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啊,青春与美!
文摘
2024-12-30 00:00
江西
每星期六晚上都要在市郊绿阴山举行的长时间的盛大社交聚会将近尾声了。凡是第二天早上要去打高尔夫球或网球的人几小时前差不多全回了家。尽管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快喝完了,剩下的十一二个人看来仍不愿离去。这时四下坐着等待丈夫的女人就开始喝牛奶。谁也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替这些顽固分子在家看孩子的人早躺在沙发上睡着,在做关于烹调竞赛、远洋旅行和风流艳遇的梦了。惹是生非的醉汉、掷骰子的赌徒、钢琴家、屡经失望的女人已各自表白了一番,有人建议去法尔夸逊家吃早饭,有人建议去游泳,还有人建议去叫醒汤森德一家,上这儿,去那儿……这些建议一提出来,便马上都给否决了。每当晚会到了这种时候,特雷斯 ·比尔登便开始数落凯什 ·班特莱的年纪和他日渐稀疏的头发。他的数落是搬动客厅家具的前奏。特雷斯和凯什一起搬桌椅、沙发,搬壁炉围架、木柴箱和脚凳。搬好后,房间面目全非。这时如果主人有手枪,人家就会请他拿出来,凯什就脱掉鞋子,在一张沙发后面蹲下,摆好起跑的姿势。特雷斯朝一扇开着的窗子往外发信号枪。如果,你原先不熟悉这个社交圈子里的人,不知道他们在准备什么,此刻你就会明白你原来是在观看一场跳栏比赛。凯什从沙发上、壁炉围架上和木柴箱上跃过。其实这不是一场真的比赛,因为只有凯什一个人跑,不过一个四十岁的人能这样轻盈地跳过这许多障碍物毕竟不可多得。市郊绿阴山住户家里没有一件家具凯什不能跳过。竞跑总是在一片欢呼声中结束,随后晚会就散了 。凯什当然是一名田径老明星,但他谈起辉煌的昔日时既不盛气凌人也不令人讨厌。他度过青年时代的那所大学提出让他在校友会里担任一个带薪的职务,可是他拒绝了。他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凯什和路易丝生了两个孩子, 一家四口住在艾尔怀夫巷一所中等价格的平房里。夫妇俩参加了城郊俱乐部,尽管负担不起会费,却从来没有人向班特莱夫妇指出来。凯什是绿阴山最受人欢迎的人之一 。他仍保持细长的身材,很当心体重。清早,他步行去搭火车上班,矫健的步履显出他是一位运动 员。他头发稀疏,有时候早晨两眼布满血丝,可是这些并没怎么减损他那股青春焕发的魅力。在做生意方面,凯什屡遭挫折,很不顺心。班特莱一家有不少金钱上的忧虑。他们总是欠税,总是拖延付押金。客厅过道的桌子抽屉里塞满了未付的账单。班特莱一家跟银行间的关系每每险入绝境。周末晚上路易丝看上去够俏丽的,但她的生活艰难而单调。外衣、上装、裙子的口袋里塞满了纸片,上面写着:“人造黄油、冻菠菜、擤鼻纸、硬饼干、汉堡包、胡椒粉、猪油……"早晨,她还是半睡半醒时,就在打水煮咖啡,冲冰冻橘子汁了。接着两个小孩又需要她了。她不是爬到衣柜下面替托比找袜子,就是趴在床底下(沾了一鼻子灰尘)替雷切尔找鞋子。随后她又要做家务,洗衣服啊,烧饭啊,还得照看孩子。好像总有鞋子要她穿要她脱,总有风雪大衣的拉链要她拉上拉下,总有屁股要她擦,总有眼泪要她抹。太阳下山时(她是在厨房窗子里看见太阳下山的),要做晚饭,要洗澡,睡觉时讲故事,念主祷文。只有当黑了灯的房间响起了赞美上帝的宏亮的祷告声时,孩子们的一天方才结束。然而,对路易丝 ·班特莱来说,这一天远没有结束,她还有衣服要缝要补要烫。路易丝干了十六年家务,似乎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不能摆脱家务。风雪大衣、鞋子、洗澡、食物好像弥漫了她的整个下意识。她常常说梦话,话声大得把丈夫都吵醒了。 一天夜里,她说:“我买不起牛肉片。”说罢,不安地叹了口气,又一声不响了。按绿阴山居民的标准,班特莱夫妇算得上幸福的一对,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挫折和苦恼。有时候凯什非常容易动气。有时经过心绪恶劣的一天,他从办公室回家,发现路易丝因为确实有事还没有开始做晚饭,就会发火。“欧,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着就会走进厨房,加热冰冻的食物,喝上几口威士忌放松一下;但是看上去这从来没有使他放松过,而且他往往会把锅底烧穿。当他们坐下来吃晚饭时,餐厅里烟雾腾腾,两口子迟早准要吵开。路易丝跑上楼,倒在床上啜泣。凯什则抓起威士忌瓶,独自痛饮。这类争吵,尽管开始时双方都气势汹汹,毕竟使他俩深感痛苦。凯什往往在楼下沙发上睡,不过睡眠从不能弥补创伤,风波一旦掀起,要是第二天一早两人相遇,马上又会恶声相向。接着,凯什出门搭火车上班,路易丝送孩子到托儿所,然后披上大衣,穿过草坪,来到比尔登家。她一边捧着一杯热咖啡一边向露西 ·比尔登哭诉自己的痛苦。结婚有什么意思?爱情有什么意义?露西则总是建议路易丝找份工作干,工作会给她带来情感上与经济上的独立。露西认为这正是路易丝所需要的。第二天晚上,情况会更加不妙。凯什干脆不回家吃晚饭了,挨到十一点钟光景,方才蹒跚归来,两口子又照样恶狠狠吵一场,最后路易丝含着眼泪上楼睡觉,凯什则仍在客厅沙发上过夜。一连几个白天和晚上都是这样以后,路易丝会断定自己已忍无可忍,决定住到曼马罗涅克结了婚的姐姐家里去。她通常拣星期六走,那天凯什在家。她把自己的东西装在一只手提箱里,从书桌里取出自己的战时公债,随后洗个澡,穿上最好的有背带的衬裙。凯什经过卧室门口时会瞧见她。衬裙是透明的。一下子,凯什会满腔地懊悔和爱怜,突然变得那么温柔,那么聪明。“噢,我的爱!”他呻吟一声。一小时后他们下楼吃饭,一边长吁短叹,一边脉脉含情看着对方。此时,他俩已是整个美国东部最幸福的一对有情人了。而露西 · 比尔登总是在这当儿出现,带来为路易丝找到工作的好消息。露西按了门铃,凯什穿着浴衣开门让她进来,自然,她跟凯什只是冷冷打个招呼,就急忙走进餐厅把好消息告诉可怜的路易丝。 “哦,你替我奔走,真是太好了,”路易丝会无精打采地说,“不过我想我不需要工作了,我想凯什不希望我工作,是吗,心肝?”于是她的两只大黑眼睛瞟向凯什,眼神这么炽烈,你简直能嗅得出烟火味来。露西会找个借口立刻离开这伤风败俗之地,但从来不见怪,因为她本人结婚已有十九个年头,知道每对夫妻都有自家的波折,不过她离开班特莱家时也没有变得聪明些。下次班特莱夫妇吵架时,她会照样全心全意地帮助路易丝找工作。好在这些吵架与和解像跳栏赛跑一样,似乎并不因重复再三而变得乏味。春天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法尔夸逊夫妇邀请班特莱夫妇参加他们结婚纪念日的宴会,那天是法尔夸逊夫妇结婚十七周年纪念日。路易丝用心地准备,就像她每逢星期一洗衣服前差不多。她看好钟点躺了一小时,两只脚高高搁起,下巴上吊了一根带子,眼睛上擦了去皱收敛剂。接着又是抹雪花膏,又是穿过紧的紧身裕,又是修眉毛,又是卷头发,又是弄匀脂粉,凡此种种,但求返老还童。末了,她感到不太成功,就在眼前罩了一块面网——不过她是位漂亮的妇人,她煞费苦心的种种化妆就像是那张透明的面网一样,遮盖不住那张脸上所流露的丰韵妩媚和对于机智与激情的敏感。法尔夸逊的宴会出色极了。班特莱夫妇兴高采烈,惟一喝得过多的是特雷斯 ·比尔登。宴会快结束时,他开始数落凯什日益稀疏的头发。凯什兴冲冲地开始搬动家具。哈里 ·法尔夸逊有把手枪,特雷斯走到平台上朝天放了一枪。凯什跃过沙发,跃过茶几,跃过高背椅和壁炉栏。最后他给一口橱上的一件雕刻绊倒了,重重摔在地上。路易丝尖叫着跑过去。凯什前额上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有 人给他扎上绷带止住了血,凯什想站起来,踉跄一下又摔倒了。他脸色发青,叫人害怕。哈里打电话给帕尔明特医生、霍普韦尔医生、艾尔特曼医生和巴恩斯坦布医生,但那时是凌晨二时,没有一个医生接电话。末了,一个叫叶尔克斯的医生——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人——答应来。叶尔克斯是个年轻人,好像还没有到做医生的年纪,他环顾一下乱七八糟的房间和周围焦急的人,仿佛觉得这情景有点离奇,他劈头就弄得凯什很不痛快。他问凯什:“你怎么了,老先生?”凯什摔断了一条腿,医生给他上了夹板。哈里和特雷斯把受 伤者抬进医生的汽车。路易丝坐自己的车跟在后面去医院。凯什 给安顿在一张病床上,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路易丝亲了亲 他,在黎明时分驱车回家。凯什在医院里躺了两星期。回家时拄了根拐杖,伤腿上着沉重的石膏。又过了十天,他才能一瘸一瘸地去搭早班火车。“我再也不能跳栏赛跑了,我的爱。”他悲伤地对路易丝说。她说那没关系,但虽然对她是没关系,对凯什却非同小可。他在住院期间体重减轻了,情绪消沉,牢骚满腹,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本人以及他周围的一切似乎起了一种微妙的不祥的变化。甚至他的官能也卷入了毁灭他那愉快地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天真烂漫的世界的阴谋。有天深夜他进厨房想弄块夹心面包吃,打开冰箱,闻到一股恶臭,他把臭肉扔进垃圾箱,可是鼻子里这股臭味就是去不掉。几天后他在阁楼上寻找当年读大学时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时穿的运动衫。阁楼上没有窗户,手电又不亮,他跪在地板上开箱子时嘴唇碰破了一张蜘蛛网,薄薄的蛛网盖了他一嘴,仿佛有只手捂住了嘴巴。他气鼓鼓地急急擦掉蛛网,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几天后的一个雨夜,他在纽约的一条小街上走,看见一个老妓女站在一家门口,她这么邋遢,这么丑陋,简直像死神的一幅漫画像。但他刚看见她佝偻的身影,便嘴唇肿胀,呼吸急促,出现了性冲动的一切征象。又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在客厅里读《时代》杂志时,注意到路易丝从花园里采来的褪色的玫瑰花尽发出泥土味。 一股腐烂刺鼻的气味。他赶紧把玫瑰花掷进废纸篓,但是这股味儿已经让他想起臭肉、妓女和蜘蛛网。他又开始参加社交聚会。但是没有跳栏赛跑,朋友邻居家的聚会似乎没完没了,索然寡味。他听着别人说些不堪入耳的笑话, 很难掩盖自己的烦躁情绪。甚至这些人的面容也叫他沮丧。他颓然倒在椅子里,细细打量这些人的皮肤、牙齿,仿佛自己倒是个年轻得多的人。他满腹火气需要发泄,路易丝总是首当其冲。她感到凯什由于不能跳栏赛跑,已失去保持他平衡的东西。朋友进来喝一口时, 他粗声粗气;和路易丝一起出去时,他阴郁无礼。路易丝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只是嘟嘟囔囔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倒上一杯烈性酒喝。五月、六月过去了。七月也过了一半。凯什的脾气没有显出改善的迹象。那是一个夏夜, 一个迷人的夏夜。在八点十五分火车上的乘客如果留心的话,可以看见绿阴山沐浴在一片宁静的金光里。厚厚的树叶挡住了列车的嘈杂声。长长的车厢窗子看上去像一连串装了灯的鱼缸,然后一闪一闪地消失掉了。绿阴山上女士们互相提醒:“闻一闻青草的气息啊!闻一闻树木的气味啊!”法尔夸逊夫妇又在举行酒会。哈里在玫瑰树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威斯凯峡谷。他戴着厨子的白帽和围裙。客人们还在喝酒,烤肉的火堆里冒出来的烟在这无风的夜晚笔直地升入树林。山上的俱乐部里,年轻人第一个正式的舞大约在九点钟开始。 天黑后洒水车仍在艾尔怀夫巷喷水。你闻得到一股水味。天色暗淡,空气芬芳 ——在这种空气里散步真是爽心怡神。艾尔怀夫巷的窗子大多都敞开着。你穿过小巷时能看见比尔登夫妇在看电视。住在拐角上的年轻律师乔 ·洛克伍德正在妻子面前练习演讲。“我要向你们,”他说,“证明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着诚实可靠的名声的人……”他边说边挥动双臂,妻子只管打毛线。哈里 ·法尔夸逊的岳母卡尔佛太太望着天空问道:“所有这些星星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她又老又糊涂,然而问得倒在理:昨天夜里星星好像的确是吸引了一组新的银河系,今晚除了光幕上有道裂口的地方以外,夜空一点也不暗。铁路旁未出售的房屋空地上有只画眉在啼鸣。班特莱夫妇呆在家里。可怜的凯什变得非常阴郁暴戾,法尔夸逊没有邀他赴会。他坐在沙发上,身旁路易丝正在往一条小孩的内裤上缝松紧带。透过敞开的窗户他能听见夏夜种种愉悦的声音。屋后罗杰斯家的花园里也有一个聚会。舞会的乐声飘下山来。乐队的演奏声断断续续——萨克斯管、鼓和钢琴—-全是二十年前的乐曲。乐队奏起了《维伦西亚》。凯什温柔地望着路易丝,可是今天晚上的路易丝叫人失望。灯光照出她的几根白发,围裙上留着污斑,她的脸看上去好像毫无血色,形容憔悴。突然凯什开始跟着音乐疯狂地蹬起脚来。他急促不清地跟着远处的萨克斯管唱了几句,又叹了口气走进厨房。这里有一股淡淡的不新鲜的烹调味滞留在黑暗中。从厨房窗子里凯什看得见罗杰斯家灯火闪闪,人影幢幢。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聚会。罗杰斯的女儿舞会前请了一些朋友来吃饭,这会儿他们似乎正在告别。汽车一辆辆开走了。“我身上尽是草瓣。” 一个女孩子说。“我希望老头子记着买汽油。”一个男孩说,接着一个女孩笑。在他们的心里除了消磨夏夜了无牵挂。纳税和内裤的松紧带 —— 生活里使凯什窒息的一切沉闷乏味的事物 —— 一样都不曾挨到花园里的任何一个人。于是嫉妒盘据了他,嫉妒发作得如此凶猛,以致他感觉不舒服了。他百思不解的是什么把他和隔壁花园里的那群孩子分开了。 他也曾是一个年轻人,也曾被人爱戴过,也曾幸福过,也曾朝气蓬勃,而此刻他站在一间黑洞洞的厨房里。这位运动员昔日的凛凛威风,十足愣劲,飒爽英姿如今已不复存在。 一切对他有意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他觉得隔壁花园里的人影好像是来自过去他倾心相爱的某个聚会上的幽灵,而他却被残忍地赶出了那个聚会。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夏夜的幽灵。他渴望得快要生病了。这时他听见前面房里有人在说话。路易丝打开厨房电灯。“哎,你在这里,” 她说,“比尔登夫妇来了,我想他们会想喝一口的。”凯什走到前头去迎接比尔登夫妇。他们想去俱乐部跳舞,看到凯什百无聊赖,就怂恿班特莱夫妇跟他们一起去。路易丝找了个人看孩子,便上楼换衣服。他们到达俱乐部时,发现有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在酒吧间逛来逛去,但是凯什没有呆在酒吧间。他似乎坐立不安,或者竟有点醉醺醺了。他穿过客厅到舞厅时撞上了一张桌子。他拦住了一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人,过分热切地抓住她跳起过时的二拍子舞,那 女孩打手势公开向一个男孩求援。凯什退下场来。他气鼓鼓地从舞厅走开,来到平台。他推开纱门时,那儿一对对年轻人从对方的怀抱里抽出身子。他走到平台的尽头,希望在那里清静一会,不料又惊动了另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刚才似乎躺在草地上,此时站起身来,在黑暗中走向游泳池。路易丝仍在酒吧间与比尔登夫妇在一起。“可怜的凯什真尴尬。”她说,“他下午对我说想油漆一下外面那个窗户,他调好油漆, 洗干净刷子,换上劳动服,就到地下室去了。五点钟光景有人打电话给他。我下去叫他时,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碰也没碰过窗子, 在黑暗里坐着闷闷地喝马提尼酒。”“你应该找个工作,”露西说,“工作会给你带来情感上和经济上的独立。”正说着,大家听见客厅里传来搬动家具的声音。“啊, 我的上帝,”路易丝叫道,“他要跑了。拦住他,特雷斯,拦住他。他会摔坏的,他会送掉自己的命的。”他们都走向客厅。路易丝再次请求特雷斯上去制止,但是她从凯什的表情看出此刻没有人劝得了他。几对舞侣离开舞场站在一旁看他们做准备。特雷斯没去劝阻他,反而帮着搬。没有手枪, 特雷斯就把几本书啪地相互一拍算是起跑信号。凯什从咖啡桌上、灯桌上、壁炉栏上和小矮凳上跳过去。他往日的风度和力量似乎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跳过了房间尽头的大沙发,却不停下来,转身再往回跑。他脸色紧张,嘴巴张开,颈腱怒勃。他越过了小矮凳、壁炉栏、灯桌和咖啡桌,当他跑近最后一张大沙发时,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但他一跃而过,双脚干净利落地着地。有人鼓掌欢呼。接着凯什哼了一声跌倒了。路易丝奔向他身边,他的衣服完全汗湿了,喘着气。她跪在旁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抚摸着他稀疏的头发。星期天凯什浑身无力,路易丝让他睡到快要上教堂的时候才起来。一家大小像往常一样十一点钟去基督教堂做礼拜。凯什唱了歌,做了祷告,还跪在地上,但在教堂里他感受最深的是自己呆在上帝无限仁慈的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说实话,他不比一只狗更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他们一点钟回家。星期天的午饭一向是吃煮过头的肉和硬得像石头的土豆。五点钟左右,帕尔明特夫妇来了,请他们去喝一口。路易丝不想去,于是凯特独个儿去了。(噢,这些郊区的星期日之夜,这些星期日之夜的爵士乐!这些正在离去的周末客人,这些走味的鸡尾酒,这些半死不活的花朵,这些为了观赏《世纪》剧团演出而赶往哈尔门的旅行,这些事后的议论和临时凑起来的便饭啊!)天气闷热多云,大热天就要来了。他和帕尔明特一起喝了一两小时的杜松子酒,又到汤森德家喝。法尔夸逊夫妇来请汤森德夫妇上他们家去,把凯什也带上。在法尔夸逊家,他们又喝酒,又吃酒会剩下的饭菜。看到凯什好像又同以前一样了,法尔夸逊很高兴。凯什回家时已经过了十点半,快十一点钟了。路易丝在楼上,正在把《生活》杂志里那些登了天灾人祸、 断肢残臂或死于非命的人的照片的画页剪下来。她怕这类照片会给孩子带来不良影响,常常这样做。凯什上楼,跟她说了句话又下去了。过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客厅里搬动家具,然后叫她。她下楼时,看见他站在楼梯口,只穿了袜子。他递给她一把手枪。她从来没开过枪,他的指点也没多大用处。他忘了教她扳保险机了,所以当她抠枪机时,什么也没发生。“是那个小抠,”他说,“扳一下那个小抠。”他等不及了,不管信号不信号,去跨沙发了。枪响了。路易丝的子弹在半空中打中了他,把他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