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专栏 | 最深之水(14):出门一步,即成旅人

文摘   文化   2024-08-16 08:32   四川  

南方周末“最深之水"专栏(14)

出门一步,即成旅人

洁尘/ 文

配图为日本近代版画家川濑巴水作品(图片来自网络)。



与谢芜村句曰:“秋暮,出门一步,即成旅人。

好些年来,我和同行友人在日本游逛,一年四季都去过多次。仔细想想,秋暮的旅行最多。对照着多年来阅读的俳句,好多景色都印证了。或者说,因为先入为主,也因为俳句那种特有的瞬间感,每每景色在前,也就被我瞬间定格。文字的想象空间无比广阔,可以被印证的渠道多种多样。相比网上海量的照片,从俳句出发,对于我来说,景色的确定性和由此获得的满足感更为强烈。

我对俳句的爱好发端于彭恩华先生的《日本俳句史》,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至今还在我书架的显要位置上。对于俳句的爱好,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短的诗吗?是因为它篇幅的精炼吗?中国古诗也足够精炼浓缩的。我想,第一,我喜欢它的季语,它的四季更迭,与天地万物之间呼吸应和的循环感,让人感觉十分贴切安心。第二,它的瞬间感,它在瞬间之中那些温柔、怜悯、错愕、惊喜、狂躁、安静、怦然心动、轻微的神经质……非常符合禅宗所强调的“当下”这个概念。

俳句研究学者姜文清先生编著的《日本俳句长编》一书,在前言谈到中国古典诗词与俳句的区别时说,前者是诗或诗的片断,后者是句,中诗有对丰美意象和深厚意味的追求,而俳句则更注重精省性和余味之美。俳句为句,并非完整的诗歌,不尊崇起承转合之要求。仅是起,也止于起,之后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开启顿悟之门,由门望出去,大千世界摇曳生辉,窥一斑而见全豹,以有限展示无限。郁达夫说,“只十七字母——而余韵余情,却似空中的柳浪,湖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短短的一句,你若细嚼反刍起来,会经年累月的使你如吃橄榄,越吃越有回味。”

我平日里生活在中国西南的成都。成都这个城市,很多好处,但四季的界限不太分明,春秋太短,各自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有点敷衍了事的感觉,冬夏很长,但作为冬夏的质地来说,却相对稀松,冷不到哪里去,也热不到哪里去,一年四季,满目葱郁,万一从天而降几颗雪花,还没等飘落到地上,满城已经嚷嚷开了。成都冬天的标志性兴奋话语是:哎呀,下雪了!雪在哪儿呢?看到了吗?

我喜欢日本的四季分明的气候,基本上就是规规矩矩的各自三个月,进而很喜欢由此带来的鲜明的四季景貌。

俳句可以说是应四季而生的文学形式。其中包含的“季语”这个要素,可谓是对俳句之提炼。有的季语十分明显,季节的直接点明,或者以时令花木和蔬果为季语,一目了然,有的则比较隐晦,涉及日本人自古以来的风俗、物件、用品等等。俳句本就是足够纤细的形态,季语有的时候则在纤细之上更为幽微,有点睛之效,就那么一丁点儿,熠熠生辉。

日本现在还有不少俳句写作爱好者,我在日本很多地方都看到过俳句投稿箱。

京都的落柿舍门口的售票处,不仅有投稿箱,还摆放了很多名为《落柿舍》的自办报纸供人免费取拿。报纸很简单,十六开,10页,黑白印刷,有不少关于落柿舍、向井去来、松尾芭蕉的文章,还刊行了不少被选中的俳句投稿。我2016年冬天探访时拿了一份留作纪念,是平成二十八年(2016年)秋季号,按通卷排序已经是222期了。计算一下,一年四期,这份报纸已经办了五十多年了,真不容易。

日本有一个出版计划叫做100年俳句计划”,其中的一个出版项目是当年的俳句季语例表,每一天都有一个季语。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什么规格,也不知道是哪里主办统领的,甚至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其他出版项目,就我在松山的正冈子规纪念馆无意中买到的2019年的季语例表来说,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看来,每年的季语例表都有变化,所以才会有年份的标注。

俳句中的季语太多,如何运用也是大有学问,我没有能力深究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些词汇组合出来的意境。

大自然既深奥又浅显,词汇的提炼延伸了人的想象力,也加强了人的感受力。俳句的四季,跟历书的四季一样,立春到立夏为春,立夏到立秋为夏,立秋到立冬为秋,立冬到立春为冬,循环往复,绵延不绝,不知何为始,也不知何为终,万物之间,人像一滴露珠一般存在着。小林一茶有俳句曰,“露珠的世啊,露珠的世,虽然如此。季语的作用就像是这一滴露珠,折射着世界和人心。

不久后我即将出版一本日本俳意行走随笔。这是我继《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和《深过最深之水——日本艺术行走随笔》之后的第三本日本行走随笔。此书以我的美学框架来源作为结构。比如,利休的留白,定家的否定,三岛的对岸,谷崎的阴翳……。禅宗的意味如何外显?如何内化?关于这本书里的俳句译文,来自于各种版本,太多了。感谢译者们。也有少量是我自己译的。这些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半吊子日文学习,到了俳句这个地方,这种半吊子反而发挥了作用,因为更多的是语感和词义的微妙化学作用,因为我本身就从事跟语感和词义打交道的职业,在这一点上,很快就发现了相通的窍门和管道。

所有的行走和阅读,其实是寻找“我”的存在。寻找我的胆怯之所在,又在胆怯中寻找安神之所。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我超过二十次前往日本采风,并伴以大量的阅读,在文学艺术和东方美学哲学这些领域尽我可能的学习、钻研和思考。这是我近年来的兴趣所在。走得越多,读得越多,无知和混沌的边境线也就越发清晰和绵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恐慌和无助。

我是在俳句的阅读过程中把创作中必须具备的“无他仅我”这种心境逐渐深化的。不要去寻被看见充满整个创作空间和时态里面,自信的气息自然会流露出来。退出这个状态后,才来检讨、改进和学习。如果没有这种自信,作品会把胆怯气息漏出来的。

我清晰地记得在日本旅途中,四季的景貌与记忆中的俳句在一瞬间碰撞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小林一茶有俳句,“初音方出,四野皆绿。初音二字甚妙。在日语中的这个“初音”,是初啼、初鸣的意思,尤指黄莺的叫声。在我生活的成都,一千三百多年前,杜甫为成都的春天写下了一首美妙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很想知道黄莺和黄鹂是不是一种鸟。去查了一下,很可能就是。黄鹂其实不是具体的某一种鸟的叫法,是黄鹂属,下辖31种鸟,而黄莺就是其中一种,学名叫做黑枕黄鹂。杜甫歌咏的这种黄鹂,很可能就是啼声美妙的黄莺。

疫情中的2020329日,这一天,樱花满开的东京突然下起了大雪。据说是这是1969年以来第一次遇到樱雪同天的景象。我在手机上看着那些画面优美的视频,纷飞的雪花落在粉雪一般的樱花上,那份景致,真是纤细玲珑啊。漫天飞雪中,目黑川边的樱花道上,寥寥行人,行色匆匆,镜头里没有一个人驻足观花。很冷吧,单薄的春衫难抵突然而至的冰寒。这不是主要原因,而是事态严重,樱和雪再是轻妙,也无法排遣心头压着难以排遣的沉重。一茶的俳句,写樱花的,我特别喜欢这一句。“傍晚的樱花,今天也已成往事。”

夏天在日本旅行的时候,时不时会遇到溲疏,白色的藤蔓小花。河边、道路边,或者从门扉紧闭的家户人家的墙头探出来,一大蓬,繁茂娇俏但又安静寡言,而且,印象中,遭遇此景时分经常是四下无人。有好几次,溲疏的旁边有凌霄,也是爬藤丛生的小花朵,金红色的小喇叭朝天滴滴答答地吹着,十分神气,溲疏就在一旁但笑不语。

松尾芭蕉的门人河合曾良,跟随老师行走奥州和北陆地区,也跟随老师一路写下很多俳句。曾良过奥州三关的第一关白河关的时候,作俳句,“且插溲疏作饰花,权当盛装过关隘。古时人过白河关,需整饬盛装,曾良行装简素,于是摘来一把溲疏戴在脑袋上以示盛装之意,看得出来是一个性格天真活泼的人。江户时期的女俳人榎木星布句曰门前溲疏开鲜嫩,悄悄走过磨镜人。”古时用铜镜,需要时不时磨亮,所以有磨镜这个职业。榎木星布丧夫后出家为尼,在这句俳句前,她写有一段题记,“老妇化妆乃大煞风景。傍晚忆起往昔之事,不禁自言自语。”老尼姑看到门前花下走过的磨镜人,也不会喊住他,因为镜子老早不用了。

夏日花朵的颜值担当当属牵牛花。关于牵牛花,最有名的是与谢芜村的句子。“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井上士朗,江户后期俳人,妇产科医生,句曰:“旅次宿舍晨醒来,蚊帐隔看牵牛花。”体物精细。江户时期女俳人千代尼句曰,“吊桶缠绕牵牛花,要水便向近邻家。”本来到井边打水,看到井桶上缠绕着牵牛花的枝叶,花朵娇嫩,不忍扯断,于是向邻居家借水。正冈子规句曰,“盛开牵牛花,晨雨染成紫。”这一句,太精微了,而且狂喜。

夏天,浓绿遮蔽,不是赏花的时节,遇到花朵,似乎自然就会定焦凝视。有一年夏天我在北海道遇广阔的花野,一时间视线就被大规模的斑斓给弄得模糊了。北海道在富良野和美瑛两个区域种有大片的花野,以薰衣草为主,另外还有百合、紫阳花、波斯菊、向日葵、郁金香等。航拍的话,紫、黄、红、白,彩色的毯子铺展至天边。深入到花海之中,除了视觉的饱满之外,浓香环绕,人不晕才怪呢。江户时期俳人池西言水作句一人迎面花野来,我亦染香花野去。”这种大规模的浓烈、簇拥性质的景观,在日本的俳句中很少见,除了对樱花的描述。昭和俳人渡边水巴作句渺渺天空花原野,我立中间想大笑。写这句的渡边,刚刚经历关东大地震,从东京逃到乡下,在美景原野中,灾难似乎没有发生过。此时的大笑,更多是因世事的荒诞和无常。北海道的冬天和夏天我都去过。先是夏天去的,再是冬天去的。万亩花海到了冬天就成了茫茫雪原,视觉观感和心理感受都有一种上天入地头脚倒悬的差别,作为个体的存在感在这种眩晕中反而被突出了——渺小且真切。

我遇到过一次秋风中的芒草,记忆深刻。在日本东北,青森境内的列车上,路过一大片芒草田。远处是灿烂浓烈的夕阳,车窗外应该有风,只是隔着车窗感受不到,但面前芒草迅疾的姿态,仿佛劲风吹拂。从没有看过如此大规模的芒草,白金色,尖厉且厚重,让人肃然起敬。彼时彼刻,想起饭田蛇笏的一首俳句。饭田蛇笏(第一次见到中日韩这三个国家的人在自己的名字(无论是本名还是笔名)里面取有“蛇”这个字),昭和时期俳人,高滨虚子的门人,写有“折摘一芒草,沉沉轻摇摆。”季语为芒草。此句中,一沉,一轻,对比甚是轻妙。我看着车窗外的芒草原野,似乎摘了一枝到手。

我最喜欢的挂果树是柿子。日本的深秋,枝头上柿子红艳烁烁,是常见的景象。跟江户时期俳人大伴大江丸那首俳句放在一起联想两个涩柿子,各自摘一个”。那就很有趣了。摘之前不知是涩柿吧,你摘一个发现是涩柿,我摘一个发现确实是涩柿。在日语中,“摘取”和“情誓”谐音,那么这句中的两人是一对情侣,各自摘一个柿子吃,然后一起皱眉呲牙哀叹原来是涩柿。

正冈子规句曰,“几度询问:雪深有几许?”病中的子规,几次询问照顾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外面的雪有多厚了?子规在东京根岸的寓所去世,养病时的子规,还作有一句,“快把拉门打开来,想看一眼上野雪。”

有一年小樽,我们入住朝里川温泉区的一家温泉酒店。这家的温泉酒店,有一个美妙的露天风吕。是夜恰遇夜雪,雪花在夜空和灯光中飘舞,竹编围墙上的上方,一棵大樱花树的枝条探进来,枝条上挑着雪,颤颤巍巍的。可以想象春天在此处泡汤,一枝繁花从热气蒸腾中探头进来该有多么妖娆。那夜,从樱树温泉起池后,在回到室内汤池的一小截路上,我仰头接了一些雪花吞下。飞雪入口,犹如吞下白色的药片,清苦寒凉。这个关于雪的意象和比喻,实在是妙。雪冰没有什么滋味,寒凉是实感,清苦则是虚臆,虚实共存,存在于我们的意识深处,一并涌出后,虚实则相间交缠,难以区别。当时我忘了雪如药片这个比喻原出处在哪里,只记得三岛由纪夫在他的《天人五衰》中用过这个意象。后来我想起来了,原出处是竹久梦二的句子

俳句这种形式,用十七个日语音节就收纳了自然、内心乃至整个宇宙。真真是一花一世界的境界。在我的日本旅行中,俳句是我聚焦和凝视的方法,那就是携带着我所喜爱的俳句去观看和对应东瀛的四季风貌,这种方法让我的心神广阔但又有所收束。这种方法也就是我写一本俳意行走随笔的支点和企图:以日本俳句之意象为出发点,以日本鲜明的四季风貌为篇章结构,以我的个人视角,把以松尾芭蕉等俳人为核心书写对象的日本近代、现代、当代的文学艺术的人物、典故、作品、审美范式融于实地行走的旅行见闻之中。

旅行的当时会带来伤口。这个伤口是用来覆盖阅读的伤口的。旅行时日常远离,时空被暂时占据。此岸与彼岸在此似乎交融,但其实相距更加遥远。这就是伤口的来源。四季流转,旅人在途,白驹过隙,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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