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来》

我妈说今天冬天怪冷的，我看新闻听说今年会是一个暖冬。
　　
　　我妈在东北，东北已经下过第一场雪，她发照片让我看，锃亮的铁轨两旁堆满了洁白的，厚实的，蓬松的积雪。她说今天一早就下了，大雪片子哗哗往下落。我看着照片，仿佛闻到了下过雪的空气的味道，冷的，空气很轻，铁轨也是冷的，冻得到处都是金属味。她等我看完照片又说家里欠电费了，跳闸了，到处黑乎乎的，抽油烟机也开不了，她炸元宵被油呛的直咳嗽。
　　
　　“那你就交电费啊。”我说。
　　
　　我妈说外头下雪呢，她可不出去，没电反正也不碍事，她把冰箱里的吃的都送去阳台冻着了，邦邦硬。就是做饺子没有面包机可真不方便，平时都用面包机揉面，揉好了拿出来擀饺子皮，可方便了，还有绞肉机，大白菜稍微打个十几秒，再拿出来切两刀，正好，肉馅打个半分钟，往里一拌，和我爸吃得可美了，我爸吃得直吧唧嘴，假牙都顾不上戴。
　　
　　“那你就交电费啊。”我说，“和我说也不会忽然来电。”
　　
　　我妈忽然笑了，声音干巴巴的，像哈肉联卖的红肠切成片又放锅里烘一下，用刀能刮擦出脆皮猪肉的声儿。她又东拉西扯的说今天雪好啊，雪大，明年收成能好，我们小区门口榆钱树上的虫子都能被冻死，等到一开春，榆钱一发芽，她就带着我爸去掐，掐嫩的，然后用水焯了，等我过节回家的时候给我带回去。今年看这样儿，明年榆钱能不老少，她现在冰箱里还有一包榆钱呢，让我不用担心，冰箱刚一停电，她就和我爸送阳台上冻着了，一点没坏。
　　
　　“那你就交电费啊，妈。”我看着屏幕赶着要交的报表，“算了，妈，你把咱们家那个水电煤气的号给我，我从支付宝交就行了，大下雪天的，你俩老实在家呆着别出门了。”
　　
　　“什么支付宝，我听你妹让你二姨办，但是我俩去银行也没办下来，他们说要下什么东西，我和你二姨一听，这不是诈骗嘛，三天两头的，净让我们下东西，下了这个又下这个。我可不下，你也是，你在外头也别乱下东西，我看那个视频上说啊，现在不知道什么软件，你一下，人家立刻就把你钱转走了。”我妈唠唠叨叨的，她只要开个头就停不下来，“现在的人多可怕，我们当年也没这样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说说，现在的人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呢。”
　　
　　你们那个时候没有网也没有手机，当然不这样了。我哼哼着敷衍我妈的话，心里想。
　　
　　我爸让我妈别一天天老是给我打电话，唠唠叨叨没个完，电话费又不是不要钱。他催着我妈赶紧穿棉裤，俩人出去交电费，别耽误他今晚看电视。我妈骂谁像他半天憋不出个屁，憋出来也不是好屁。然后我听到电话传来空旷的回音，我妈开了免提，钥匙哗啦啦的在电话边上响着，我爸被赶去拿缴费的银行卡，我妈和我商量这回要存多少钱，我说既然都要出去一趟，干脆连着水电煤气都一起存了，省得来回跑好几趟。我妈又不肯，说来说去担心自己万一交了几千块，回家倒头就死了，这钱也退不回来用不上的。我让她下支付宝，下次直接在家里缴费，她还是不肯，说害怕骗钱，可多人在网上都被骗钱了，自己万一一糊涂，钱被转走了，到时候报警也找不回来。
　　
　　俩人兴冲冲的出门，我挂了电话，没一会儿她又打过来让我看看小马家超市有没有便宜的，她和我爸准备过去买。我劝他俩存完钱就往家走，小马家超市离得远，让他们送货上门多方便。我妈又不肯，说害怕送过来的菜都是烂菜，别人挑剩不要的，他们自己去挑能挑到好菜。我劝我爸打辆车带我妈去，我爸说家附近最近没啥车，他看着打吧。我下意识问怎么不用打车软件，然后想到打车软件也要挂钩支付宝或者微信。
　　
　　我妈拍我爸在雪地里蹦蹦跶跶的视频，我爸带着深蓝色瓜皮帽，护耳随着他跳，呼呼哒哒的起飞。卖大白菜的用喇叭放五毛钱一斤，水灵灵嘎嘎好吃的大白菜。
　　
　　他们到底去小马家超市了，在公交车站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来一辆公交车。我妈说等回去估计就来电了，上次供电局的来家里换了新的电表，听说交上钱就来电。
　　
　　出门没想着去，所以没带零钱，只好掏出五块的票子往里扔，多出一块钱，心疼够呛。司机说一块钱够管啥的，现在买苞米都得一次买五块十块的呢，听到我妈抱怨现在车怎么都不来，又让我妈用微信小程序看，现在几条线都接上那个程序了，一点开就知道车到哪儿，快到站了再出门，不用挨冻。我妈说她不会，司机就说让你姑娘回家给你弄呗，你姑娘肯定会弄，现在小姑娘玩儿手机可凶了，没有她们不会的。
　　
　　我摆弄着手机迅速发去了怎么用小程序的截屏录像，结果我妈说眼睛跟不上，人老了，脑子也就比草履虫强点。然后她让我爸用手机喊siri，让siri使用微信小程序找找。siri回答：已经为您打开微信。
　　
　　“四瑞，四瑞，小程序。”我妈扯着脖子在车上喊，说车上暖气热的不行，直淌汗。siri一会儿蹦出来一个这个，一会儿蹦出来一个那个，最后我妈对着我大嗓门的抱怨：“就说你买的这玩意儿啥也不是，还说一喊就出来了，我喊这么多下子，也没看出来啊。”“妈，你把截屏发给我看看。你让siri截屏。”“四瑞，四瑞，截屏。”siri回答好的。
　　
　　我试图告诉我妈siri已经打开了微信小程序，那个界面就是微信小程序，她一直强调自己没有看到司机说的那个东西，我让她点搜索，她又开始找，怎么找也找不到。声音越来越大，siri，siri，siri……“妈，小声点，不用那么大声，siri一叫就能出来的。”我妈还在喊，在公交车上喊着siri，siri说我在。
　　
　　siri。
　　
　　我在。
　　
　　小程序。
　　
　　siri，错了，不是要这个，要小程序。
　　
　　siri，我要小程序！
　　
　　最终她也没能喊出来想要的小程序，我的耳膜被震得发痛。
　　
　　“算了算了。”我说，深吸口气将内心的焦躁压下去，找了个自己要准备交文件的借口挂断了电话，让他们两个人在公交车上和siri独自搏斗。但愿公交车司机还好，不会像我一样烦躁，我想起小时候我妈牵着我的手，嗓门大的整辆车都能听到，她嘹亮的声音被我姥姥骂，纸糊的破驴嗓门。
　　
　　等我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妈让我看看他们应该坐什么车回家，刚才在车上忘了下车了，也不知道被车拉到哪儿去，现在在公交车站，大雪又下起来了，我爸手里拎着一车菜，非要找马路往街对头走，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嘴上栓个套子拉磨能比驴拉得多。
　　
　　南方的夕阳是缓慢的，总要在天空铺上绮丽的色彩，粉色，橘色，紫色，各种颜色渐渐晕染，勾兑成能看到云彩的深蓝。北方的夕阳像被人掐住头淹死在水里，一下子就变了，变黑了。
　　
　　我也并不知道那是哪，也不知道回家要坐什么样的车，我妈不会发定位信息，我开启共享，我们的头像在城市缩略图上隔着几个手指的距离。
　　
　　“完了，这下子回不去家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呗，你看看，看看手机，咱俩走到半夜也到家了。”
　　
　　“看给你能的，到时候给你冻板实了，你就老实了。”
　　
　　爸妈又开始斗嘴，车轱辘在空荡荡的街道发出循环往复的声响。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我想办法用站牌打了一辆车，司机给我打电话，我给我妈打电话。
　　
　　两人坐在有暖气的出租车里，我妈又怪我爸非要走，要是不走的话，何必让人家司机在街上开好几回跑来跑去的。我爸不说话。
　　
　　“菜都冻浓汰了。”我妈又补上一句。
　　
　　司机大约和我一样，全程沉默的开着车，车里放着的歌曲被我妈的大嗓门掩盖过去。
　　
　　等两个人到家，我又让我妈好好学学怎么用微信和百度地图，别像今天似的。我妈在厨房里传来遥远渺小的声音，“哎呦，我一把年纪上什么学，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我是跟不上了，黄土埋脖子半截了，还让我和你们小年轻似的，那我不是白活这么大年纪吗？”
　　
　　“那你下次别给我打电话啊！”
　　
　　“我给你打电话了吗，我啥时候给你打电话了，她爸，我给她打电话了吗？”
　　
　　我爸嘹亮的一嗓门：“滚犊子，我可不管你俩。”
　　
　　很快手机里传来电视剧噼里啪啦的炮声，枪响。
　　
　　夜幕已至，春天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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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咕笼草

排版｜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