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娟:遥远的父亲

文摘   2025-01-07 00:01   北京  


遥远的父亲

欧阳

父亲以类似于一只大白蚁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的,质半透明,黏答答的渗某种体液。这听上去有点恶心,我喜欢白蚁。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喜欢任何一种昆虫都不稀奇复一日跟着母亲在田地间劳作,从见过玩具和宠物,尔在松软的土里翻出这种玉一样的东西,以让沉闷的生活发出老鼠嫁女般吱叫的欢呼声。白蚁实在是我当能为父亲找到的最可爱的比喻。

六月天,夕阳拖着箭一样的光线,撒手撒脚逆着光线走来,白的肌肤即将被射穿了似的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白的毛巾搭在肩膀上,两步擦两把额头渗的细。一只巨大的人形白蚁,就是这样的。花灿烂的斜阳和他起落落擦的毛巾,得我头晕目眩。

我有限的生命里,是最肥最白的人。插的雨水,抢的烈日,风干气燥的收拧紧了村里人的骨涂黑了村里人的皮肤。除了父亲还未曾在这种被拧紧、黑过的身体之外见过别人物。

得知父亲要来,一天三次跑到村口去看。还是多天前,母亲就带难得的满脸喜色压低了嗓门说:爸爸要回来了。低嗓门的行为,仿佛在透露一个秘密。追随着她的情绪,按耐着隐秘的欢喜。些天,时常站着个头发稀歪着马尾的小孩,不声不响、高气昂,着被早中晚饭塞得圆溜溜的肚子,待着谜底揭晓。

父亲在邻县的镇上工作。母亲的叙述里,回家的父亲需要步行半个小时,搭十五分钟的火车,步行个半小时,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步行半个小时再加一个半小时路程有多远,扯直了有多长?火车又是什么,五分钟能多远?从村头到村尾,根冰棒能走两个来回离开过村子的我,以丈量这浩大的距离。

理说,应该是见过父亲的。距离再远,个正常的男人也不可能持续七年不女儿谋面,在此之前,我记忆中寻不着父亲的踪不敢母亲起。母亲先天性不足,年四季病着。人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早贪黑上山下地洗衣做饭,目测随时都有暴怒的可能。在贫穷和挫折中存活,从小就有眼力劲儿,不自讨没趣。虽则母亲从未展示过暴怒的形态。

村里的孩子,被打骂就是幸福的。我巧妙地旋在母亲的情绪里,句重话都没听过。

着母亲已经够幸福的了。加上父亲,该幸福成什么样儿呢?正如穷人无法想象富豪的生活,也无法想象父亲回家后的快乐。

关于幸福,是有些经验的。游浪荡哼着歌,起笑脸迎着风,的转圈圈,跑着扑向张开双臂的个怀抱……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那么了迎接属于自己的幸福,应该首歌?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笑呵呵?着风势将裙摆旋转出降落伞的样子?一头扎进那个又的怀抱里?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激烈的想象我两颊发烫,失陪练的动作令我手足发来了他来了,一猫身钻进了村口的小竹林里。

跟一万种预想过的表现都不一样,不是别人家电视里上演过的角色。

林里糊着密密麻麻的蛛网,抹开满脸的蛛网看着那个思暮想的男人。母亲叮嘱过,了父亲一定要叫爸爸胸口嘭嘭乱跳,喉咙火烧火燎,美的称呼电一样憋在心尖尖上一亮一亮。

妹。父亲率先开了口,携带一脸柔软的笑。蓦然低头,避开这无从应对的亲密。

落落大方的幻影变作一惊惶的眼睛。眼睛慌忙钻入竹林时撩起的裙摆。裙摆下,一条打着补丁的内裤翠绿绿。内裤那样小,叶一样无以蔽体。父亲转过身去,脸上的笑容随之消散,遥的怀抱越拉越远。

一幕让我数十年来无以释怀。头一次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展示的是一个女人最的羞耻。

父亲的汗是咖啡色的。闻过擦汗的毛巾,着它晾在脸盆架上的时刻。它氤氲着湿气,跟缺了嘴的老茶壶一样好闻。壶里泡的是山上的野茶,天过滚水,需清洗——母亲这样认为。壶里结着滑溜溜的茶垢,咖啡色的。

父亲牙齿珊瑚的味道。仰着脖子呼噜噜漱口有种慷慨激昂的劲头,像母亲那样曲意逢迎,更不像我和哥哥偷工减一身正气、丝不苟,声将混着泡沫的井水吐在排水的小沟里。绿的井水流经我面前,散发出草珊瑚涩的气

父亲声是鼎盛集市。他一合眼,房间里就漫着前赴后继的热闹,中断、强调,而绵长。在窗口的野猫,在房梁下的虫蛹,跟我一起浸没在这稳固的热闹中。

父亲的毛巾、牙齿和鼾声中跋山涉水,等待着命中注定父慈女孝。论过程多么曲折漫长,和父亲终将相亲爱。在七岁的我看来,是必然的,像读完一年级终归有个二年级等在那里,成绩再差,多留个级。

那个年代的义务教育阶段是有留级生的,我有幸不在此列。事实上,在班上的学习成绩一骑绝尘,面对卷面上的分数,不到与第二名进行比较的意义。而面对父亲,我的是每次进阶一级都留年级的准备。如果慈女孝也跟升学考试一样,为优等生的我堪称极度谦虚。

不承想,级之外,有降级。

上一年级的孩子,怎么能想到降级这种事呢?

父亲只一句话,将我在降无可降处降了一级。

说:这样的人,到社会上活不下去。

用井水洒在忙活了半天拢在一起的浮灰上,出一只只濡湿子里凉风习习,梧桐花犹如一个纸做的小喇叭。一切如常,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满七岁的孩子,什么要放到社会上去?

“我九岁的时候就跟着人出去挑煤,路陡得跟楼梯一样,抬头子就往下掉。

我似懂非懂,父亲的意思大约是九岁的社会需要七岁时开始预备。的表现不符合他对七岁儿童的期许。

是头一次,父亲对我发起语攻击。

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充分证明自己的社会适应力,第二轮攻击又猝然降临。

这样的人,起仗来死得最快。

平盛世,来战争?什么要用打仗来量我的生存能力?

父亲发起攻击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理由越来越随心所欲。奇怪怪的张口就来。

“戆人多笑,狗多叫。

快乐变成了智力不足的表现。

舆论置于人的死地。

什么是舆论?我懵然无知。

……

期待的天伦之乐尚未开演便急遽退场,父亲带来的不是我牵肠挂肚的亲相爱,一个叫做社会的东西。

谜底揭开了,无需思考将会幸福成什么样儿,在眉睫是如何避免遭受斥责。

哥哥被起双腿摔在地上时,为迫在眉睫的事,变成了如何避免挨揍。

在母亲面前灵的眼力劲儿纯然效了,满嘴社会的父亲,不在情绪价值。

飞起的腿踩在了我的胸口上。费尽心机严防死守,恐惧的情形还是出现了。,诧异、震惊,思维骤停,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父母暴打的小孩,尽管哥哥已成前车之鉴。

毫无逻辑。做为一个短见薄识的小女孩,我实在捋不清自身的言行与挨之间的关系。

只是一句随兴所的俏皮话而已。哥建议我用自车往水田里运送草木灰。笑着说:田垄里骑车,自身都难保。父亲的腿突然就飞起来了。机灵如我,它抵达我脆薄的胸骨之前,不曾意识到它的目标。我可是在屋场跟村上的野孩子们打着架长大的呀,自认为练就了一身见招拆招的本事,样的低级失误实在匪夷所思。

激怒他的是身难保个成语是我脸上的笑?捉襟见肘的阅历,参不透个中倪。

莫测的男人。他云谲波诡的怒火,着我无所适从的呆

母亲回家的父亲需要步行半个小时,搭十五分钟的火车,步行个半小时,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腿,我看见了比段令我无以丈量的距离更为浩大的距离。它大如同宇宙,测界限的有无。

痛是个奇怪的东西,心到极致时,会自动隐身。

只是全身震动了一下,无痛感,个稻草人,心没肺没神经。

后的路还长呢,要跋涉的远远不止父亲的毛巾、齿和鼾声,九岁时挑过的煤,到悬崖下的帽子,战争和论的恐,对快乐的鄙视……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没有眼泪。优等生的毅力,是踢一脚就能击溃的。

迟早要让这个男人归顺。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优秀、顺的儿女归顺。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电视里演的那样。

日子得清晰而缓慢,扫雷一样步步为营。

学生时代,取悦父母最有效的方式自然是努力学习。我本就优秀的成绩进一步提升,除了语文和政治之外几乎门门满分。我误以为积累了父亲和谈的资本,到的却是嗤之以鼻。父亲竖着鼻说:在班上称王称霸什么?跟全校的学生比,跟全乡的学生比,跟全省全国的学生比……我跟全省全国的学生比,不可能在总分之外再多考出一分呀,语文的作文和政治的论述题,老师从不给满分。我试图跟父亲反映反映这个现实,得到的是咒死骂绝的歇斯底里。

计不成又生一计。时村里最体面的身份就是教师,为了让父亲荣耀乡里,我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报考了中师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瞬,父亲脸上有过短暂的满意,接着门左拐挨家挨户吹牛逼。兴而归后,照样为我饭不够快、菜不够规矩、屎拉在别人茅房里之类鸡毛蒜皮歇斯底里。

我如同乞的家犬叼着心爱的骨头,送上大学的理想用来向父亲献媚,到的仍然是歇斯底里。

“你知不知道?这样吃饭将来要饿死的!饿死!

愕然而惊奇,饭慢一点而已,怎么就会饿死呢?细嚼慢咽是有益肠胃?

到很多年之后,才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隐约摸了他歇斯底里背后的脉络。

父亲九岁痛失双亲。爷爷奶奶都是吊死的。什么吊死?是自己吊死的,是被人吊死的?人跟我说,没人问过。父亲一的亲姐姐自己给自己找了婆家,借着性别优势解决了温饱问题。外出谋生,瞎猫撞子样到处乱窜,不知走了多少路,了多少饿,最后找到了一份挑活。

老板包吃包住。谓的包吃,就是群殴般围着一甑米饭和一脸盆咸菜抢至于包住,不过是获准在小煤窑附近结伴躺着而已,遇豺狼猪毒蛇之类,彼此有个照应。

亲吃饭的速度,就是在挑煤时习得的。

关于个中情形,他隔三差五就要起一回,增缺补漏、一反三。

综合他多年口述,脑海中逐渐形成了如下场景:

父亲起挑煤的大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饭量本就不俗,再加缺少油水,个都跟饿鬼似的。饿成什么样呢?顿进食三四碗米饭不在话下,更有甚者连整笼的馒头都吃得下。一边吃一边消化,头五六个馒头是不占肚子的,吸到肉里去了。是父亲面对质疑时做出的解释。了佐证挑煤工突破人类极限的食量,举了个例子。次两个挑煤工打赌,如果哪个一次吃得下十斤红烧肉,由对方请客。结果当中一位一气呵成,抬一下。吃完后还了摸圆滚的肚子,说肚子里有个角还空着。

岁的父亲跟这些饿鬼混在一起,一饭还没吃完,人已经添第三碗了。

岁的孩子,前贴着后背,看上去芝麻杆子一样,肚子却可圆可扁。圆起来,芝麻杆子上鼓得起大筲箕。是吃长饭的年龄,消化能力比成人还强。

一碗饭不足以让九岁的父亲称心,开始练习速度。年龄的弱势,他一开始排队时难以占据靠前的位置。虽然速度练到跟那些壮汉差不多快了,他第二次排到饭甑面前时,饭往往仍然没剩多少。现在的话说,关于在小煤窑抢食那段经历,父亲是输在了起跑线上的。

他开始动起了速度以外的脑筋,完一碗饭后就在饭甑附近吃,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吞食的状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归队伍的轮回。管如此,仍然偶有添不满第二碗饭的时候。说到底,会动脑筋,人也动脑筋。小煤窑抢食的这人,卷到了个黏着饭甑吃饭的地步。

欲壑难填的饥饿厚了父亲的脸皮,开始利用孩子的优势享受厚颜无耻带来的利益。年人饭甑再近,完一碗饭后总要假模假式重新排个队,却一只脚插在饭甑前,体斜出队伍就开吃。人怎么骂他推他没用。吃完碗,就理所当然将身体摆进插在饭甑前的那只脚里。体在脚上归位,不得插队,这是父亲自创的道理。理所当然地拿起饭勺白花花的米饭舀碗里,压紧、拍实,起禾堆样的层层垒得老高。

技巧不断更新,演化到最后,孩子索性盛小半碗饭斜出身体,小半碗饭又斜出身体,一来一去足足可以吃上两个半碗外加一个起禾堆的满碗。

经过了这样的历练,父亲怎能不把吃的速度当作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技能之一?

就是说,父亲在本该学的年龄,直在练习怎么吃饭。根本就不知道语文的作文和政治的论述题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拿不到满分。只是以种种严重匮乏的遭遇,得出任何事物都必需要满到不能再满才有安全感的结论。

听上去尚可理解,父亲缺乏归纳总结的能力。只是在腰时、花生点灰时、栽菜数秧子时……一点一点把这些经历前言不搭后语讲来,得零碎而杂乱,有些危言耸听的嫌疑。不止是父亲,那个充斥着体力劳动的村庄里,多少父母有意抽出空闲坐在孩子身边细说从前。等到我沙子样耗费成千上万个瞬间将无数细碎的讲述垒砌起来,搭建起父亲从童年过度到少年时期的心路历程。

父女之间必须相亲相爱,老师是这么说的,本上是这么写的,电视里也是这么演的,于是对于学龄前缺乏与父亲共处经验的我来说,观念就跟父亲认为吃饭必须要快如出一辙。我在无休无止的歇斯底里中,不屈不挠践行着亲相爱的价值观。

一次,以为这目标即将达成。

那段时间跟我一起带班的老师被抽调去了另一个单位,校长看人下菜碟,我不声不响,把两个人的全往我一个人身上堆。天真以为一份耕耘份收获,工作量的负荷,人人都该看在眼里。复一日不停讲课致使我喉咙炎时,但没有就长期一人分饰两角的辛苦给予肯定,而对偶然的一次力不从心进行了批评。那天我涨的喉咙牵到了整个牙龈,嘴里含着两块烙铁似的,提气说话就咳吐血。肉体痛苦再加上精神打击,我整个地崩溃了。母亲常说哥哥是里霸王龙,门怂成虫恰恰相反,在家里是温顺的羔羊,放出门去就是母老虎一只。校长被我骂得灰头土脸,言要把我开除。

我才十八岁多一点,懂得开除工作需要履行哪些程序,只当一校之长要开除一个本校的老师只是分分钟的事。

我坐在房间里哭。父亲割草回来途经我房门口,里提着一把锃亮的镰刀。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询问我闷声抹泪的缘故。以满腹愤懑的姿态如实讲明了原委。父亲大怒,言要向校长讨个公道。手里的镰刀让我联想到剑客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景。那一刻,爱如山个字期而至,灭了愤怒、平了委屈。我以为,我苦苦追求的父爱终于以降临。

是说,以为那爱一直都在,只是与预想中有所不同而已。见惯了母亲的言软语,甜暖的关怀被我当作爱的唯一表达方式,没想过父亲是男人,许拥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状态。或许人的爱原本就是这样的,刚猛而陡峭,肩膀上、刀剑里。

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不!确实感动到落下了自作多情眼泪。

父亲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门口,手里仍然拿着镰刀,温柔的询问转变成了歇斯底里的质长为什么要开除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得上校长的人怎么会不讲道理?

父亲手里的镰刀,曾挥舞校长面前。爱如山我翻了十余年仍然翻不过去的山。刀在头顶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疑心它随时都要劈落下来。

有没有想过,父亲也许是懦弱的?

北京某个地下室的台阶上互相倾诉黑暗的长经历时,朋友这样问。

我父亲怎么会懦弱呢?抱病终生的母亲可能懦弱,强力壮的父亲怎么可能懦弱?居在外婆上的哥哥和我可能懦弱,走南闯北的父亲怎么可能懦弱?年到头田栽菜的村里人可能懦弱,在几千人的大单位当过了几十年的小领导的父亲怎么可能懦弱?亲、哥和我及大部分村里人都不懦弱,被大单位的小领导职务滋养皮肤白成透明状的父亲凭什么懦弱?

有没有想过,个九岁的孤儿从吊着父母的家里走到另一个郊野外的小煤里,需要经历什么?

不管在多的单位当上了多久的领导,年的茫然无助、谨慎微,将会像基因一样刻在记忆里。

我不想认。管朋友的推论如何严丝合缝地楔入心理学的种种理论,都断然拒绝将父亲的懦弱合理化。

如果他的懦弱合理,将不得不宽恕他的种种暴行。

之所以会坐在北京地下室的台阶上跟朋友倾吐心声,因为父亲当着成群结队吱吱喳喳奔跑在放学路上的学生按住我的头往墙上撞。用来他献媚的职业荣耀,拿来这样摧毁。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为他脱罪。

北京喝自来水、地下室、厕所里洗澡、饿到头晕眼花也绝不回家,这份决绝,我为他的罪量的

我曾发过誓,死不再与他共处一室。死盟发的誓言,能瓦解在合理借口里?

在偌大的北京城飘盘子、碗、推销红酒换取提成……直到一天……

一天,茏的草地出现在面前,的第一反应是牵了牛来吃。

想到一头牛享用一整片如此繁茂的草地,巨大的欣喜和满足瞬间占据了整个身心,我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短暂的笑容过后,朋友坐在地下室台阶上的言论像从天而的催泪弹裂开来。的笑脸急速萎败,而代之的是无处可逃的心酸。

原来,一个人真的很难走出童年。

尽管多年不放牛了,管家里的牛早在十几年前就卖给了别人,管北京的高楼大厦、酒、咖啡已经覆盖了乡村的鸡屎牛粪,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我仍然是那个牵着老水牛四处寻找草源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童年的境遇,委实会像基因一样刻在记忆里。

九岁就被孤伶伶抛社会的父亲是懦弱因为懦弱,即将与校长对峙时,选择了转身。因为懦弱,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了更为小的女儿身上。他的怒火……源于难以自制的父爱。

的,父亲的爱一直都在,以种让我可饿死也不能忍受的方式呈现。

我穿山渡水、星戴月得的宝藏,开箱盖时,里面装的暴雨梨花

与对待儿女的暴戾不,父亲对待母亲,尽温柔之能事。

里的男人是不洗衣服不做饭的,父亲洗衣做饭。

里的男人是不孕的,父亲为了护病弱的母亲,了节育手术。

七岁开始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并不知道一个主动洗衣做饭做节育手术的丈夫有多难得。到自己和村里起长大的女们一个个恋爱、结婚识过为了顾及所谓男性尊严迫使怀孕的妻子坚持清洗一家人的衣服而导致流产,及无数戴个避孕套都认为做出了巨大牺牲的男之后,知道父亲堪称村里常说的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如意郎君

这个如意郎在妻子病危时步不离守在头。那时输液加热还未普使用,了保暖,父亲每次都会挑件柔的毛衣盖在母亲输液的那只手背上。担心压迫了针管,又会每隔三五分掀开毛衣看一看。母亲动了手术,半食物都不能吃,父亲的食谱里也再没有出现过那些东西。你娘看着眼馋,父亲是这么说的。父亲的做法让我将这一切当作对待病人应有的体恤。此后,回前去探望病人,都忍不住以过来人的验提醒针时要盖点东西到的回答几乎无一例外:不是要磨死人?人吗?件衣服、五分钟观察一下而已。对于将病人当作累赘的人来说,确乎是磨人的。父亲一辈子都在跟母亲的病痛共处,早已习惯成自然。些享用过健康子的男人们,大约很难一个病体纳入日常的生活秩序,再怎么尽力展现耐心和温情,下难免有所抗拒。快结束这一切,实在不能康复的话干脆早些去吧,一双双熬红的眼睛里藏的大多是如此类秘而不宣的期盼。有甚者,肆无忌惮在病房抽烟,声谈笑,视病人如无物。至于尽量避免在病人面前食用他们不能吃的东西,以免让他们看着眼馋,种话这种人来应该是个怪诞的笑话。多数人并不像他们曾经自认为的那么有同情心。

二姨曾说:对我,有你爷对你娘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姨确诊子宫癌后,姨父就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住了。而我父母从未分床,直至阴阳两

母亲弥留的过程异常漫长,足十四个日夜,她在生死间徘徊,发出山呼海啸的喘息。父亲说,好害怕。害怕个字时,他七十多岁的老脸上出七岁孩子的稚嫩和恐惧,白蚁般肥硕的身躯瘦了铁蜈蚣的骨架。他仍旧跟母亲睡在一起。

个这样的妹夫对比着,姨父的做法怎能不令二姨寒?我是二姨的外甥女,自然同仇敌忾。些年见多了生老病死,眼看一个个身患绝症的长辈孤身躺在房间里,我与二姨父的芥蒂才解开或许不是二姨父过于薄情,是父亲委实不易。

在深不见底的长夜中躺在丧失意识的妻身边听着山呼海啸的死亡之声,有没有梦见九岁时独自外出谋生的自己?他孩子般的恐惧,否来源于境中重返的童年?

父亲对母亲的爱护,为我离开北京后仍然愿意向他靠近的唯一线索。悬一线的线索。

爷从不薄待我,就敬他这个。说我和哥哥父亲和解时,母亲这样说过。

话被我当作母亲背叛我和哥哥向父亲投诚的把柄。因那男人不曾薄待于你,便要将无穷无尽的打骂加在你一双儿女身上么?是这么反驳母亲的,虽然不曾说出口来。我桀骜中带点冷笑的眼神里,细腻如母亲,应该领会得到当中含意。

母亲走后,想到在起门来无处论理的夫妻生活中,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能够做到从不薄待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床共枕伴她走完最后一程,是隐约有些令人敬重的地方。

也许母亲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父亲的年龄是个谜。母亲十五岁时,自称年长七岁;母亲三十岁时,他又说比母亲大十岁;到母亲四十岁他大言不惭称自己业已五十五龄。那个年头身份证上的生年月是算不得数,真相犹如《生门》,不可知。婚前为了缩小年龄差距,报几岁情有可原;年龄大了为了逃避重体力劳动,报两岁也是有的。母亲懒得跟父亲计较,随他高兴多少岁就多少岁。

一年,父亲突然郑重其事地说:过七不过八,明年就七十了。老家的规矩,十寿辰十九岁过。父亲的意思是说,年要给他拜七十大寿了。过了六十九这年,等到十九才能九十岁的寿,十岁是不拜寿的。

我相信,在事关阳寿的计数上,应该至于信口开河。此推算,1938才是父亲真正的出生年份。

1938以来发生过什么?直到如今,才在大量阅读与人生历的反复勾兑中,慢慢梳理出较为清晰的思路。父亲对战争和舆的恐惧,对食物的焦虑,对快乐的警惕,都有了足以令我共情答案

我七岁那年得到的父亲不是我想念的那个父亲,如果非要这份父女之情赋予一份意义的话,只能——的到来我困囿于无法挣脱的关系里,促使我不得不去了解那个时代。没有父亲,对那个灾多难的年代了无兴致。魏晋的风流、唐的恢宏,白的诗、轩的词、关汉卿的曲、曹雪芹的小说,边的小吃、场的长裙、宝店的耳钉……这世界的是我不释手的美。父亲是命运强行给我安插的一双眼睛,让我不得不顺着那目光去看、思索。

年有部名为《北京爱情故事》的电视剧播得很火,父亲淡淡地说过一句:看来你以前在北京讨生活也不容易。

说老人家怎么看起偶相剧来了,原来想起了他打到离家出走的女儿。

可是他女儿逃往北京时除了一张车票身无分文,肤晒得又黑又粗,身挎包除了身份证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俊男美女的偶相剧去甚远。

那是父亲离我最近的一回。仅持续了一句话的光景。这句话过后,们互相背转了身去。

七岁那个六月金花灿烂的夕阳里走到这句话面前,耗费了三十余年的光阴。

(本文原发《芙蓉》2023年第4期。)

欧阳娟,女,生于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于《民文学》《国作家》《篇小说选刊》《文选刊》《国艺术报》报刊杂志,已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烟视媚行》《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下药商》,散文集《千年药香——中国药都樟树纪事》,撰写纪录片《千年药都话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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