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最深之水”专栏(13):往南灿灿然,往北灿灿然

文摘   文化   2024-07-16 10:17   四川  


(刊发时此文分为两个部分,标题有改动)


南方周末“最深之水”专栏13

往南灿灿然,往北灿灿然 

         ——与谢芜村俳意笔记


  洁尘/文

(图片为与谢芜村绘画作品,来自网络资料)

【一】

日本俳坛三大家,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要说灵秀有趣鲜妍明朗浪漫柔美纤细,首推芜村。他的一句“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把我迷了很多年。可以说,我是从这一句开始迷上俳句的。

这些年,每次夏天到日本,都去了京都。在京都,我自然会想起与谢芜村。京都处处都有与谢芜村的痕迹,他虽不是京都出生,但人生大半时间都在京都度过,也可以说就是一个京都人。

在京都下京区佛光寺通乌丸西入南侧,路边立有“与谢芜村宅迹”的石碑。这里是与谢芜村的居住地,也是终焉地。老房子是已经没有的了。在日本,考证出来的很多的名人故迹,哪怕人逝物非,也会如此这般做上一个标志,让后人有一个凭吊和感怀的依据。

与谢芜村去世后,其弟子依其遗嘱,将他葬于京都洛东金福寺。

金福寺是芭蕉造访京都短暂居住过的地方,芜村在金福寺重建了芭蕉庵,立了芭蕉句碑,句曰,“耳目肺肠尽倾,叶叶都卷拢,芭蕉庵始成。

松尾芭蕉在1694年去世,享年50岁。22年后,1716年,与谢芜村在京都附近的毛马村(这个地方现在属于大阪市都岛区毛马町)出生1783年在京都去世,享年68岁。日本三大古典俳人,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从文化史上讲,都是江户时代的人,但倏忽之间其实差了几个人生。小林一茶生于1763年,逝于1827年,在他二十岁时,前辈巨匠与谢芜村去世,而先哲芭蕉已作古将近两百年了。

虽然文风差别很大,但芜村是芭蕉的深度粉丝,对芭蕉的仰慕和尊重是深刻且绵长的。芜村走过奥之细道,1777年和1778年,作为画家的芜村取材芭蕉的两本同名纪行文集,画了《奥之细道图》和《野曝纪行图》。到了最后,芜村的弟子遵嘱将他葬在了金福寺的芭蕉句碑旁边。

芜村是俳画的创始人,首创在画面上题写俳句的表现形式。正冈子规说他的书法出自中国,略带和习,纵横自在,不拘法度,不沾俗气,与他的俳画是同一品格。芜村之前在日本文化史上的地位,画名比文名大且盛后来经过正冈子规的梳理和推荐,作为文人画家的与谢芜村和作为俳人的与谢芜村,终于并驾齐驱。这些年游走日本,在好些美术馆看到过与谢芜村的画,典型的文人画特点,写意笔法,笔意清雅有品。但我的注意重点还是放在他的俳句上。我的进入途径的默认首选,果然还是文字这条途径。

芜村汉学功底和汉诗造诣深厚。汉语在俳句创作之滥用成俗进而被摒弃之后,芜村又重新活用汉语,使得俳句创作雅致且高妙。但是,将俗语中最俗的部分用入俳句,也是芜村。子规说他拥有“腐草化萤,淤泥生莲的神奇功力。之后,一茶可以说继承了芜村的这一衣钵。

芜村在俳界的地位,跟子规的大力推崇有很大的关系。子规厌恶把芭蕉封神的风气,认为芭蕉的杰出自不待言,但被过分美化,其一生一千多首俳句中,可以称颂的不过两百首。而芜村的俳句“咳唾成珠,句句堪诵”。子规说,“美有积极和消极之分。所谓积极的美,指的是意匠壮大、雄浑、劲健、艳丽、活泼、奇警的事务,而消极的美则是指意匠古雅、幽玄、悲惨、沉静、平易的事务。芭蕉之后一百年,又一位能将两者融汇一体加以呈现的大家出现,这就是芜村。

【二】

与谢芜村精通汉文典籍,深受谢灵运、陶渊明、王维、林和靖的影响。他的名句,“遍地菜花黄,东有新月西夕阳。陶渊明的痕迹十分明显。陶诗云“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芜村还有一首名句,“石上题诗过枯野。”这句是对白居易的“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的改写。据说,芜村的俳号来自陶渊明的诗田园将芜胡不归”他还曾将姓改为谢,取谢寅、谢长庚等笔名,模拟中国人的姓名。

在俳句创作中,与谢芜村有一种特别的虚构能力。

“冬日闻黄莺,遥忆昔时亦曾听,王维墙垣上。”这里有幻听的效果。一般来说,冬天是听不到黄莺的叫声的。他虚构了这种声音,然后想起了王维的诗,“缭垣乌鹊近人飞,帘外曈曈日上迟。”芜村写了一组关于黄莺的俳句,名为“初春”。这组诗是他在冬季里遥想初春所作。另外还有“我问小黄莺,缘何窸窸窣窣响?翠竹洒轻霜。”“白梅初绽开,夜色已破晓。”

芜村写过很多艳冶的俳句,意境丰饶,用词盘旋缠绕,仿佛花瓣随风飞舞。因为是画家,所以画面感极强,被后世评论者认为很多俳句可以作画。他的视角上下腾挪,转换自如。有俯瞰全景,“梅花遍地开。往南灿灿然,往北灿灿然。”“春风拂面,堤岸长又长,归乡之路扔迢迢。”也有聚焦之微。“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美啊,秋风后,一颗红胡椒。”“是谁把薄纱衣,搁在金屏风上。秋风。”

芭蕉有吟杜鹃鸟的句子,“杜鹃啼鸣,声声水上横。”芜村也作句,“友切丸出鞘急,杜鹃声凄厉。”友切丸”是源氏的祖传宝剑。把宝剑出鞘的声音和杜鹃的啼叫融为一体,令人背脊发麻。

有评论称芜村句作中的“景气”甚为精妙。景气这个词汇,很有意思。子规说,虽无翅羽却能翱翔长空,虽无鳞鳍却可潜游深海,无声而可听声,无色却能观色,如此所得者,必定崭新奇警,足可惊人。像这样的人,遍寻俳句界也只有芜村一个。反观芭蕉,其俳句平易高雅,不炫奇,不求新,所吟所咏无不是自己境遇生涯的实况。芭蕉和芜村二人,实属两个极端,毫无相似之处。”

芭蕉的创作原则是纪实,一来为人谨素,二来受杜甫的影响。杜甫从来就是芭蕉的偶像。从“古池青蛙”句开始,终生不作复杂的句子,但每一句的推敲淬取,按自己的话讲,就像锤炼黄金一样。子规说芭蕉的形容叙事,粗疏但胜在风韵。

芜村对于俳句创作的贡献,是把从芭蕉后延续下来的简单之美,而且因片面理解简单这个概念,又因创作力不足而造成的简陋,转换为复杂之美,赋予复杂以一种更为深邃的意境。子规说他,“借力于唐诗的复杂,摒弃国语(日语)中常见的柔软冗长,以汉语的简劲豪迈补其不足。……使得复杂之美卓然而兴。”

芜村为其门人黑柳召波的俳句集《春泥发句集》作序,序言中有这么一段话,道出了学习和创作的奥妙关系。“求于其角,访于岚雪,和于素堂,伴于鬼贯(注:四人皆为前朝著名歌人俳人,在此是神会的意思,也就是读书)。每日会此四老,则可超越市井名利,游于林野之山中,宴于山水之秀色,酌酒谈笑。如此,则俳谐之句不期而至,自然吟咏而出。他日再会四老时,寄情山水,游目骋怀,风雅如初。闭眼吟唱,得句眼开,忽觉四老飘飘远去,不见踪影。仿佛四老成仙飞升,只有自己一人寂然伫立。此时花香随风飘来,月光洒向水面。

【三】

精细也是芜村俳句的一个特点。扩展于外者,谓之复杂,详尽于内者,谓之精细。这句话也是子规总结的。真是一个太棒的理论家了,可惜英年早逝。子规对芭蕉有偏见,总是抑中有贬,这是不公允的。这也是当年年轻的子规急于推翻已被完全偶像化的芭蕉,所采取的的理论策略。从这一点上讲,对于子规的早逝更为痛心,如果他能长寿,去除了青年的火气,精心品茗芭蕉,估计后人能读到他对芭蕉更为妥帖的精读分析,想必非常精彩。

子规举例说芜村之精细的一个例子,是一个动词的运用,“雨后积水的庭院,山茶花凋落,没入,寂寥无限。”没入一词,是一个缓慢的动态描述,相当精妙。

正冈子规说,“一年四季,春夏积极而秋冬消极,芜村最爱夏季,吟咏夏季的俳句也最多,其佳句也多集中在春夏二季。”

牡丹在俳句中是夏季季语。芭蕉不太喜欢,据研究只写过两首关于牡丹的俳句。读到子规的文章我才知道,芭蕉的两句名俳,“绿叶滴翠,为师拭去眼中泪”“青叶嫩叶,日光融融中的叶子都是牡丹叶。

芜村喜欢牡丹,写过不少,其中我很喜欢“车声辘辘喧嚣过,牡丹静静开。”牡丹本就是耀眼的引人注目的花朵,它此时的静,特别像一个焦点人物走到一边,暂且安静一下的感觉。偶尔的离场,暂且的安静,就显得特别的静。仿佛全场突然的静声,那种不知所措的妙意。如果此处的花换做是另外任何一种花,都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还有这句“日影斑驳,仿似牡丹朵朵。”“金屏风上牡丹花,灿灿共光华。”“寺院牡丹自芳菲,行过实堪悔。”

虽然从感官角度来说,芜村是一个属于夏天的俳人,但对于我的阅读来说,冬天的芜村更为幽深。

关于冬天,芜村有“山寺,初冰,砚先知”之句。中国读者很可能会联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温暖的春水中,鸭子欢快地游动着,这个景象的煦暖可爱让人心情愉悦。山中的寺庙,晨起,清寒袭身,不知所措,欲写点什么,碾墨提笔,发现砚台清水的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这才惊觉冬天已经到来。

芜村还有这句,“寒林枯木,声声斧落惊香浓。”寒冷中,梅花的冷香更为浓郁。斧头的寒光,与梅花的冷香。视觉和嗅觉都相当冷冽。芜村晚年迷恋寒林枯木的题材,画作多与此有关。这一句,“山色暮,野上黄昏,芒影白。”也是其画作之一。小林一茶也作有一句,“白芒凋,举目所见,寒气迫。”俳句创作跟诗歌一样,用典是常事,选取一个意象转化为句,致敬前贤,也是常态。

17831225日凌晨,芜村去世。临终之前,芜村想念王维,想象王维的辋川山庄的篱笆,画有《宜秋图》,作句,冬莺哟,辋川篱边,自鸣唱。芜村最后的作品是“白梅花,总与曙色,相伴开。”

进入暮年后,芜村遭遇了一次老房子着火,烧得个五内俱焚。恋爱是一件美好的事,同时也是一场猛烈的病,老年恋情如炽,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芜村写道,“但愿能让老来的恋情淡忘。啊,初冬阵雨。“初冬阵雨。无声落在青苔上,往事上心头。”“磷火闪闪。仿佛要把枯芒草,烧起来!”

为什么冬天会触到心灵很深的位置呢?孟浩然诗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后面一句,幽深之极,深不可测。

芜村关于冬天的俳句有一些特别的凛冽,“薄刃菜刀掉落井里,让人脊背发冷。“刺骨之寒,卧房,我的脚底踩到了亡妻的梳子”。

这种过于寒冷的俳句,芭蕉没有,一茶也没有。太陡峭和锋利,犹如刀锋,伤人很深。我为什么会一直迷恋“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就是因为被伤得太深,无法愈合,念念不忘。年轻的时候读与谢芜村真的不太好呢。

其实,就其个人生活而言,与谢芜村比芭蕉和一茶要丰润安定太多了。他是画家,可以卖画养俳。芭蕉的自我放逐浪迹天涯,一茶的困苦潦倒生计不济。相比之下,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京都的与谢,优哉游哉,寄情于烟花柳巷,在京都祇园浪出浪进。这样的一个人,会在冬天看到人生的深渊色。后世如永井荷风和谷崎润一郎,都仿佛就是芜村的转世灵童。

俳句写空间的很多,写时间的很少,因为字数少,句子短小,空间的凝固感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定格,而时间的变迁感实在是很难把握。这是这种体裁的特点,不能说是限制。很多时候,所有的限制反而能够激发出极大的能量。我非常喜欢芜村的这句,“手持一枝梅花,行走于岁末的往来人潮中。”这是芜村23岁时作的。小林一茶在47岁时作句向芜村致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持一枝罂粟花。”在我读来,现实的每日积累的漫长感给消解了,同时,很多妄想和幻觉也去除了。白马过隙之感无比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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