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契合了人的某些天性、乐趣与愉悦点,如对何志森来说,便是在空间之间,对微小事物和动态的观察与追寻。




 从一只气球开始说起……


那么,何志森这份对于观察这件事的痴迷,是从何处“发源”的?


当何志森提及童年时,说自己做过最“浪漫”的事,是一个人独自追着空飘气球跑。当时,他所生活的闽西地方,能在海峡对岸的天空,看见偶尔飘过来的、装满食物和宣传单的空飘气球。因此,追赶空飘气球,不知不觉让他养成观察和跟踪的习惯。


童年时期,何志森同家人住的集体宿舍 / 图源何志森


2004至2006年,当时在墨尔本读研究生的何志森把“超市”作为自己的主要观察对象。为了更好理解超市各元素之间的紧密关系,他把自己变成墨尔本市中心Safeway超市的一名物品搬运工。


SAFEWAY是澳洲最大的连锁超市之一 / 图源何志森


在超市里“做研究”的那两年,他使用跟踪观察法,记录顾客的购买路径和购买行为,以尝试分析他们的购买心理。两年时间里,他跟踪了数百位顾客,搜集其购物的小票。最开始所有的线索都缠绕在一起,千丝万缕。后来,他由超市里几乎每个顾客都会买的“牛奶”,慢慢理出思绪。


库哈斯在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做的《购物指南》里多次提到,最大的流通等于最大的利益。这点深深启发了何志森,类比超市里,“牛奶定律”就是这样一个空间策略。把必需品放在最里面,意味着几乎每个客人都要走遍整个超市后,才能拿到自己必须要的物品。不止于此,他还发现,和牛奶关联的物品拜访也饶有趣味,如面包、黄油等,当它们在一起时,共同构成一个关系网络。


通过理解超市的灵活模式,何志森认为,城市基础设施不应该看作是叠加在有序和死板的城市地表上的有规则的几何构造,而应像Alex Wall建议的“结缔体素的功能矩阵”那样支持,连接和管理一系列千变万化的城市元素。/ 图源何志森


超市项目,很大地影响了何志森的研究方向。从那时他开始确信:一定要利用自己的身体来介入城市空间的研究。直到如今,他依然持续着这种具身式的观察,并通过各种形式,不断把这种观察的视角普及给更多的人。


后来,读博期间,同样是利用“跟踪”——何志森通过跟踪一个小贩三年,完成了他的论文研究。那时还是2011年,他在厦门市集美区的孙厝村开展博士田野调查,研究“城市里的地理边界”(例如两个小区之间的围墙)。


图源何志森


当第一次去孙厝村时,何志森问当地村民:如果没有围墙,你们将会怎样使用大学校园?没想到,当他询问出这个问题时,有村民竟愤怒站起来,揪着他的衣服,大声质问他是不是记者?为什么想要拆掉围墙?这是迄今他在田野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次发生的肢体冲突。


村民对围墙的态度令何志森产生好奇:围墙,这样往往被形容是“冰冷、不仅人情”的事物,为何会被这里的村民如此捍卫?


围墙两边无处不在的交易 / 图源何志森


后来,何志森找到在这里卖盒饭的,这是一个会奔跑在当地村子和校园之间给大学生送盒饭的小贩。在和D一起送了5天的盒饭之后,他告诉何志森:如果没有围墙了,自己的生意就会暴露,送不了盒饭了。那也就要去申请营业执照,找正规的店面,交更多租金,而他是承担不起这些费用的。


那个时刻,何志森才真正明白先前的冲突:对这里的部分人来说,围墙并不是围挡,而是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有尊严的保护屏障。一旦没有围墙,如D一样,所有非正规商业活动和村民的日常生活就会马上消失。这些便是围墙对城市边缘人群的意义。


何志森拼贴了这张D送盒饭的“五日路线图”。在这张“五日路线图”里,边界在两边的各种服务、商品、资本、信息、情感、思想、文化,价值观和知识经验等不断的交流和互动的过程中变得模糊,远近不同的场所建立起衔接和联系,最终形成一个相互交织关联的“空间实体”。/ 图源何志森


2007年,何志森发起了首次Mapping工作坊;2013至2014年,何志森跟华南理工大学合作了两次工作坊,那时他还穿梭在广州和墨尔本之间。直到今天,当初工作坊的方式被贯穿下来,成为“何志森Mapping工作坊”。


2007年,何志森(右二)发起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联合Mapping工作坊。/ 图源网络


Mapping的中文含义是绘制地图,例如在地图上标记去过的国家,就制作出了属于自己的记录。与传统的场地调查不同,Mapping是一个连续观察和发现的过程,它记录了观察者能够在场地内发现或者创造的各种离散元素之间隐藏的关系。


作为一名“没有建筑”的建筑师,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何志森在世界各地发起了150多场Mapping工作坊,有城市的、也有乡村的;有为学生的、也有为企业的;有艺术的、也有建筑的;有各种学科混搭的…… 不管何种方式,所有工作坊的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接近“真实”,而接近“真实”的关键是“在场”


从读博士开始,何志森带学生在墨尔本街头做了很多有趣的城市空间介入实验。他们发现牛奶箱是当地一个空间激活很重要的道具。因此利用牛奶箱的介入,重新唤起空间的活力。/ 图源何志森


在2016年开展的“超级平凡”mapping工作坊里,何志森与学生在广州龙洞村跟踪一位盲人两周,试图理解盲人是如何在城中村识别路线和方向的。/ 图源何志森


许多人曾问过何志森:作为设计师,每天都在做观察,但如何把这些有趣的观察和设计联系在一起?对此他的理解是:观察是为了发现,而“发现”的那一瞬间,对“某种问题”有意识投注的时候,即是一种“设计”的行为,或者说,设计的开始。


在他看来,观察是一个不断“发现”和发现后不断对“特定问题”有意识投注的过程。投注的“问题”可能是设计问题,也可以是更为紧迫的、尖锐的、未被回应的社会议题。相较而言,没有“发现”和“意识投注”的观察叫做“日常记录”。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  在一个公园,何志森和学生曾思考:看似无用的物品如何成为重新设计空间的“工具”?他们把一些公园里常见的物品拾来,堆叠在公园中心。逐渐地,人们与这些物品产生互动。后来,当地街道来时邀请专业设计师,对这个公园进行更新改造,重塑活力。/ 图源何志森




“社区”为谁而建?


当聊到“社区”——这个本以为何志森会充满兴致并滔滔不绝的话题时,意外地,气氛变得有些严肃。


“你觉得什么是‘社区’?”他反问我,继而短暂沉默。后来,何志森给我分享了两个关于社区的故事,这时我才明白,对他来说,“社区”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故事关于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有人曾对她提了一个问题——文明最早的标志是什么?不是陶瓷、铁器、或农业,米德认为真正的最早文明是一根愈合的大腿骨。在动物的世界里,一个摔断大腿骨的动物意味着失去行走的能力。因此愈合的大腿骨,意味着受伤的动物没有被同伴抛弃,并得到了照料。“倘若没有一个相互依赖、相互关怀和守望相助的社会价值,这个人只能走向死亡。”


图源网络 


另外一个故事关于何志森的母亲。她出生于30年代,经历了三年大饥荒最艰难的时候。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去福建一山村支教,成为一名数学老师。当时她在学校里种植了大量的蔬菜,常把没饭吃的学生叫到家里来,把多余的蔬菜和肉分发给学生,这些食物养活了很多素不相识的家庭。在她的一生中,每一次能让她渡过难关活下来的东西就是社区,“你帮助别人,别人帮助你,大家相互帮衬,相互关怀,共同生活,这就是社区。”


何志森母亲和她的学生们 / 图源何志森


虽然用词语界定人总是会显得单薄而简单,但无论是观察何志森的工作方法、看他朋友圈中时而兴奋时而尖锐的观点、感受他对空间的兴趣与关注……都会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他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理想主义者”。


理想不代表脱离现实,相反,何志森对现实有着厚重的敏感。例如他对“社群”——这个被频繁谈论与称颂的词语有着自己独特的观点。对何志森来说,无论城市还是社区,它的所谓繁荣、人文,往往都是由那些被大多数人无视的、被不公对待的、像保洁阿姨、环卫工人、外卖小哥、出租车司机等群体而建立的。


在去年成都一个社群大会上,作为演讲嘉宾之一的的何志森一上台就提醒台下的社群工作者:“如果我们谈及社群的时候没有她(他)们的声音,我们不配谈这两个字。除了看见她(他)们的存在和付出,也希望因拥有各种社会资源的工作者们的努力,让她(他)们的待遇和工作条件可以得到改善。我们需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城市究竟为谁而生,又由谁默默出力而一次一次的复常。”


图源何志森




*采访后记


最近,在参加一个肢体工作坊时,我被引导着,“请尝试用你最慢的速度走路。”当我把身体放缓、放慢直至几乎“压缩”与停滞时,我发现:周围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慢下来”后,不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身边人,表情、步伐甚至声音,都随之改变了节奏。我发现自己变得更敏感,敏感到能够看清身边老奶奶手里拿的是什么颜色的菜篮子,也得以在某段时间内,和她并肩在一条路上行走,沉默着,感受她的速度,以及速度带来的空气——这种体验在我正常的步速下是很难得到的。


我们一定要学会慢下来,慢到像蠕虫一样,后来,我看到何志森在他的公众号上发表了这篇文章,于是会心一笑。


图源何志森


在文章中何志森提出“长时间定点观察法”,这是他mapping工作坊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教学方法,其最终目的是要求观察者通过“蠕虫”的视角来审视城市特定空间的特定情况,通过自下而上的角度来理解普通人的日常实践,以及他们对空间的真实需求。


某种程度上,作为媒体的我们,也不断如此这般的观察视角。过去,一筑一事曾在走街串巷中,通过一个小店、一条街道……也发现过这些城市或空间里,微小而具体的线索:



在我们的理解中,何志森的Mapping方法,也可以被运用到日常生活中。这并不无关乎高深技巧,但关乎耐心、关注与对周遭的关怀。当这个世界走得太快时,比起技巧,关于时间的元素恐怕更难获得。依循Mapping得到的启发,也邀请大家可以观察一些身边“习以为常”的事物——当放慢脚步,看看你的周围,都在发生些什么?







失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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