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惘然对岸"专栏(80)
江口沉银·地球上的陌生人
洁尘/ 文、图
2022年6月,我们一拨朋友到彭山的江口镇去喝茶。从小就听说江口镇,但还是第一次来。
1646年,张献忠顺岷江南下,在江口镇遭到伏击,据说,上千只的船在此沉没。这个说法在成都流传了很多年,民间有顺口溜曰“石牛对石鼓,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下成都府。”原以为“江口沉银”只是一个传说,却不想从2005开始,因岷江河道修建工程,陆续挖掘出许多金银珠宝,“江口沉银”由传说变为史实。直至2023年4月,进行了六次围堰考古挖掘,金锭、金印、金册、银锭、金银器皿、金银铜各类钱币等出水文物达到7.6万件。
江口镇已经空了,为了正在兴建的江口沉银博物馆,整个镇子原来的居民已经搬迁了。夏日的阳光下,空空荡荡的镇子仿佛梦中场景。我们喝茶的院子,正好面对沉银现场,浩浩长天,荡荡江流,那么激烈的历史在此渺无踪影,也像是一场梦。
这一天是晓蕾的生日,我们要在这里消磨一天,喝茶、聊天、午饭、晚饭。同行人中有萧易。这些年,在四川周边县市逛耍的时候,如果有萧易同行,一般都会被他带着去看看隐没在荒草乱石之中的佛窟、石刻、墓穴、崖雕什么的。这次也问他,周边有些什么可以看的。萧易说,附近有寨子山崖墓,路不太好走,天气又这么热,去吗?我们说,去吧。王恺也说,去吧。
上海疫情解封,王恺被关了三个月后跑到四川来散心。他和同行朋友朱先生从新津的隔离酒店出来后正在周围闲逛,赶过来和我们汇合。
江口崖墓是汉代崖墓的重要代表之一,分布面积达30平方公里,现存崖墓4580座。寨子山崖墓是其中的一个点,这里的550号墓很有名,曾经出土了著名的“男女拥抱坐石像”。
其实,这篇要说的重点不是江口沉银,不是寨子山崖墓,也不是萧易。是王恺。王恺最近出版了散文集《地球上的陌生人》,写得相当好。我在书中读到他和我们在江口镇聚会之前的故事。
王恺在新津被隔离,酒店外面就是热闹的居民区。他翻着大众点评点各种外卖,同时与态度粗暴的酒店大妈斗智斗勇。临别时愤怒于核酸双鼻孔测试,拖着行李箱隔着铁门和保安对骂,“大家拿着手机对拍视频,妄图证明丑态只属于对方……街道上的人好奇地望向这边的喝骂。啊,没有人戴口罩,我兴奋地想,人人悠闲、松垮、自信,里面充满了熟悉的气氛。一边笑着,一边吵完了架,奔着不戴口罩的大街小巷狂奔而去。”
随即也冲着江口镇的友人聚会狂奔而来。
《地球上的陌生人》很厚,411页,认真看的话,且要看一些天。我是认真看的。王恺的文字,看似流畅无碍,其实处处设有沟坎,稍不留神就会滑过去,滑到后面就会觉得错过了前面暗藏的机锋。所以要认真看,犄角旮旯,有很多可观之处。
认识王恺时他是《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是一个好记者。三联记者很多都很好,王恺在后记里也提到了他们在严厉的主编的各种训练各种呵斥下,追求文章的体面,锤炼文字的节奏感和舒展度,用料要精致,裁剪要讲究,款式要时髦。这些都成为了王恺后来写作的养分,或者说是土壤,但文学写作完全不同于新闻写作,要离开所谓的“媒体味”,得要另外长出枝干来才能散叶开花结果。
后来再见的王恺,已经是作家,出了好几本有趣的书。按他自己的话讲,“新闻行业新闻断裂的地方,自我的写作生长出来。”他本来就是自我十分鲜明的人,自己又允许在文字里让这个自我放肆袒露,所以,在他的作品里,这个自我的生长相当茁壮——他的恐惧、无奈、脆弱、尴尬,还有各种直接、挑剔、洋洋自得、火冒三丈……。读王恺的书,我有一个特别的感慨和钦佩,厉害啊,内心真是强大,径直就把自己扔进去,兵来就兵来,水来就水来,将不挡,土不淹,不需要把手,晃晃悠悠,但又稳稳当当。我是一个需要写作把手的人,电影、书籍、绘画、音乐……没有把手我很难把自己交出去,而且还是很有限度地交出去,有了把手似乎就有了遮掩和退路。所以佩服王恺。
在这本书的《难中寻吃》那一篇,甘肃舟曲县发生了强烈的泥石流灾难,头一天还在北京三里屯跟友人对酒当歌共度良宵,第二天就不情愿地被派到了灾难现场,茫然无措中,“我和摄影记者的捆绑,只持续到了初进舟曲的几分钟”,一队抬着棺材的送葬队伍,深蓝的夜空,一只美丽异常的大公鸡,让摄影记者十分上头,直接就跟上去跑远了,“我站在路边目瞪口呆。”后面就是孤单一人各种历险。看到这一段,我放下书笑了很久。我见过王恺的目瞪口呆,脑补现场,十分真切。为什么王恺的文字很好看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学养、心境、情绪、性格都在他的叙述里,与他的同理心和悲悯心交织在一起,无论是清雅美妙的品茶插花,还是兵荒马乱的灾难现场,这个人都在里面,而是都是那个人,真实、坦诚,而且还有许多的喜剧效果。
那天,我们跟着萧易穿越山道,时不时拂开挡路的灌木藤蔓的枝条,遇到陡峭山石上下,前后的人都搭把手接应。汗流浃背,心满意足。
王恺自己对书名的解题是“其实地球上相遇的大家,大部分是陌生人,哪怕相伴走一段,也还是不可理解。我看看他们,他们看看我,互相目送一场。”说得好。这种态度可谓“身心脱落”。汉代崖墓、明末沉船,跟经历了一场梦魇般疫情的人们对视。珠宝犹存,人俱往矣。之后有一个巨大的博物馆来呈现这些过往,让人们遐想、感叹。然后呢,还是遗忘。都是一场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