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 | 最深之水(15):她没有见过雪中的父亲

文摘   文化   2024-09-13 16:28   四川  


南方周末“最深之水"专栏(15)


她没有见过雪中的父亲

——琳·乌尔曼的《喧嚣》和英格曼·伯格曼的法罗岛


洁尘/ 文、图

资料图来源注明

英格玛·伯格曼和琳·乌尔曼在《秋日奏鸣曲》拍摄现场。南方周末资料图

《婚姻生活》中,丽芙·乌尔曼饰演的律师与丈夫幸福平静的生活意外生起波澜,两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南方周末资料图

《萨拉邦德》拍摄现场,英格玛·伯格曼轻抚丽芙·乌尔曼的脸。南方周末资料图

1965年夏天,《假面》开拍,英格玛·伯格曼和丽芙·乌尔曼在法罗岛拍摄现场。南方周末资料图

年幼的琳·乌尔曼和母亲丽芙·乌尔曼在一起。南方周末资料图


2019730日,是英格玛·伯格曼去世12周年纪念日。头一天,2019729日,我和几位同行者从哥特兰岛坐了半个小时的渡轮,到了伯格曼隐居了四十年的法罗岛,去看了他位于法罗教堂的墓地。现在的法罗岛依然荒凉寂寥,道路两边是大片的野地和杂林,再外面就是乱石嶙峋的海滩和灰扑扑的海面。我们到的这天,是一个阴天。

他在法罗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安息,和第五任妻子英格丽德合葬在一起。大树的树荫之下,背靠矮墙外的野,面向波罗的海,一块天然墓石上,刻有两人的名字和生卒年,INGRID BERGMAN 1930-1995  INGMAR BERGMAN 1918-2007”。如此朴素低调的墓地,感觉对伯格曼很合适。墓石前有一丛白色秋海棠正在开花,花和叶都很新鲜,想来头一天正是忌日,有亲友祭拜。同行的瑞典友人说,听说教堂平时也照顾得很好。

那个阴天里荒凉沉郁的法罗岛,千万里地走过去,只在那里了几个小时,但记忆的余绪,却像彗星的尾巴一样绵延不绝。伯格曼在他的名作之一的《婚姻场景》的结尾处,通过男主人公告诫道:“假如我们谈爱谈得太多,爱会消耗光的。”本来想要好好写写伯格曼,写写我在青年时期与他的电影相伴的那些个夜晚。此行之后,想起这句话,触动了我,于是决定不多写了。

我以为到过了法罗岛,拜谒了伯格曼的墓地,我在年轻时候跟他结下的缘分也就此告一段落了。人在每个阶段都要扔下很多东西才能往前走。

法罗岛,法罗教堂,英格玛·伯格曼墓地

然后,到了2024年夏天。五年过去了。我在网上搜买到了一本书,《喧嚣》,作者是挪威作家琳·乌尔曼,英格曼·伯格曼和丽芙·乌尔曼的女儿。这本书写的就是法罗岛上的伯格曼最后的时光。中文简体字版是20198月出版的,也就是说,正好就是我在北欧的时候,这本书换了一种语言,出现在了遥远的东方。而我阅读它已经是五年后了。

读了这本书后,我觉得还是有好些字想写下来。这是一本十分安静克制的书,真不愧是伯格曼的女儿,跟他的老父亲同样的气质,沉郁、空旷、冷静又飘扬。但书名叫做《喧嚣》,仿佛怎么写都生怕惊扰了她的老父亲。

整本书以伯格曼离世前与琳的六段访谈录音为结构,在跳跃闪烁的叙述中,电影大师的临终光景呈现出来,跟普通人一样,有很多的艰难和酸楚,又跟普通人不一样,有更多的认知和安慰。伯格曼说,衰老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单调乏味,折磨人,还很花时间。……我觉得人生的某些阶段是难以忍受的,当你老了的时候,有些你觉得难以忍受的东西就会离你远去,就像水槽里湿透了的抹布,下沉,下沉,然后消失。从某种程度上讲,你也就摆脱了以前备受折磨的生活。”

1965年,47岁的伯格曼决定在法罗岛定居,那个时候,他正在这里拍电影。他选中了法罗岛的哈马尔斯这个地方建造自己的家,琳在书中写道,他爱上的是那儿的海滩,海滩上荒无人烟,遍地石子,种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松树。他一到那儿就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亲切感,他知道,这里就是属于他的地方,那片海滩满足了他内心深处所有的幻想,无论是地形,比例,色彩,还是光线,包括视野都无可挑剔。”

伯格曼的一生,有五个妻子,九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因白血病在伯格曼在世时就去世了)。琳·乌尔曼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但不是婚生子。她的母亲丽芙·乌尔曼是挪威女演员,1966年,27岁的丽芙·乌尔曼在法罗岛上拍摄了伯格曼导演的电影《假面》,同时成为了伯格曼的情人,同年生下了琳·乌尔曼。生下了琳之后,丽芙才手忙脚乱地去结束前一段婚姻,闹得沸沸扬扬。之后,丽芙与伯格曼合作了好几部作品,《狼之时刻》《羞耻》《法罗群岛档案》等。丽芙与伯格曼一起在法罗岛上生活了五年。他们没有办理过结婚手续,70年代初分手的时候,伯格曼留下了乌尔曼的狗,乌尔曼则带走了他们共同的女儿之后,丽芙和伯格曼保持着合作关系,拍摄了《呼喊与细雨》《面对面》《秋天奏鸣曲》等一系列享誉世界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特别一提是《婚姻场景》和《萨拉邦德》1973年,进入了第五次婚姻(与英格丽德结婚)的英格玛·伯格曼推出了他的作品《婚姻场景》,一部总长度约为300分钟的6集电视剧,之后,他亲自将其剪辑为一部3小时左右的电影版本,还改编了一部同名话剧1980年,他将其中两个配角的故事提取出来,拍摄了电影《傀儡生命》2003年,伯格曼85岁,正式息影前的最后一部作品《萨拉邦德》(片名是一种西班牙古代舞曲的名字),被普遍认为是《婚姻场景》的续篇。

伯格曼版的《婚姻场景》的女主角是丽芙·乌尔曼《萨拉邦德》的女主角也是丽芙·乌尔曼。每个艺术大师的生命中总有一两个不可剥离的重要的人物,对于英格玛·伯格曼来说,这个名字就是丽芙·乌尔曼。她在艺术生活和现实生活两方面,双重地深深地嵌进了伯格曼的生命里。

《萨拉邦德》里,女主角玛丽安决定去看看分手了三十年的老情人约翰。约翰一个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与子女孙辈之间关系淡漠。我们这些影迷可以通过这部电影臆想伯格曼在岛上的晚年生活,那些镜头过滤出来的深邃绵长的韵味让人享受且回味。而内在的情形和感觉是什么呢?读一读《喧嚣》,可以了解一些。但只是一些而已。文字跟镜头一样,都是滤镜。

在琳的书里可以读到:

伯格曼在法罗岛上有几处房子,他自己的住所在哈马尔斯,因不断地往两边延伸扩建,成了一个很长的奇怪的房子。安根有一处房子,上岛来探望他的孩子们就住在这里。丹巴有一处仓库改建的电影院。另外还有一个写作屋,后来年龄太大了就不去了。

他喜欢下雨天。他从不开窗,怕风吹进来,也怕蚊虫飞进来。风景被他用窗框切下来,他像看电影一样看着他的风景,乱石嶙峋的海滩和虬曲老辣的松树。他有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和一辆红色汽车,骑车和开车都飞快。他最喜欢绿色或者褐色的法兰绒格子衬衣,绿色或者棕色的羊毛衫,绿色的羊毛帽。他身高1米78,在北欧人里面不算高,但因为太瘦,显得特别高。他不迟到,也不允许别人迟到,凡事都有严密细致的规划,在家里,家人跟他聊天也要预约时间。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很紧张。逐渐地,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也开始糊涂了,忘记了很多词汇,他在羊皮拖鞋上用黑色记号笔写上,左,右。他除了拍电影,一辈子都在写作,用钢笔和黄色的笔记本。到了出不了门很多时候必须卧床的时候,他用黑色记号笔在白色的床头柜上写字,床头柜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句子,便条,梦境。床头柜从远处望去就像一张月球地图。”他说,拍电影的时候,周围都是同事,只有写作时是一个人,周围都是鬼魂。他在他的一本自传体小说里写道,“你要回顾的往事,只是些随处漂流的记忆的碎片,要用常识和丰富的想象力才能拼凑出完整的记忆。有时候,我能听到这些碎片微弱的声音,或鼓励我,或责备我,说着‘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事实并非如此。’”

为了最后的安息地,伯格曼花了很多功夫。他选择了法罗教堂的墓地,和教堂司事反复讨论是葬在墓地的角落里好还是被其他人的墓包围着好,最后他选择了角落。他想死后马上躺在英格丽德身边,事前就办好了迁墓手续。他自己找木匠商量,自己设计了棺材。所谓的设计,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木箱子,没有任何装饰。他本来想要一个柏木棺材,木匠告诉他,法罗岛没有柏树,只有松树或者云杉。法罗岛上有一些祖传很多代的扶灵人,伯格曼逐个拜访了这些扶灵人,问他们,我死后你们愿意把我的棺材抬到墓地去吗?

琳详细写了父亲去寻找自己的墓地的这一段。在法罗教堂的墓地,他指着一处说,要不我就葬在这儿吧。教堂司事说,等等,跟我来,再走进去点儿,我带你去看一处更好的地方。“……来到一堵石墙前,墙后便是一片田野,到了夏天,羊群就在这片田野上吃草。要不就选在石墙边的角落这儿?父亲和司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白蜡树的树冠间吹过了一阵微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在那儿站了多久呢?就到父亲作好了决定,至少我是这样听说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看到的墓地周围护佑亡灵的那些大树是白蜡树。我在法罗教堂的那天,是阴天,也有风,白蜡树的树叶飘拂着。

2007年的夏天,对于死亡准备了很久的英格玛·伯格曼去世了。享年89岁。对于葬礼,琳的书写很少,她说她有点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了。她说,父亲的棺材上放了很多红色的花朵,葬礼上的曲目是现场演奏的巴赫的《第五号大提琴组曲》。伯格曼的八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家人,丽芙·乌尔曼,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还有那些照料他的人。他的一生都有人精心照料,最后的时光,有六个女人在身边照顾他,领导者是一个叫塞西莉亚的美丽的黑发女人。他要求塞西莉亚在完成她的任务之前不要离开。这个任务是:我不想去该死的养老院。我想是在自己的家里,是在自己的床上。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任由儿女摆布。我不愿遭受情感上的喧嚣,希望身边都安安静静的,井然有序的。愿我能安详地死去。”他想象自己的临终情形,“我将躺在自己的床上,躺在自己的房子里,望着遍地石子的海岸,望着奇形怪状的松树,望着大海和变幻莫测的阳光。……”

他留下了一份遗嘱:下葬时他要穿的衣服是棕色的灯芯绒裤子,红色的格子衬衣,还有褐色的针织背心。他说,无论如何都不准在我的遗体前宣泄情感,不准哭哭啼啼。”他在遗嘱中规定,还活着的八个孩子每人都可以拿走一件遗物,价值不准超过五千克朗(相当于人民币3500元左右),“留作纪念”其他的遗物全部拍卖,所得用于后续的基金会之用。法罗岛居所先是被搬空了,运到了斯德哥尔摩,之后,买下了房子又买下了伯格曼所有遗物的人,让这些东西又都回到了法罗岛,照原样恢复了故居的面貌。琳选择的留作纪念的遗物是一张装裱好的海报,图案是舞蹈家皮娜·鲍什的一幅肖像。

琳·乌尔曼写道,他的起飞跑道和着陆跑道都很漫长,无论是相见还是离别,都要花上些时间。”

读琳·乌尔曼的这本《喧嚣》改变了我以往关于第五任妻子英格丽德的印象。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些印象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一种想当然的偏见。

我们这些影迷都想当然地以为伯格曼的最爱是丽芙·乌尔曼,他的御用女主角、缪斯女神。这么说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对于伯格曼来说,给予他这个人(而不是艺术家)最为温暖的慰藉的,是英格丽德。英格丽德是一个严谨勤劳持家有方的人,在和伯格曼结婚前,前面的婚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有别于伯格曼其他的伴侣,英格丽德是生活中的天使,担负现实中的所有责任。琳在书中提到她童年时期每年夏天到法罗岛度假时,英格丽德给予她的各种照顾。洗衣、做饭、购物、打扫,还要兼任伯格曼的秘书,把他写在黄色笔记本的文字用打字机打出来。而琳的母亲丽芙·乌尔曼,跟伯格曼一样,是一个在现实生活里手足无措的人,琳在跟随母亲四处迁徙的成长过程中,充分领略了这其中的混乱和心酸。在伯格曼74岁那年,英格丽德因癌症去世。伯格曼悲痛欲绝,他说,“到了74岁了,上帝把我赶出了托儿所。”琳写他的老父亲在失去英格丽德之后,很多时候陷入了无尽的想念和悲痛之中。最后,他嘱咐在他死后,立马要把已经葬在别处的英格丽德的墓迁到法罗教堂的墓地,让两人在另一个世界相依相偎。

法罗岛上有一个英格玛•伯格曼纪念中心,是一所小学校改建的。当时听说他的故居没有对外开放。在伯格曼纪念中心,有关于故居的建筑图纸、外观照片和室内外景貌的VR据说故居现在是一个导演驻留中心,好像是针对青年导演的一个项目,全世界范围的青年导演可以向管理委员会提交驻留申请,通过后可以入住伯格曼故居一段时间,在大师的冥冥庇护之中进行创作。我在纪念中心认真看了关于故居的资料,后来读琳的《喧嚣》,把书中的描写和记忆中的阅读联系在一起,那个房子似乎很直观了。目前看来我还有机会去法罗岛,看能不能想办法托关系去实地参观一下,成了一个强烈的念想。

法罗岛,英格玛·伯格曼纪念中心

法罗岛伯格曼故居的外观照片和建筑图纸

·乌尔曼是一个好作家,文风清冷飘逸,情感深厚但不动声色。《喧嚣》这本书,有一些关于母亲的内容,更多是一个女儿和她的老父亲,一个在名满世界的电影大师这个头衔后面的老人。书中,我被这一段给触动得很深。她写的不是在法罗岛的事情。

有一年,平安夜,琳到伯格曼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寓汇合,他们要一同去教堂做圣诞弥撒。琳早到了,离伯格曼计划离开家门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要不要脱鞋进到客厅坐坐?但脱鞋再穿鞋好麻烦,于是在门厅里有一段尴尬的拉扯。然后,按照计划中的出门时间,父女俩来到了街上。漫天大雪。伯格曼穿了一件绿色的羊毛大衣,一顶绿色的羊毛帽。雪夜里的斯德哥尔摩,每家每户都透出灯光,也透出那些装饰好的圣诞树。我沿着这些宽阔而又昏暗的街道走着,走着,周围都是这座城市老旧的公寓大楼,父亲就走在我的身边,雪花落在了他的身上,我穿着高跟鞋,他拄着拐杖,但我们走得很快,脚步声很轻,雪花落在了他的羊毛大衣和帽子上,绿色裹上了银装。……在此之前,我们从来都没有沿着这些街道走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雪中的父亲。”

雪中的父亲,她之前没有见过。其他很多时候的父亲,她也没有见过。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至亲的很多时刻很多动作很多形象,我们都没有见过。被触动时,就会联想到这些缺失,心中酸楚不已。但是拿这些缺失也没有办法,只有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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