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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就是这一刻,真的被爱和被理解。
——小杨
图|E
家庭旅行
/小杨/
1
这不是愉快的旅途,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
早上起来郝灵就和孙东旭吵了一架,鸡毛蒜皮的小事。最近孙东旭脾气很好,自认已经无限包容,但郝灵仿佛永远不会满意。最终两人冷着脸上车,一路开去城市边缘的娘家接周芳和郝建设。
巧的是,周芳和郝建设也在吵架。
周芳早上很忙,行李虽然早收拾好了,但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路上吃的水果和卤味要现装,一会儿这个烂了一会儿那个漏了汤水,从客厅到卧室再到厨房忙忙叨叨,还要抽空给家里的台面都盖上花布,为的是防止家里空置的这几天落灰。
郝建设起得更早,先出门转了一大圈,算作晨练,然后打包豆腐脑和油条回来,周芳要控制血脂,不吃油炸食品,他就自己坐在厨房,慢悠悠吃完早点,然后拿着手机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看着周芳转来转去,就呵斥她:早不准备好,从来都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周芳絮絮叨叨地解释,听不到回复,转头去看,郝建设的老花镜上反射出手机屏幕,穿紧身白裙的中年女人把一只铁勺抡得虎虎生风,不由得怒从心起,一把摔了手里的盆:那你倒是跟我一起收拾啊。
两人拌了两句嘴,周芳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想去,好好的假期,小年轻旅游玩玩,他们俩一把老骨头跟着掺和什么?
郝建设说你这个人没良心,你出去看看问问,愿意带着丈人丈母娘玩的女婿有几个?人家小孙张了这个嘴,就说明是从心眼里敬重我,我怎么能不给面子?
周芳心里想小孙大概也就是客气客气,哪能想到你真应下来?但看郝建设吹得满面红光,也就闭嘴了,接着找布去盖床单,房间里只有郝建设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响。
终于电话响了,是郝灵打来,说他们已经到了。
郝建设换了鞋下楼,周芳跟在后面,提着两大包行李,左摇右晃,一边走一边探出头,越过手里的包裹努力看清脚下的台阶。
郝建设个子很高,但瘦得厉害,从年轻时起就一直身体不好,到老了反而显出精神,最爱自夸有钱难买老来瘦,随后就要说周芳你太不懂得节制,看见好吃的就猛吃,早晚要得糖尿病。
周芳确实看着胖一些,其实是结实有劲,年轻时只是丰腴,结婚后自觉包揽了家里大部分体力劳动,饿了就吃,自然很快胖起来,虽然没到危及健康的程度,但个子本就矮,再站在郝建设旁边,就显得过于壮硕了。
孙东旭说,他们夫妻俩是经典搭配,像老夫子和大番薯。说完就和郝建设一起哈哈大笑。
出了楼道,孙东旭迎上去和郝建设握手,郝灵开了后备箱,帮着周芳把沉重的行李塞进去,再拿出瓜果放在后排座位上,算是整装待发。
通往远郊的路很远,准确地说那根本算不上远郊,而是郝灵一家居住的十八线城市的下属县城。因为沿海的缘故,曾经也轰轰烈烈地尝试过转型成为旅游城市,但最终毫不意外地以失败告终,簇新的居民楼被购买装修成民宿,然后连年空置,以极便宜的价格出租。
孙东旭在某个工作日的下午偶然听下属说起,又在某个晚上随意地将它讲给郝灵听,三周之后的今天,国庆长假,他们一家踏上了旅程。
天气很好,因为和大多数人的旅行路线相悖,也不堵车,国道上几乎空无一物,两边的田地仿佛一望无际,种满了观赏植物,规整又美丽。
郝灵扭了脖子看,孙东旭和郝建设聊天,从经济形势到对外政治,再逐一点评最近的案件和县、市、省、国领导人,言谈犀利,牛皮吹得没边,周芳只觉得不胜其烦,叫他们小点声,放首歌来听。
郝建设听了这话很高兴,出门快一个小时,他的存货正好要吹光了,再说下去就只能听小孙教育,周芳的打断像是瞌睡时送来的枕头,顺利引着他把话头拐到了批判周芳上。
开头肯定是从没追求没信仰日子浑浑噩噩说起,然后拐到做事没有前瞻性主意却大,中间引经据典,从三十年前刚结婚时的小事说到今天早上收拾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终于捅伤了周芳的肺管子。
周芳说:小孙你评评理,他一大早上起来就坐在那儿刷短视频都不知道帮把手,现在还有脸说我的行李乱七八糟?
郝建设说:你不要用你的浅薄臆测我,什么刷短视频,我那是在看新闻。
周芳说:那女的屁股都快抡到你脸上了,还看新闻呢?啥新闻?扫黄打非?
郝建设的声音立刻加大两倍:你这是污蔑!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恶意中伤!
周芳说:你可别显摆你那两个破成语了,你把你手机给郝灵看看!一查就能查出来!还我无中生有……
说着,周芳去拽郝灵的手:你帮我看看你爸手机,肯定就是。
郝灵却甩开她的手:行了,吵什么,光彩吗?
周芳愣住,又有点委屈:我不光彩?
眼看战况要升级,孙东旭出来打圆场:哎呀,我爸这是词汇量丰富,老知识分子了。
郝建设立刻接话说那是自然,然后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当年考上大专,又在参加工作之后被领导重视,反复进修的故事。
这是三个人都听了十万八千遍的故事,孙东旭还是嗯嗯啊啊地应着,后排的母女俩一人头朝东,一人头朝西,互相生着气,看着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飘去。
开了一上午,周芳就生了一上午闷气,路过一道河沟,几人纷纷下车放水,郝建设饿了,叼着烟头在行李箱里翻找郝灵带的零食。
过了老半天,周芳回来,说什么不肯再往前去,咬死了要回家,剩余几人好说歹说劝她回到车上,远远看河对面有个饭馆,无论如何吃了饭再走。
饭馆不大,主做牛肉面,也有炒年糕,周芳想和郝灵吃一份,被拒绝,于是点了四个主食,一份牛肉羹,一份炒年糕。
面条筋道爽滑,年糕肉香四溢,一盆牛肉羹更是鲜美得世间少有。四人都不再说话,呼噜噜吃下去,孙东旭和郝建设出去抽烟,留下周芳和郝灵说了会话。
出来周芳便好了,不再提转头回家的事,孙东旭和郝建设对着河沟指指点点,他们刚刚下车的位置不远,一条黑烟滚滚升起,像是着火了,也可能是老乡烧草木灰。只是那烟未免太大了些,隐隐约约像是有人惨叫的声音。
几人看了一会儿,郝灵眉头紧锁,好像十分难受,催着几人上了车,继续向目的地进发。
酒足饭饱再没有话,周芳的头长久地扭在脖子后头,盯着那黑烟看个没完,直到再看不清了,回过头,是郝灵的侧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鼻子嘴唇,眉眼间却带着愁绪。
过一会,周芳和郝灵都睡着了,孙东旭说快没油了,和郝建设一路找加油站,开始从容等偶遇,一直等不到,才开了导航找,发现已经错过,最近的只剩两家,一家要掉头开回去,另一家稍远一点,但在目的地的县城里,便决定去后一家。
县城不大,保留着千禧年的风貌,好似时光停驻,路两旁的牌子都落满了灰。道路和导航略有差异,孙东旭找得十分困难,七拐八拐终于开过去,终于看见加油站高挑的红色牌匾,此时油箱已经告急,两人还在车里打趣说刚刚好,真正驶入加油站,才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最烈的日头已经打过去,空气呈现出黄昏来临前的暗淡颜色,停车的动作惊醒了后排的女士们,两人下车伸了懒腰直奔厕所,孙东旭拿着手机摆弄,郝建设四处找人打听消息。
可是无人可问,加油站超市早荒芜了,玻璃连同里面的房间都呈现出暗淡的灰色,摆在大厅里的几架红色机器也都黑着,没有半分生机。保安亭锁着门,一道长长的破碎痕迹贯穿朝外的玻璃,探头往里,能看到细长桌面上放着钥匙、收音机、半张报纸和开着盖的透明保温杯,里面还残有半缸茶水。
不仅是加油站,细细看向街头竟也完全空着,路边的洗车店紧闭着卷帘门,饭馆门口挂着锁,招聘广告和旺铺招租几乎贴满每一面玻璃,白色的A4纸饱经日晒雨淋,变成干且脆的暗黄色,仿佛随时都会化作齑粉。
周芳和郝灵回来,母女俩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些,郝灵问周芳要湿巾,周芳从随身的包里掏了,两人相隔半臂,一边走一边吐槽这厕所实在太破,一股陈年氨味,水龙头满是锈渍,打开只淌黄水,恶心得够呛。
孙东旭还在对着手机指指戳戳,不时旋转着寻找方向,说:昨天还有评价,今天怎么就关了?
郝灵漫不经心:休国庆呗。
郝建设说:加油站休什么国庆?
周芳不理他们,站在一边抻胳膊撂腿,自顾自说:睡得我腿疼,浑身冒虚汗,跟走了十公里似的。
郝灵说:你是不做噩梦了,我感觉你路上一直抽抽。
周芳说:不记得了。
又说:没睡好,一会儿到民宿再睡吧。
孙东旭冷哼一声:加不了油,都未必能开到民宿。
孙东旭终于放弃和导航较劲,打电话给民宿老板,电话、微信语音或是订房软件上的消息都没回应,忍不住皱起眉:他还没给我门禁密码呢。
黄昏终于来到,金色的阳光笼罩大地,初秋的风卷着路边的尘土飘过,郝灵打了个寒战:要不先开过去吧,这加油站给我感觉不太对劲。
左右没有别的办法,几人重新上了车,县城不大,很快到了海边,听到滚滚波涛声,如同神明低语,孙东旭指着不远处的几栋高楼介绍:就是那个小区,可能开不过去了,等会联系上房东,叫他开车来接。
话音没落,那车就彻底熄火,趴卧马路中间,几人这才意识到,马路上也没有其他车辆来往,想打个出租都不行。
孙东旭依旧一遍遍打着房东电话,彩铃声在空气中回荡,只叫人心烦意乱。
郝建设皱着眉呵斥:村子里的人就这样,买卖也不好好干,电话都不知道接。
周芳四处看了看,这是县城沿海的主干道,周边略显空旷,只不远处有一栋四层小别墅,孤零零地伫立着,三楼的两扇窗格外大,像一双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几人。
周芳说:去问问吧,别墅肯定有车,看看能不能带我们一段,或者借点油。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这栋房子,总有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
几人锁了车走过去,越走近越发现,那房子很美,红砖绿瓦的老式风格,在夕阳和遥远海平面的映衬下竟带上末日般的风味。
围墙中间有一道铁门,两米来高,十分威严,周芳找了门铃,按响几次,没人应,估计房子也是空置的,郝建设忍不住抱怨,周芳也懊恼,随手推了下铁门,居然开了,带着巨大的金属摩擦噪音,缓缓向后退去。
周芳要进,郝建设阻拦,周芳没理,坚持踩过鹅卵石路面,踏上大理石台阶,台阶侧面摆着几个花盆,植物保留着枯死的尸体,土壤也干涸。
周芳敲了门,果然没人应,再推门,这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几人就要无功而返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搬开几个花盆,果然找到一柄钥匙,正好打开铁门。
郝建设阻拦:你这是私闯民宅。
周芳却不理,被梦魇了似的直直往里冲,好像有什么吸引着她,几人只好跟进来。
房间里很黑,像是阴暗潮湿的洞穴,几乎不能视物,夕阳的金光从他们身后照进来,几人的影子被拽得很长,瘫倒在屋内的白瓷砖地板上。
周芳在门口摸索了几下,打开灯,是恢弘的欧式装修大客厅,真皮沙发与大理石台面正对门口,像一个邀请。一盘白色楼梯蜿蜒而上,穿起二三四楼,被楼梯环绕的天棚上垂着巨大的欧式吊灯,细线穿起无数水晶宝石,反射着七彩的光,照亮了几人的脸。
即便是郝建设和孙东旭也被这奢华震得后退半步,周芳却依旧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无人跟上,回过头,看到了旁边的墙壁:你们看看这个。
是一张A4纸,写着:
家庭民宿
WIFI:inferno
密码:circulate
内线电话:0000
旁边挂着一只老式电话,样式很像如今的可视门铃,单色液晶屏幕下是12个数字按键。
孙东旭拿起电话播了过去,很快被人接起。孙东旭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介绍一行人眼前的复杂境况,却只说了开头的你好,打扰了,就被对方打断。
片刻后,孙东旭说:好,我知道了,然后挂断电话,回头向众人宣布: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
几人终于歇一口气,把自己摔进巨大的真皮沙发里,拿出手机连了WiFi,却依旧没信号,再关掉WiFi,连4G都打不开了。
郝建设十分不满:这破地也太偏了。
其他人倒无所谓,别墅带来的惊喜混着一天车程的疲惫,叫人只想尽快收拾好休息。
孙东旭和郝灵回车上拿行李,郝建设在沙发上和手机较劲。
周芳便在房间里乱转了两圈,与其说巡视住房,更像是参观。
一层是客厅,厨房和餐厅,冰箱样式很老,但堆满了新鲜食物,厨具不算全,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有不少漂亮的瓷器餐具,怪的是厨房大且明亮,却只有几个老式的灶台,操作台下却全是柜子,蒸箱、洗碗机、烤箱甚至微波炉都完全没有,但想到是出租屋,也还算正常。
二层开始是房间,每层只有两间,大得出奇,卧室几乎像个操场,除了床和柜子,还有写字台和沙发区,带独立卫生间,白瓷浴缸能躺下两个人有余,还配有独立的洗衣机,但样式同样惊人的老旧,几乎和郝灵差不多年纪。
三四层情况也类似,二层额外带有换衣间和储藏室,角落里藏着一只老式缝纫机,三层是书房和琴房,有各类书籍和三角钢琴,四层则是户外露台,总之十分奢华。
唯一的怪事是,房间里的窗帘全部是厚重的珊瑚绒,把窗户挡得密不透风,周芳拉了拉,是钉死的,完全打不开,但掀开帘子,便可以看到海边的夕阳,美艳近妖。
周芳想着,房间多的好处便是,自己可以和郝建设分房睡在二楼,郝灵孙东旭则住在三楼,于是高声向郝建设交代了房间分配,转完了屋子,便翻箱倒柜找出抹布和扫帚,收拾起来。
房间惊人地整洁,扫不出什么灰,但一点点归置的感觉却叫她安心,尤其是越收拾,她便越是发现这房间竟处处合自己心意,仿佛量身打造,甚至想起二十多岁年轻时的幻梦,那时她最想要的,大概就是一栋这样的房子,面朝大海,宽敞明亮,干净整洁。
周芳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哼起甜蜜蜜,像回到自己最好的那些年岁。
年轻时她嗓子很甜,父母疼爱,养得手臂大腿圆滚滚的,追求者众多,却因为没见过世面,被郝建设高谈阔论的狗嘴哄住,转眼便是三十年,吵架太多,哭号太过,加上年纪大了咯痰,嗓子早哑了,皮肤也松弛下来。虽不复青春美丽,但如今轻轻哼唱,居然也找回一些年轻时的韵味。
直到歌声被郝灵的尖叫声打断。
周芳急忙丢了抹布跑出来,看到郝灵就站在二楼隔壁的房间门口,眼睛瞪得很大,满面惊恐,浑身颤抖。
怎么了怎么了?周芳一叠声问着,沿着阁楼平台跑过去,郝灵却不回话,只是兀自颤抖着。
周芳于是顺着她惊恐的目光看过去,是郝建设。
他躺倒在卧室休息区前的空地上,纤瘦的四肢裹着干瘪的皮肤,充分展开,像趴在网上的蜘蛛,一颗头颅以诡异的形状扭曲着,半边脸都被血糊住,双眼瞪大凸起,斜看向前方。
周芳颤抖着向前走了两步,便与他的眼睛对上,看到暗黄的眼白上,已经只剩一片纯黑的瞳孔,大致猜到人已经没了,不由得手脚发冷。
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几次没能拿起他的手腕,那皮肤还留有温度,衬得她的指尖冰冷得可怕,她感觉有什么在跳动,低下头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抖得太厉害,又转而去摸他的胸口和喉咙,最终确定人已经死了。
周芳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混沌一片,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
再看郝灵,她还瘫软在走廊,半靠着楼梯喘气,脸上的惊恐像是凝固住了,嘴角疯狂下撇,和周芳目光对视时,才嘶哑着用气声叫了一句:妈……
周芳急忙半抱起郝灵往房间里走,嘴里一叠声安慰着:没事,没事,有妈在呢,妈陪着你呢,都没事。其实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完全凭直觉发音。
母女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卧室,周芳抓起床头的电话报警,却发现没有声音,才发现电话线已经被剪了。
想起进门时孙东旭打过的电话,她又跌跌撞撞跑下一楼奔到门口,拿起电话,只听到一片死寂。
她颤抖着拿起电话线轻轻拉动,很快扯出了断头,切面无比整齐。
一股凉意蹿上后脊,她立刻意识到,这电话线是刚刚才剪断的,凶手就在这栋房子里。
郝灵!她立刻大喊,抬头看到郝灵就趴在房间门口的栏杆后面,一双泪眼盯紧她,应声叫妈。
那目光和亲密,更胜童年。
周芳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果决,和她过去无数委屈的,得过且过的日子相反,她跑上二楼,抓起房间里的挎包,半抱半拖着郝灵,坚定地向楼下走去。
周芳说: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小孙呢?他去哪儿了?
郝灵不搭话,她垂着头,眉眼隐在阴影当中,扶着周芳的手慢慢站了起来。周芳没在意,只是在她站稳之后抓住了她的手臂,顺着台阶一路向下。
周芳大喊着:小孙?小孙!孙东旭!
郝灵说:别喊了。
周芳不明就里,依旧喊着,拽着,奔走着。
直到郝灵猛地甩开了她的手臂,在原地站定怒吼:别喊了,妈妈,孙东旭就是凶手。
她走回到二楼的平台上,指着房间里的尸体,无比笃定地看着周芳:是孙东旭杀了爸爸。
周芳像是被句子砸中了头颅,她茫然地看着郝灵,问:为什么?小孙那么好的人……
郝灵冷笑一声,说:全宇宙也就你会当他是好人。你真的想知道吗?你不怕他也杀了你?
周芳呆愣愣地说:不会的,这怎么会呢……
郝灵冷笑起来:孙东旭出轨了。你知道他出轨的对象是谁吗?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我都认,他的出轨对象,是合作方负责人45岁的老婆。出轨?呵,真能叫出轨吗?那分明是送上去给人做鸭。
周芳说:不可能吧。
郝灵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由松弛的皮肤和皱纹构成的脸上浮现出空白的神色,这让她显得竟然有些天真和惹人怜爱,郝灵甚至觉得自己要不忍心说出后面的句子了。
于是她走上前,握住了母亲冰冷的手,一边温暖她,一边残酷地说: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吗?是爸爸。发现孙东旭出轨的人,就是爸爸。爸爸发现他出轨之后,没有告诉我,而是自己去找了孙东旭,他甚至答应孙东旭保守秘密,提出的条件都不是立刻停止,而是只此一次。爸爸没有信守承诺,他把真相告诉了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郝灵说到这里,控制不住地抽动了嘴角,她半俯身,盯住了周芳的眼睛:因为他认为,他打心眼里认为,孙东旭出轨是合理的。他叫我心怀感激。孙东旭出轨了,我的亲生父亲替他来教育我,不是包容原谅,而是心怀感激。
周芳听到自己干哑的声音:为什么。
郝灵说:因为孙东旭是个废物。他守不住自己的公司,财务问题很大,他非常需要这笔生意,于是色诱了合作方的老婆,以求对方能帮他吹吹枕边风。爸爸说,他这是忍辱负重,是为了我付出良多。爸爸说,他左思右想才来找我,是让我有一天哪怕发现了异常也要装没看见,多多理解男人的工作。
郝灵转过头,看着躺倒在地的父亲:连孙东旭都没有想到,我的爸爸会是这么无耻的人。他杀了爸爸,肯定是为了灭口。
周芳被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傻了,她呆滞地看着郝灵,又转过头看着地板上躺着的,和自己一起走过三十年的丈夫的尸体,因此错过郝灵瞳孔放大的尖叫。
周芳突然感觉到自己被郝灵环抱住了,那是完全出自本能的动作,女儿细弱的肩膀猛地撞击在她的脸上,然后她细长的,父亲一样的手臂牢牢锁住了她,一阵天旋地转,她和郝灵的位置被迅速地调换过来。
然后是又一次撞击,伴随着利刃割破肉体的撕裂声,以及孙东旭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说:妈,我小瞧你了啊。
说着,孙东旭抽出插在郝灵身体里的利刃,再次扎了下来,郝灵迅速转过身,把周芳护在身后,却被一刀割破喉咙,鲜血潺潺流出,她的身体也被孙东旭丢到了一旁。
周芳随着郝灵的身体扑过去,她喊:灵灵。
这是她们许多年不曾唤起过的名字,周芳早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这样叫郝灵是在什么时间了,就像她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她们互相拥抱是在什么时候。她们早就随着郝灵的长大渐行渐远,又或者在郝灵年幼时,她们就从没能达到过真正的亲密。
周芳把郝灵抱在怀中,眼中只有自己小小的女儿,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孙东旭的身后,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矮小壮硕的身影紧跟着他爬上了楼梯,挥舞着一根金属拖布杆,和孙东旭搏斗起来。
郝灵那么轻,那么硬,她细瘦的身形完全随了父亲,浑身好像都只有一把骨头,她蜷缩在周芳的怀里,任由周芳竭力捂住她的喉咙的伤口,却无法阻止鲜血从指缝间潺潺流出。
周芳感觉到手下的血是根本压不住的,它们冲击着她的手掌,像一只充足了水压的龙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的手顶起来。周芳哭泣,哀求,她用一双浸满痛苦的眼睛凝视着怀里的女儿。
郝灵却微微压着眉毛向上看,带着痛苦和憎恨。她牵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对拥抱着自己,展示出无穷爱意的母亲,充满恶意地,虚弱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给我挑的好老公。
她的恶意注定收不到回应,来不及看到母亲听到这句话的表情,郝灵的瞳孔就慢慢散开。
郝灵死去了。
周芳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憎恨,她抬起头,看到自己的仇人,不远处的孙东旭。他正和什么人搏斗着,明显占据上方,已经将对方压在了身下,举刀要刺。
周芳猛地拿起了平台上的台灯,狠狠砸向了孙东旭的后脑。孙东旭立刻脱力倒下,他身下的人终于挣脱出来,后退两步,回过头看着周芳和她身后的女儿,片刻之后,那人离开了。
而周芳并没有看到。实际上她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只是机械地,痛苦地,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手中的台灯,直到金属支架彻底变形,直到孙东旭的头颅变成一堆烂泥。
周芳精疲力竭,丢下台灯,转头抱起了女儿的身体。
周芳把郝灵抱回了自己原本选定的房间,她想让郝灵躺一会,躺在这个周芳最喜欢的,曾经梦寐以求的房子里。
周芳把郝灵放在床上,鲜血浸湿床单,弄脏了郝灵的脸。郝灵的脸上还保持着讥讽的神色,怒目圆瞪。周芳伸手去抚那双眼睛,却怎么都闭不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冲击着周芳,是她识人不清,害女儿死去,害女儿闭不上眼,害女儿……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她当初为什么会觉得孙东旭是个好人?为什么会要求女儿嫁他?周芳想起来了,她觉得孙东旭老实,他确实长了一张能让人联想到老实的脸;还觉得孙东旭敢拼敢干,能做实事,比郝建设要强得多,确实,郝建设只敢刷刷擦边女主播的时候,孙东旭却已经十分充分地出轨了。
于是周芳觉得孙东旭能照顾郝灵,能让郝灵过上好日子。至少,是比自己要好的日子。可是自己,周芳回望自己的一生,普普通通地做了一辈子基层文员,她又知道什么呢?
周芳一遍一遍地道歉,按揉着女儿的眼睛,直到那眼皮不再睁开。周芳才站起身,去卫生间打湿毛巾。鲜血弄脏的女儿的脸,她想给女儿擦洗。这是最基础的体面,是她能为女儿做的,很少很少的几件事之一。
水流冲击掌心的感觉让周芳十分不安,但她忍住了,雪白的毛巾逐渐变得沉重,周芳拧干毛巾,回到房间。
她看到的,是整洁如新的卧室。
满地的血迹不见了。
席梦思床垫上,女儿的尸体也不见了。
2
周芳找遍了房间,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女儿的尸体,没有陌生人进入的痕迹,甚至连她来过的痕迹都没有,被她收起来的枕头回到床头,这房间和她第一次走进来时一模一样。
周芳愤怒。这房间吃掉了她的女儿。她对这栋房子的爱在一瞬间消失了,她想把整个房子撕碎。
她带着愤怒猛地拉开门,然后呆住了。
周芳看到了郝建设。
郝建设就是郝建设,半灰半白的稀疏头发,长手长脚的细瘦身体,穿着今早出门的那一身衣服,站在一楼,捧着他那个破手机,对着WiFi密码,哎呀个不停。
这一幕惊人地熟悉,有什么划过周芳的脑海,但她没有抓住。
周芳叫他:郝建设?
郝建设没回头,很不耐烦:干啥?
周芳叫他上来,郝建设不动。周芳也不催促,只是盯着他,看着郝建设抓耳挠腮的小动作,越看越肯定,这人就是郝建设无疑。
半晌,郝建设终于放弃和WiFi斗争,一边咕咕哝哝地咒骂着,一边走上了楼梯,站在周芳的面前。
周芳指着旁边的屋子,说:你住这屋。
郝建设说:我知道。
周芳问:你不进去看看?
郝建设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进了屋看着,屋子很大,他一边看一边点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喜悦。周芳却停在门口没动,她看两个房间门中间的矮台上,正坐着一盏台灯,金属支撑琉璃面,十分熟悉。周芳能想象到自己的双手掐住灯座,那宽度简直正合适。
周芳关了门,咔哒一声,郝建设闻声回头,看到周芳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
周芳说:你知道孙东旭出轨的事。
郝建设没搭话。
周芳说:你告诉了灵灵。
郝建设皱起眉,灵灵,好陌生的称呼,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过了。
周芳继续说:你觉得孙东旭做得对。你也觉得自己做得对。
那语气让郝建设不舒服,所以他说:对,怎么了?
声音带着责备,潜台词是你不该问,这和你无关。这声音常常让周芳愤怒,郝建设认为那是恼羞成怒,周芳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浅薄才愤怒。而周芳一旦愤怒,那不稳定的情绪就会成为他新的可指责之处,让他占尽上风。过往三十年的争吵中,这招他屡试不爽。
但这次,周芳的声音依旧平静,她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郝建设有点怕了,他无端恐惧,又觉得自己恐惧令人发笑,为了掩饰恐惧,他扩大傲慢,迈着四方步走到周芳面前,仗着身高差俯视着周芳,试图带来压力。这时,他看到了周芳身后反射着灯光的,乱糟糟的一团。
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那团灯光就飞扬起来。周芳双手挥舞着台灯,从左下到右上,蓄满力量,狠狠砸向郝建设的头。
郝建设听到了自己胫骨错位的咔哒一声。
那是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周芳看着郝建设倒下去,像一帧慢镜头,脖颈扭转,身体后移,很快失去重心,向后摔倒在地上,歪扭的头颅砸在地板上,咚的一声巨响。
这个和她共度了三十年,时常令她愤怒也令她畏惧的男人,如此轻易地便死去了。
周芳松开手,台灯落在地上,她转身出了门。
推开门便听到一阵歌声,沙哑的甜蜜蜜,轻轻柔柔却有些风韵,语调无比熟悉,声音渐大,周芳回过头,便和错愕的自己四目相对。
新的周芳问:你……是谁?
但刚刚弑夫的周芳,她终于抓住了那个划过脑海的东西,来不及回答,她扭头就跑,冲进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一把掀开临街的窗帘,外面是一片金黄夕阳,黄昏仿佛没有尽头,蔓延在整个城市当中。
不远处空旷的街道上,趴卧的汽车旁,两人正沉默地搬着行李。正是郝灵和孙东旭。
我们回来了。周芳喃喃自语:是我们回来了。
在她身后,另一个周芳正站在门口,拿着手里的拖布杆自卫似的指着她,问:你是谁?
周芳说:我就是你,我是……刚刚的你。
两个周芳在休息区相对而坐,姿势神态都如照镜子一般,一人滔滔不绝地讲,另一人全神贯注地听,不时配合地发出哀叹和悲鸣,直到全部故事都被说完,新的周芳轻轻摇头:我怎么信你?
旧的周芳拉起她的手,走到了隔壁房间。关上门,打开灯,照亮地板上郝建设蜘蛛似的身体。
周芳说:三十四年前,我二十二,大专毕业进了工厂宣传科做文员,那是2000年,大学生依旧稀罕,但也没那么稀罕,我想再学再考,像表姨家的二姐,专升本甚至读研究生。没有人支持,这是自然的,家里的意思是工作已经很好很稳定,年纪也拖得太大了,该相亲考虑婚姻大事。我拗不过爸妈,相了几次亲,都不成,反倒是自己在厂子里认识了郝建设。
年轻时的郝建设,远没有如今讨人厌的样子,他家境不好,长得一般,虽然也是大专生,但也称不上多稀奇,唯独一张嘴,好得不得了。他哄着我,所有人里只有他同我说,我支持你学,我跟你一起学,你和旁人都不一样,你有追求。
我是冲着这句话嫁给他的。那时候多少人劝我,他家那么穷,老妈老爸都是远郊县里的农民,跟着他来到城市,没房没地没钱不说,身体还不好,简直是天大的窟窿等我跳进去堵。我跟着他去老家,破砖房漏风,家里唯一的电器是手电筒——那时候我家都看上电视了。回来我们一路不说话,等坐到小饭馆里,他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说:我怕你嫌我。
我嫌,但我想,至少他父母人好,他又有上进心,我们都有,踏实肯干,日子早晚会好起来的。
就这么结了婚。
但我没想到结婚后的日子能有那么忙,家里家外,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这都不论,结婚刚半年,公公就住进了人民医院,婆婆自己都照顾不好,当然只能我照拂,请了几次假,再有大事领导就不找我了,我的时间绰余出来,去医院照顾的活就更多地落在了我身上,前后拖了一年半,还是把老人送走了。
然后我发现自己怀上了灵灵。
事情没有变少而是更多,孩子的衣食住行,从奶粉到尿布,虽然我妈他妈都帮忙,但到底是要有个人盯着,一晃到灵灵三四岁,郝建设考上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哪有什么一起学一起考?他读我也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个家里怎么能有两个不挣钱的人呢?为了供他读书,我除了工作和家事,还要再找家用,累得脚不沾地,时间反倒比他还少,有时一个月下来都没工夫陪灵灵出去走走。
终于熬到他毕业,我满心欢喜,长出一气,以为哪怕没有位置调换轮到我专心学习,也该多少轻松一些,实际上却恰恰相反。郝建设很快有了新工作,究竟是前途无量还是事务繁多我也说不准,但总之是没有时间精力顾及家里,灵灵又上了小学,补习班一串作业一堆,样样要人盯要人看,再加上学历日渐贬值,我相对稳定的工作反而更显得来之不易,一拖再拖,学习的事就不再有人提起。
唯一一阵子例外是灵灵初中时,我爸病故,我突然感到人生苦短,迫切想要做些什么,于是重新捡起课本,抛下一切学了几个月,考了一次,只差一点,没有考上,并不气馁,准备再战,妈妈却也病倒,不单是要我照顾,连同原本托付给她的照顾灵灵等事重新落回我身上。当时也知道不是没有办法,但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不再考虑进步,只是专心照顾母亲女儿,终于又续了七年母女缘分。
到灵灵上了大学,我终于放松下来,却也没有再学什么的必要了,只等退休无事可做,再读读老年大学。前几年忧心灵灵婚事,左挑右选急不可待定下孙东旭这个女婿,看到她结婚,又放下一宗心事,只等她再生儿育女,我含饴弄孙。
到今天,我才发现多年倾力维持的家庭不过是巨大谎言和骗局,但对郝建设的恨意,确是从一而终,小事如我早起忙碌照顾灵灵,事件频发焦头烂额时他手捧书本悠闲走过;或是我辅导灵灵作业力不从心,请他接手却听他说“这都弄不明白你还考什么大学?”之类,细碎的恨意蔓延在日常里数不胜数。但真正让我恨他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母亲病重入院初期,我尝试兼顾学业,在病房看书时遇到从前几名同事来访,他说:你周姐就是有上进心,老妈都不顾了,专心看书,是要当总统呢。同事不敢接话,我摔了书和他大吵一架,那时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不是城市女下嫁农村男的婚姻,而是官路亨通的丈夫和理应为他打理后方的妻子。
这么多年我反复劝告自己他对我和灵灵都已经够好,母亲缠绵病榻多年,金钱方面他从未有过半分迟疑。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肯想透的事,今天突然想明白了:如果当年他父亲病时,我同他一样,把一切全抛出去,独自专心学习,抢先考学,那这一生,也未必是我活该全盘配合着他。与这一点相比,他付出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这儿,周芳长叹:谁不想好呢?
再回头,两个周芳站在丈夫的尸体旁,均是泪流满面,已经无法分辨有哪里不同。
这时门被敲响,虽然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来者毋庸置疑。
周芳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灵灵。
一个周芳推门而出,拦住了门口的郝灵,说:灵灵,我们得走。
郝灵十分厌烦:你又要干什么?
周芳有心强行将郝灵带走,但郝灵十分抗拒,于是周芳牵着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张开嘴却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能轻易和自己说明白,却没办法让亲生的女儿也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
最后她只能说:你知道孙东旭出轨了。
郝灵脸上原本的厌倦和不耐烦立刻转为憎恨:你也知道?你也要劝我包容?
周芳赶紧摇头,接着说:孙东旭疯了,他杀了你爸,我们得赶紧离开。
郝灵一脸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东旭一直和我在一起,刚刚回来上楼送了个行李而已,哪有时间去杀我爸?
周芳愣住了,郝灵继续说:而且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刚刚我俩绕着这边转了大半圈,原本订的居民楼也去了,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碰到。这里好歹有电有水有食物,只能先住一宿,等明天再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人。最差的结果恐怕要直接走回去,但应该也不至于,也可能是晚上广场有节日活动,所以这边没什么人……
周芳这才想起,她进门时的经历和那个周芳的讲述有些许不同,孙东旭拿起电话,却根本没能打通,滴滴的待机声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几人并非得到许可,而是迫于无奈才选择留宿。
而这细小的不同又改变了郝灵和孙东旭的行程,从拿完行李直接回来,变成先在周边转了一大圈,试图寻找更合适的住处,也就导致孙东旭根本没有独处时间,原本郝灵主动推测出的孙东旭杀人,变得根本不成立了。
周芳一时愣住,想要找另一个周芳理清状况,但又觉得孙东旭虽然此刻没有动作,但上一次毕竟杀死了郝灵,无论是真是假,先跑了总是没错的。
于是周芳说:不论如何,必须马上离开他。
郝灵一愣,冷笑起来:怎么回事?我爸叫我一定守住他,你叫我马上离开他,你们都不先串通好吗?人人都想提线,我这木偶可不好当啊。
周芳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挑着最主要的说:你爸错了,你听我的。
郝灵反而更怒:我爸错了?听你说这么一句可真不容易,他逼我结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是挺配合的吗?不是你以死相逼?现在看出孙东旭是个人渣了,想把锅推到我爸一个人身上?这样我就不恨你了吗?
周芳愣住:我哪儿有以死相逼?
郝灵说:你说你这辈子就是养活我!说我的事业根本养不活你!说我不嫁给孙东旭你以后都闭不上眼,这还不叫以死相逼?你装什么无辜?
郝灵怒极了,一边说,一边有两行泪水控制不住地淌下来,最后已经近乎嘶吼。
周芳回忆片刻,才说:你说在你单位楼下喝咖啡那次?我说的明明是,怕你以后的路太难,希望有人照顾你,如果和小孙结婚,以后就算我走了也能放心了。
郝灵竭力止住哭泣,颤抖着说:可你的意思和我说的一样。
周芳看着眼前的女儿,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下半张脸,眉眼间的愁绪已经化作绝望,想起一切,终究是自己看走了眼,却赔上女儿半生,也觉得无法反驳,只是走上前想要抱抱自己的孩子。
郝灵看着母亲张开手走到近前,第一反应依旧是难为情,这个家庭里蔓延的始终是非常标准的,中式含蓄的情感关系,自从青春期被母亲抛下之后,她和周芳一直不算十分亲密,此刻她更是无所适从,于是一把推开了周芳。
郝灵说:不就是离婚吗?我也想离婚,你愿意最好了。我早就想离婚了。
说完,转身出了门。
周芳看着郝灵一边叫着孙东旭的名字,一边上楼去寻,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找到另一个周芳问问清楚,没有亲身经历过杀戮,她可以相信孙东旭出轨,却不愿相信那个初见时满脸通红文文静静的孩子会突然暴起杀人。
周芳去了楼下的清洁房,他们原本决定在那里汇合,但那里却空无一人,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郝灵的尖叫。
周芳急忙跑回大厅,一切都晚了,只看到郝灵环抱着孙东旭,从三楼跌落下来。
几分钟前,郝灵慢慢走上三楼,她只觉得心神不宁,母亲好像变了,虽然看起来是往好的方向,她一直觉得母亲太在意父亲了,但为什么?
再回头想想,刚刚的谈话也很奇怪,隐约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当然,成年后和母亲的每一次谈话都有这样的感觉,让她在渴望交流的同时又兼有不胜其烦的疲惫,但这次明显不同。那是什么?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发生了,但抓不到任何头绪,让她不安。
至于离婚,她是一定要离的,本准备晚些时候再宣布,现在想想,旅行中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孙东旭肯定不会同意,但自己一家人都在,她也不必害怕什么。
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听到嗬嗬的喘息声,疾走几步彻底上了楼,才看到房间门打开,露出半个孙东旭的背影。
郝灵没叫他,兀自走近了,才看到孙东旭身上有些血迹,脖颈上还隐隐约约有点淤青,他半侧着身,背对自己,似乎在努力挣脱踢踹着什么。
再近两步,郝灵看清了,那是周芳。
浑身是血的周芳,喉咙打开一个半口,鲜血仍在喷涌,那嗬嗬正是她倒气的声音。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死死抓住了孙东旭的腿,哪怕孙东旭正一边向外挣脱,一边用另一只脚猛踹在她的后颈上,每一次都撕开伤口,涌出更多鲜血,艳红的血液成了润滑,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痕迹,又助力了孙东旭的逃跑。
倒在地上的周芳先注意到了郝灵,她嘴唇翕动,对郝灵示意:跑。
郝灵终于恍然,想起几分钟前的谈话,原来周芳叫自己离开,根本不是离开这场婚姻,而是远远地离开孙东旭,离开这个杀人狂。
那是她的母亲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要保护她的母亲。
完全出于直觉的,郝灵猛地向孙东旭冲了过去,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将他从周芳的禁锢中带了出来,然后接着这股冲击,两人一起翻过了三楼的栏杆,断线风筝一般坠落下来,猛地砸在了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
也砸在了楼下的周芳面前。
垫在底层的孙东旭大头朝下,头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当场死亡。
郝灵虽然有孙东旭垫着,情况稍好一些,但也呕出一大口鲜血。
周芳猛扑到郝灵身上,嘴里说着:没事,妈妈在呢,妈妈带你去医院。
郝灵看到周芳,有点惊讶,说:妈妈,你没事吗?
顿了顿,又说:没事就好。
周芳无暇顾他,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报120,电话却完全无法呼出,又想把郝灵背到背上,可是郝灵只要稍有动作,就会呕出鲜血,大概是骨头也有折断,身体软绵绵的,怎么都不能如愿。周芳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郝灵叫住了她。
郝灵说,妈妈,算了吧,你看夕阳落下去没有?你扶我靠着点沙发,跟我说说话吧。
周芳用绳子捆住了客厅一半的窗帘,那永无止歇的黄昏照进房子,暖洋洋金灿灿的。母女两人背靠在真皮沙发后面,
郝灵说:妈妈,你刚刚就知道孙东旭要杀你了,对吗?
周芳大哭: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妈妈明知道却没相信,都是妈妈的错。
郝灵说:别哭了妈妈。我天天睡在他旁边,我都没想到,你怎么能想到?你知道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孙东旭说什么吗?他说,小看我们了,他的汽油白准备了。我才明白过来,我和爸爸都以为他那个破公司,想要起死回生,只能靠卖身,却没想到,原来还能靠我们一家的保险金。他太无耻了,男人怎么能这么无耻呢?妈妈,你知道吗?
周芳说:妈妈知道,妈妈现在知道了,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嫁给他。
郝灵说:不是你的错,妈妈,我这么大个人,如果我铁了心不嫁,你和爸爸哪儿管得了?是我刚刚说错了。我知道我误解了你的意思,我是恼羞成怒,我不想承认那是我自己做的,错误的选择。不想承认那时候我自己也怕了,我怕我的事业一事无成,怕我最终一无所有,所以我后退了,退进了看似安全的,所有人都走的大路上,却没想到,依赖别人的生活,比依赖自己还要更难。可我要是不怨自己,就只能怨你们,这是不讲道理的。
周芳说:妈妈不跟你讲道理,妈妈不需要你讲道理,妈妈只想你好好活着,快快乐乐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成家立业也好,做你自己的事情也好,想干什么都行……
郝灵说:我知道,妈妈,你为了爸爸和我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一直没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周芳打断郝灵:妈妈做了,妈妈没有牺牲,妈妈是选了你,妈妈不后悔。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愧疚初中时抛下你,后来你跟我一直不亲,我都理解,是我当时做错了,我都能理解。
郝灵说:你别理解,妈妈,你根本不理解。初中之后,我确实恨你,但你知道吗?我恨的不是你为了学习不管我,而是你明明都下定决心不管我,却没有坚持到底。你如果坚持了,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有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很特别的妈妈,但你抛下了我,又放弃了事业,回到了家庭里,它让我觉得,我对你来说,好像没那么重要。
周芳浑身一抖,再说不出话,只是轻声反驳:不是的,你最重要了,对妈妈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郝灵说:嗯,现在我知道了。对我来说,你也是最重要的,妈妈,你跑吧,别管我了,你好好活下去,我也能安心了。
这样说完,郝灵便闭上了眼睛,像是晕过去了,无法再说话。
周芳发出一声哀嚎,痛哭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都彻底破碎了,可是与之同时,她也被某种温暖的东西填满,像是找到了一个答案。过去三十年里,在所有痛苦或快乐的生活里,她始终觉得有所缺失,她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从事业,从家庭,从虚假的自我安慰,她兜兜转转如此之久,终于在女儿身上找到了。
她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就是这一刻,真的被爱和被理解。
突然,她想起郝灵转述孙东旭的话,孙东旭带了汽油。也许是为了杀人骗保后毁尸灭迹,但此时这理由根本不重要。
周芳急忙站起来,向三楼堆放着孙东旭行李的房间跑去,她冲进门,暴力强行打开所有的行李,慌乱地寻找着。有了汽油,她就可以把汽车启动,她就可以带着她的灵灵回去,她们还会有后半程的人生。
终于,周芳看到了,那白桶原来埋在郝灵的衣物中间,已经有了泄露的痕迹,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真奇怪,他们之前怎么一点都没闻见?
周芳伸手去拿,但忽地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门外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然后是郝建设令人厌恶的声音:你这是私闯民宅。
她站起身,颤抖着向门口走去,远远能看到别墅的大门已经被打开,熟悉的一行四人就站在那里。
她听到自己说:你们看那个。
这一刻,周芳终于确认了循环的存在。她下定决心。
她要保护郝灵。
她必须杀死那两个男人。
3
身后的电话响了,周芳接起电话,听到孙东旭的声音。
周芳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房子你们可以住,取完行李到杂物间找我。孙东旭,我知道你的秘密。
周芳从房间的厕所里挑中了一只拖把,铁的,头部可以拆卸下来,剩下的就是一根棍子,比台灯更轻便也更坚硬。
她握着拖把试了两下,觉得十分趁手,于是下楼,叫郝建设到房间里,像另一个周芳告诉她的那样,很轻易地便打倒了那个男人。
这就是杀人吗?原来人如此脆弱,原来一切如此简单。
周芳来到杂物间,她想布置一番,但没什么头绪,她之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要杀人,只是想到一会可能会与郝灵见面,她不想让她知道是自己的母亲杀死了丈夫,于是找到了清洁工的帽子和口罩,简单地把自己武装了起来。
过一会,外门响动,是孙东旭回来了。
他刚一进门,周芳便挥动棍子砸了下去,可孙东旭很谨慎,躲了一下,棍子只砸在他的肩头,周芳随即再打,终于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孙东旭毕竟是个壮年男人,敏捷程度和身体素质都比郝建设强了太多,挨了几下之后,他猛地发力,一把扯过了拖布杆,两手用力,把它掰成了两截,露出尖锐的铁面。
攻守逆势,孙东旭握着半截拖布杆步步逼近,眼里藏着恨意,突然,他停住了。
他认出了周芳。
孙东旭的神色一下从危险转为困惑。他说:妈?怎么了这是?
周芳却不搭话,轻轻弯腰,捡起了那半截拖布杆,断裂的地方变得无比尖锐。周芳想,自己还是太傻了,她怎么会选择钝器而不是锐器呢?
孙东旭继续问着:你在这干什么呢妈?你打我干什么?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周芳猛地起来,挥舞着铁杆试图扎进孙东旭的心脏,孙东旭躲了一下,铁杆扎穿他腋下的软骨。周芳趁机骑在孙东旭身上,握住铁杆拔出来还要再扎。
周芳说:没有别人,就是我,你出轨不算,还要杀妻骗保,我不杀你,等你杀我吗?
孙东旭皱起眉,说:你怎么知道?
然后周芳感觉到一股巨力将自己掀翻出去,再爬起身,孙东旭已经跑了。
周芳在他身后追逐,一层过大,转过几个弯就不见孙东旭人影,而孙东旭则转进厨房,拿出一柄尖刀。
他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也想用更轻松柔和的方式,可是如今居然被那小老太太知道了计划,那自然只有不死不休了。
握着刀走出厨房,孙东旭抬起头,看到了二楼的周芳和郝灵,那小老太太竟没事人似的,背冲自己和郝灵说话,孙东旭感觉到一丝异常,但更确定这是难得的机会,于是持刀冲了上去。
郝灵看到孙东旭手里的刀,条件反射般抱住了周芳,扭身护在她的身前,挡住了致命一击。而他们身后戴着口罩的周芳也迎了上来,和孙东旭厮打在一起。
直到被孙东旭压住,周芳绝望中又带着解脱,却突然感觉到孙东旭失去了力量。他大头朝下栽倒在自己身上之后,周芳看到了自己手握台灯的愤怒的脸,而在她身后,是郝灵的尸体。
周芳绝望了,她在那一刻意识到,在野蛮的世界里,只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孙东旭的,她必须从更早的地方开始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周芳转身下楼,身后是自己用台灯疯狂地砸碎孙东旭头颅的声音。
周芳在一楼堆放的行李里熟练地找出了那半桶汽油,带着它回到公路,却发现汽车已经消失了。
小镇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黄昏和脚下的柏油马路。
周芳提着汽油桶,一步一步地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她走过滨海大道,路过空荡荡的加油站,破碎泛黄的招工贴纸停留在她的脚下,而天空,就一步一步地,随着她的行走明亮起来。
从傍晚到黄昏,然后是明亮的午后,她路过有着绝美牛肉羹的小店,直到光明照耀着她身侧的一切。
周芳终于在桥下遇到了自己。
周芳问:你去哪儿?上厕所不应该走这么远。
原本的周芳有些慌乱,回答说:我透透气。
周芳说:你想跑。这是对的。但你不能丢下女儿。
周芳将一切和盘托出,就像当初的另一个周芳告诉她那样。但想要逃跑的周芳并没有像她当时那样理解一切,又或许,得到过女儿的理解之后,此刻的周芳已经彻底变成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
逃跑的周芳瘫倒在地上,她的人生突然变换成了无数失败和谎言,也许一切都曾隐约有端倪浮现,但不去看,不去想,不确定地将它们转化成笃定的文字,她就还有自我安慰和欺骗的空间。
可是此刻,一切都没有了。
逃跑的周芳握住了那桶汽油,她拒绝回到车上。
奔袭而来的周芳遗憾地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后周芳爬上土坡,回到她未曾经历一切的家人们身边,郝建设正叼着烟头在后备箱里翻找零食,几人转过头看向她,依旧是熟悉的蔑视和厌恶。周芳张开手臂想要拥抱自己的女儿,郝灵却皱着眉躲开。
周芳无比确定地说:不去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她不敢说出一切,怕触碰到孙东旭的神经,再次激化矛盾,让他恼羞成怒直接动手。于是她的要求再次被其他三人无视,百般坚持最后只换来至少一起吃个饭的妥协。
周芳想,这样也可以,她其实不在乎另外两个男人的想法,只要能说服郝灵就行了。至于那两个男人,他们想怎么样都行,狼狈为奸或是互相残杀,她都不在乎。
他们开过那短桥,50米的路程却仿佛走了很久。
小店的老板娘被称作孟姐,热切推荐了牛肉羹,四下看看,店里的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碗。吃过了面,喝过了汤,孙东旭和郝建设出门抽烟,留下周芳和郝灵。周芳试探着说:灵灵,咱们回去好吗?
郝灵说:干嘛这么叫我,怪恶心的。
周芳说:妈妈不舒服,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我梦见……
郝灵说:别说了,我不想听。
周芳有点愣住了:这个梦很重要,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周芳非常确定,她看到郝灵翻了个白眼。
郝灵说:对,我已经够烦了,不想听你讲什么破梦。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行了吗?能走了吗?
熟悉的窒息感回来了,周芳张了张嘴,她想说说自己对郝建设的恨意,告诉郝灵她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她想得到郝灵的理解。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周芳想起了那栋房子,那栋如同她少年的幻梦一般,一切都恰到好处十分完美的房子,也许它确实具有某种魔力,也许她所期待的一切,都只能发生在那个房间里,
周芳觉得要回去。这一次,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汽车重新发动,他们看到身后升起的火焰,那里隐隐约约,传来哀嚎和痛哭。
周芳久久地凝视着,直到再看不清了,回过头,是郝灵的侧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鼻子嘴唇,眉眼间却带着愁绪。
周芳突然感觉到一阵倦意,她做了太多,走了太远。她太累了。
周芳慢慢闭上了眼睛,人生恍惚,如一场梦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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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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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梦神风风 浅七 大副吃饭了
韩逸轩 辛舟 由一木 鹿由古丸 无虞
校对|凉拌三思 余和萍远 十九魄
爱凑热闹 悠思南 青鸟少年游
排版|月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