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

神明的怒吼只响了一半，便永久地沉寂下去。澎湃如火山喷发的神性暴虐地涌进艾雅娜的身体，就像已死的神明胸口喷出的血雨一般无穷无尽。

即便是炎炎夏日，但在松林路段上，人们只会感觉到凉爽。我坐在老伙计的驾驶位，故作悠闲地在黄石公园的主干道上行驶前进。道路的四周围满了黄松和白松，它们笔直、巨大、耸入云层，像一个个不知年岁的古神，站齐队伍沉默地窥视着人群。一旦从这个角度思考，便很难说清，前来黄石公园游玩的人们，究竟是参观者还是被参观者了。

我一个人，至少从旁观者的视角来说，我是一个人，开着皮卡车慢悠悠地前进。但实际上，在副驾驶的位置，一个自称是古神的男人，正瞪大眼睛怒视前方。他身形高大，浑身上下鼓起的肌肉外露着力量和锋芒。他作古印第安人打扮，像是为了满足怀俄明州人们的刻板印象，头上戴着一顶秃鹰羽毛制成的羽冠，眼睑下的面颊上用手指涂着红色、黑色和黄色的横条图案。一个古印第安文化研究学者肯定能明白那彩绘所代表的含义。

“你们不该创造这条路，它的诞生破坏了神性的平衡。”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吐出的是英语。关于这一点，在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已经表示过惊讶。

“您的意思是……我们破坏了大自然的环境？”

男人瞥了我一眼，他摘下头上的羽冠，从环绕成一圈的羽毛中挑选了最漂亮、最挺拔的一根，把它拔了下来。远处的松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呜咽，像是人又像是某种动物，但我却在怀疑那是松林本身的声音。

他把羽毛贴在脸颊上，随后用某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念叨着，像是祈祷又像是施咒。片刻之后，原本在他鼻翼右侧的一道红色彩绘消失了，而那根羽毛活了过来，在车里自由地飞舞，最后落到我的肩膀上。

“神性是一切，自然不过是它的一部分。”

男人开始向我讲述一个故事，那是他还拥有确实的肉体的时候，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神性存在于拥有灵魂能量的万物之中，灵魂能量则蕴于一切生命，人类、动物、植物，甚至河流与山川。萨满传授关于神性的一切。他从腰间取下羊的头骨碎片，摘下贝壳雕刻的护符，将它们放入陶罐之中。他双手举起挂满铃铛的木杖，叮叮当当地将头骨和贝壳碾成粉末。他在手指上割出一道伤口，将鲜血滴入陶罐，随后抓起一把粉末，抛入火焰。一个完整的羊头幻影浮现于篝火之上，一闪而逝。

他用神性的奇迹证明神性的存在，他教导我们尊重神性、敬畏神性，最后是最重要的规则，继承和掠夺神性。

当我们掬起河流中的水，我们获得了神性；当我们征服一座山，我们也获得了神性；更不用说，当我们杀死一只鹿一头牛把它们吃进肚子，这是无需言教的，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继承与掠夺。

在部落中，进食代表着继承，而狩猎则是掠夺。人们相信掠夺的力量要比继承更加贴近神性的法则，因此大家崇拜部落最强大的猎手，仅次于崇拜能够与神性直接对话的萨满。

艾雅娜渴望更进一步的崇拜。她是部落中唯一一位在黑色的长发间装饰着金鹰羽毛的女人。羽毛的四周簇拥着无数的珍珠与贝壳，像从不间断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她穿着野牛皮的连裙，在太阳神羽蛇的图案刺绣之外没有半点针脚，那是去年部落捕获的最大的一只野牛，大约有八英尺高（我不清楚古神为什么会使用英尺来描述长度，也许是为了照顾我，就像他使用英语一样），她勾勾手指就得到了那张几乎完美的牛皮，用以制成她的连裙和斗篷。她是部落骄傲的永恒之花，每一位猎手的伊克谢尔。（备注：玛雅文化中的女神。她是月亮、爱情、孕育和生育的女神，掌管家庭、婚姻和女性的生育能力。她的形象也与治愈和农业丰收有关）当她穿着鹿皮鞋在部落走过的时候，她夺取了每一个人的心，但她不满足于此，她想要打破亘古不变的规则，超越神性，征服神性。

她要求一个猎手在狩猎时带上她，他们在松林间自由地穿行。艾雅娜有着明确的目标，那可怜的猎手却全然不知情。他们向着松林的深处越走越远，丝质的阳光被巨人般的黄松交叠繁密的针叶捆成束状，打进密林。四周开始渐渐没有了动物的声音。猎手感到恐惧，他恳求艾雅娜停下来，向回走，不要再踏入未知的深渊。艾雅娜也停了下来，但没有理会猎手。当两个人一起停下脚步之后，密林里突然之间消灭了所有声息，寂静从针叶上落下来。艾雅娜凝神聆听，更深更深的地方似乎传来一阵低声的呜咽。

艾雅娜的眼睛亮了。她选定前进的方向，开始奔跑起来。猎手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艾雅娜向前奔去。他们跑了一小会，便感受到即便是在奔跑中也无法忽视的大地的震颤。艾雅娜没有停步，反而加快了向前的速度。猎手终于被恐惧彻底淹没，他不再跟着艾雅娜，调转方向准备逃命。

他不该用后背对着神明，不敬。

一头大约三十英尺高六十英尺长的巨型野牛踏着撼地的步伐，以每前进一步就要撞断十几棵黄松的姿态出现在艾雅娜的眼中。它是“地震”的发源，是此间神性的聚合体，是人类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当世的神明。猎手只来得及迈出几步，便被神明追上，被迫向神明献上自己的神性。

掠夺还是被掠夺由什么决定呢？

神明相信问题的答案是神性和体型，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加巨大的神，它理应掠夺世间万物，包括落在身后的女人。

在神明转头的时间里（太过巨大的体型难以减速调头），艾雅娜摆出最恭敬的神态，一件一件取下身上的装饰和衣物。她最先取下金鹰羽毛，然后是牛皮连裙，她按照神性的大小，将这些身外之物一件一件顺序摆开，当她完全赤裸之后，她来到金鹰羽毛前，恭敬地伏身、跪拜。

“伟大的神性，伟大的神明，您的崇拜者——艾雅娜，向您奉献祭礼。”

神明没有回应，艾雅娜不敢抬头直视它的面孔。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听到神明的回答。是一个粗壮的男性声音。

“人类，我不需要祭礼。”

“跟您山一般的躯体比起来，我是太过于渺小了；跟您数百年的长寿比起来，我是太过年轻了；跟您太阳般辉煌的神性比起来，我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艾雅娜沉吟着，“您奔跑起来能够杀死世间万物；您发怒起来连山峰也要震颤；您能轻而易举得到世间的一切。而我想要为您献上的，自然不是我碎贝壳般渺小的神性。”艾雅娜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即将来到审判时刻，“而是我这一生短暂的陪伴。”

“永生不死的神明啊，您是否感到过……孤独？”

“人类，太阳是我的兄弟，月亮是我的朋友，山川河流不过是我的追随者，我并不孤独。”

“但您还缺少一位新娘，我，艾雅娜，一个人类，愿意成为您的新娘。”

神明发出宛如怒雷般的嘶吼，一股狂风迎着艾雅娜的面孔吹来，她用手指狠狠抓住一块深埋入地下的石头才勉强不被吹走。直到她双手的五根指头都流出了鲜血，神明才安静下来。

“女人，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妻子。”

艾雅娜站起身，她终于有勇气直视神明的面孔，毫无疑问，它是一头山一般的野牛。头部、肩部满是浓密厚重的棕色毛发，毛发的覆盖下，它的眼睛比艾雅娜的头还要更大，高耸的肩峰峥嵘巍峨，那是世所罕有的力量。

但我会杀死你。艾雅娜心想。她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用鲜血涂满双唇。

“神明大人，按照部族的传统，萨满的仪式，在结婚时新郎新娘要用各自的鲜血涂抹彼此的双唇，在神性的见证下起誓。请您允许我用我的血，为您涂唇。”

神明伏下身，默许了艾雅娜的提议。

艾雅娜踮起脚尖，但仍然无法够到神明的面孔。于是神明跟着艾雅娜，在周围寻找片刻，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艾雅娜站在上面，神明低下头，她可以触摸神明的嘴。

在艾雅娜将神明的嘴涂满她的鲜血之后，她感到有些眩晕。但想要超越神性的欲望让她坚持下来，她再次匍匐在地，用恭顺的模样祈求。

“伟大的神明啊，请原谅我的不敬，现在我将要割破您的皮肤，取用您的鲜血，来完成仪式。”

他们在密林里找到此前被神明吹走的艾雅娜的黑曜石佩刀，艾雅娜再次向神明恭敬行礼后便开始用佩刀割磨神明的前肢。但无论艾雅娜如何努力，磨得锋利的黑曜石都无法在神明的皮肤上造成一点伤痕。艾雅娜又尝试了密林里的其他石头，燧石、玄武岩、花岗岩均无法割破神明的皮肤。

于是艾雅娜向神明告罪。

“神明大人，请原谅我的不自量力，竟妄想能够成为您的新娘。您的伟大远超我的想象，这世间必定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伤害到您。我无法完成仪式，请您立刻将我杀死吧，我愿意成为您伟大神性的一部分。”

艾雅娜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或者胜利降临。

“我的妻，请不要如此要求你的丈夫。你的仪式已经完成一半，如果我现在杀死你，神性必定会对我降下惩罚。睁开眼睛吧，我知道一件事物能够划破我的皮肤与肉体。站到我的背上来，我将带你回到我们的家。”

神明驮着艾雅娜，不起一丝风地走着，没多久就到了一片山壁前。艾雅娜从神明身上滑下，四处望遍仍没有找到能够容纳神明的所在。

“神明大人，您的家在哪里？”

神明跺了跺脚，回答道：“我的妻，这里便是我的家，我的母亲在这里将我生下，我也是在这里一日一日长大。”

那里什么都没有。神明继续说道：“我的妻，不要疑惑，不要用人类的习惯去考量神明的生活。我不必躲避风，也不必躲避雨，没有任何灾害能够让我退却，没有任何生物见了我不发抖，我是世间道理的主宰，是万物的统治者。”

“神明大人，请原谅我一次又一次浅薄的想象，我是如此平凡，以至于无法理解您的伟大。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您。”

神明后退了数十英尺，露出一滩约十英尺长的白骨。

“我的妻，这是我的母亲的骸骨，你可以拾起她的牛角，它可以划开我的皮。”

闻言艾雅娜快步走了过去，捡起白骨中保留完好的牛角。她来到神明的脚下，祈求道：“神明大人，请原谅我的不敬，此刻，为了完成仪式，我将割破您的皮肤血肉，取用您的神血。”说完，艾雅娜把牛角按在神明的牛皮上，用尽全力一斩。

喷涌的鲜血爆在艾雅娜的裸体上。她下意识舔舐自己的胳膊，神性的力量在她体内涌起，辛苦一天的劳累和失血带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这是毋庸置疑的神的力量。

神明恍若未觉，尾巴百无聊赖地甩来甩去。

“我的妻，取到神血了吗？”

艾雅娜赶忙将神血在嘴唇上涂满，回应道：“神明大人，已经取到了。请您找一块石头，让我站上去完成仪式。”

一切完成之后，艾雅娜改变了对神明的称呼。

“我的丈夫，我需要请求您，帮我建造一个挡风避雨的居所，我非神明，自然仍会对我造成伤害。”

神明同意了，它伸出蹄子在山壁上掘了几脚，一个足够容纳多人居住的山洞便形成了。

一人一神在此地生活。

艾雅娜开始不断地向神明提出各种要求。她索要衣物避寒，神明为她杀死其他野牛，看着她剥皮制衣；她索要食物充饥，神明为她燃火，看她烹饪肉食；她索要鞋子走路，神明为她杀死角鹿，看她制作皮靴。也不知过了多久，艾雅娜向神明索要一件宝物。

“我的丈夫，我们成婚已久，在您的伟力的庇护下，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您是世间最伟大的神明，也是最称职的丈夫，我无法对您提出更多要求了，除了唯一的……我的丈夫，我希望您能赐予我一个孩子。”

神明长久地看着艾雅娜，最终，它摇身一变，化做一个八英尺高的魁梧男子。

“我的妻，感谢你长久的陪伴，从今以后，我将化而为人，与你一同生活。”

艾雅娜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神明的身体，自相遇以来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亲密。

月余，艾雅娜怀了神明的孩子。

随着胎儿一天一天长大，继承的力量让神性从神明身上向着艾雅娜的肚子流动。神明恐惧、愤怒、继而慢慢接受，生与老是神性循环的一部分。

在神明接受的那一刻，艾雅娜明白她还是等到了征服的时刻。当天夜里，艾雅娜趁着神明熟睡之际，举起神明母亲的牛角，对准神明的心脏，狠狠刺了下去。神明的怒吼只响了一半，便永久地沉寂下去。澎湃如火山喷发的神性暴虐地涌进艾雅娜的身体，就像已死的神明胸口喷出的血雨一般无穷无尽。

艾雅娜感觉到她肚子里的小东西似乎正在分润她身上的神性，于是她咬着牙，想要把牛角刺进肚子。

然而来不及了。

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神性的惩罚降下来了。那是随着神性一起涌入她的身体的生命力，这股无穷尽的生命力在催熟她肚子里的胎儿。他开始不受任何控制地长大、长大、再长大，艾雅娜的牛角没能刺出去，他雄壮的身躯撑破了艾雅娜的肚皮。

继承与掠夺在他身上交汇融合，构成微妙的统一。

“这条路，它在诞生时掠夺了其他生命的神性，但是它自身却没有神性。你们破坏了神性的循环。”

“你……是那个孩子？”我还沉浸在故事里，对柏油公路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男人转过头来看我，没有说话。

恰在此时，一头六英尺高的野牛从松林中踏步而出，停在我的皮卡前面。那头野牛似乎冲着我们点了点头，随后男人飞了起来，穿过车子的前窗，飘到野牛身旁。他像灵体附身一样缓缓融入野牛的身躯。

野牛摆了摆尾巴，转头奔入松林中，很快消失不见。

我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根本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直到我看到依然落在我肩头的秃鹰羽毛，才敢确定这一切真实的发生过。

我猛地踩下刹车，跳出车外，奔到松林的土地上，向野牛离开的方向遥望。

有一阵呜咽从遥远的深处传来。

很棒，有一种在读人类学经典的感觉。我觉得可以多提一句，这个孩子比他的父亲更强大，因为他还掠夺了他母亲的那部分力量。

评分：A。文笔细腻优美，字里行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然美感，故事内涵引人深思，富有哲思。故事中有很明显的美洲神话的原始野性与淳朴韵味，能带领读者脱离喧嚣与繁忙的现实生活，去到那篇遥远而神秘的土地，感受关于人与神灵，信仰与大自然的和谐共生。这篇文几乎看不见商业文学的痕迹，应该是基于美洲文化背景的一次实验性创作，总体来说是一次非常不错的尝试，展示了老师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创作才华，也为读者提供了一次独特而难忘的文学体验。期待老师的新作~    

最后的反转很紧凑，就算能猜中一点也没办法预知全局，很出乎意料，一口气读下来语言和故事都很流畅且赏心悦目。而且完全没看出来是鸡蛋老师，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