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金罐子
文摘
2025-01-01 00:05
北京
金罐子
约翰·契弗
要说拉尔夫和劳拉·惠特莫尔夫妇俩对财富有着蝇营狗苟般的癖好和德性,那是不公正的;不过,说金钱的光泽和气味及其特有的魅力,以及获得金钱的希望,执着地左右着他们俩的生活,倒是不假。他们俩总是处在发财的前夕,却又似乎多灾多难。拉尔夫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成天价津津乐道于生意经而想入非非,还对生意兴隆的秘诀以及种种传奇说法,怀有狂热的信念。虽说他眼下在一家服装厂的职位前途未卜,但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万事开了个头而已。惠特莫尔夫妇俩既不讨人厌,也不盛气凌人,然而,他们却始终不渝地恪守着中产阶级的温文尔雅的仪态。劳拉这个姑娘,虽说不上漂亮,倒还妩媚;她从威斯康星来到纽约,适逢拉尔夫也从伊利诺伊来到该市。岁月蹉跎,一晃就是两年,直到一天傍晚,在该市南端五号大街上的办公楼的门厅里,际遇才将他们俩拴到了一起。那会儿,拉尔夫的心地是那样地纯真,而苍天也不负这个有心人。一见到劳拉她那浅色的头发和那张微显愠色的脸儿,拉尔夫心头激起一阵狂喜。他奋力从人群中挤过去,尾随着她步出门厅;眼看劳拉并没掉什么东西,而自己又没什么正当理由过去同她搭讪,于是,他便一个劲儿地在劳拉背后喊道:“路易丝!路易丝! 路易丝!”听到他那急切的呼唤声,劳拉立即收住脚步。他说自己认错了人,连忙向劳拉表示歉意。他说,她看上去极像一位名叫路易丝·哈彻的姑娘。那是正月里的一个夜晚,茫茫夜色中,空气弥漫着一股烟味。劳拉是个孤单且懂事的姑娘,便由着他为自己买了杯酒。这事发生在三十年代。他们俩很快就相互爱恋上了,而且三个月之后就成了亲。劳拉把自己的东西搬进了麦迪逊大街上的一幢无电梯大楼的楼上房间,拉尔夫就住在这儿,下面是一家熨裤店和一家花卉商店。她当秘书所得的工资,加上拉尔夫从服装厂里拿回家的钱,除了两人开销,就所剩无几了,但他们似乎仍不厌其烦地过着一种节衣缩食而存款却不见多起来的日子。他们在杂货铺吃饭。劳拉在沙发上方挂了张凡·高(① 文森特·凡·高(1853—1890):荷兰画家)画的《向日葵》的复制品;这张沙发是劳拉用从她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一笔钱购买的。双方的姑妈和叔叔们进城时——此时,他们双方的父母均已亡故——他们便一起下里兹饭店,饭后还去看了场戏。劳拉缝制窗帘,替拉尔夫擦拭皮鞋;每逢星期天,两人便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照此光景,要不了多久,这小俩口就会过上一种富足有余的日子了;劳拉就常在人前诉说她感到万分激动,因为拉尔夫终于要等到一个理想的职位了。婚后的第一年里,拉尔夫每天晚上都埋头为一项计划而工作着,因为该计划将给他在得克萨斯安排个薪俸优厚的职位。但是,并不是出于他的过错,这一许诺却始终没有兑现。一年后,锡拉丘兹有个空缺,却又被一位比他年长的人占去了。就在这两年里头,还曾有过许多肥缺和有利可图的工程,但他均交一臂而失之。婚后的第三年,一家与拉尔夫眼下所在的公司规模和性质相仿的公司改革了体制,有人前来试探他的口气,问他是否有兴趣加入这家改弦更张的公司。即使连续擢升几次,他在现在这家公司的地位也远非稳固,因此,他巴不得能有机会脱身呢。他去拜访了新雇主,看上去他们对他抱有浓厚的兴趣,还准备让他负责一个部门的工作,并付给他两倍于现有工资的钱哩。有一两个月,新雇主们忙于巩固他们的地位,谁也没有再提这一安排。不过,这不打紧,他们就该项协议热烈地握过手,还干过杯哩。就在那天晚上,拉尔夫带上劳拉去一家奢华的饭店吃了顿晚饭。就在餐桌上,他们俩决定要找一间宽敞些的公寓房间,要生个孩子,还要买一辆旧汽车。他俩面对着好运异常镇静自若,因为这是他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呵。在他们眼里,这座城市变得慷慨大方,恩泽浩荡。在这儿,人们可以得到像眼下这样的虽出乎意外但却是受之无愧的惠赐,受到宽大无比的法律诉讼的庇佑,在郊区放心大胆地进行商业冒险,获得意料不到的遗产或发笔天外飞来的横财。用罢晚餐,他们俩身披皎洁的月光,漫步在中央公园里,这当儿,拉尔夫嘴上还叼了支雪茄哪。后来,劳拉进入梦乡后,他却身着睡衣,坐在洞开的卧室窗户跟前。子夜过后,城市的夜生活落入了守夜人和醉汉的手中,到处洋溢着一种莫可名状的令人感官亢奋的气氛,此时,拉尔夫总是心荡神驰。夜间街上的种种声响,他耳熟能详:那是汽车的刹车声;那是从远处传来的汽笛声;那回荡在高空中的呼呼声——这是水力带动风车的声响——兴许是各种各样的回声汇集起来的声响。虽说他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可他从不去操心那声响究竟从何而来。 眼下,他对这一切甚为敏感,因为在他看来,此夜似乎是一种预兆。拉尔夫年方二十八。凭他的经验,贫困和年轻总是紧伴相随, 此起彼伏,比肩接踵。而他们夫妇俩行将与之告别的生活却并不艰辛;他不无依恋地回想起那家他们俩常去搞喜庆活动的意大利餐馆里的污渍斑斑的台布,回想起劳拉在雨夜兴致勃勃地钻出地铁奔向公共汽车站的情景。但是,他们即将同这一切再见了。去百货大楼底层购买衬衣,在肉铺前排队,买廉价的饮料,还有趁春天便宜时他从地铁给劳拉买的玫瑰花——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作为穷人的纪念品。这桩桩件件对他似乎都那么亲切可人。不过,对这一切即将成为残留在记忆里的陈迹,他可并不感到遗憾。劳拉一有身孕便辞职在家。那家公司的组建事宜以及拉尔夫未来的职位均无眉目。然而,在同朋友们聚首时,惠特莫尔夫妇俩谈论起这两件事儿来却是那样地乐观。“我们对事情的进展感到挺满意的。”劳拉总是这么说,“我们只要有耐心就成。”尽管事情出现过多次耽搁和延误,但他们却像等候宣判的人们那样耐着性儿等待着。他们该添置衣服的时令到了。 一天傍晚,拉尔夫提出要动用一些存款,但劳拉不答应;他再次提起这个问题时,劳拉干脆一声不吭,像是没听到似的。他提高嗓门,发火了。他咆哮着;劳拉则在一旁啜泣。他想起了所有别的姑娘——那位肤色黝黑的金发碧眼的女郎,那个对男人情真意切的古巴少女,还有那位阔绰的、标致的、只是右眼稍稍斜视的小姐。他满可以跟她们中任何一位结婚的。此时,他的情欲似乎一下子全都被埋在这间劳拉布置的小小的房间外头。翌日清晨,他们俩仍互不理睬。为了敲定他的职位,拉尔夫给未来的雇主们打了个电话。他们的秘书回答说他们都外出了。这回话使他忐忑不安,他又在办公大楼的底层门厅电话间里接连打了几次电话,但电话里不是说他们忙,就是说他们不在,再不就是说他们在会晤律师或是在接长途电话。这一连串托辞使得拉尔夫大吃一惊。当晚,他在劳拉面前只字未提,打算次日再去试试。时近黄昏,他试了数次之后,他们中间终于有人来接电话了。“我们把这个职位给了别人了,孩子,”那人像一位心情阴郁的长辈,操着沙哑但温和的声调对拉尔夫说,“别再给我们打电话了。我们除了接电话,还有别的事要办呢。那个人看来要比你更合适些,孩子。我能对你说的,就这些了,可千万别再打电话来找我们了呵。”那晚,他从办公室步行数英里回家,企图借此减轻一些由失望带来的压在心头上的重负。对此打击,他毫无思想准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一路上,他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犹如脚下踩的尽是流砂。他伫立在他居住其间的大楼的楼下,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这一不幸的消息披露给劳拉;但,他一跨进房间,便把这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劳拉。“真可惜,亲爱的!”她轻声地说着,并吻了吻拉尔夫,“这叫人太伤心了。”说罢,她离开了拉尔夫,埋头整理沙发坐垫。他顿遭挫折,痛心入骨;他费尽心机,急盼出头,却落得如此下场。看到劳拉面对厄运竟如此从容沉着,他感到不胜惊讶。她还说没什么可犯愁的;她在银行里还有几百美元的存款,这笔钱是她父母留给她用后剩下来的;这没什么可担忧的。他们的孩子——一个女儿——出世后,他们给她取了个雷切尔的名儿。产后一个星期,劳拉就回到了麦迪逊大街上的那间楼上房间。她独自一人照料婴儿,烧饭做菜和操持家务。拉尔夫的想像力一如既往,还是那么丰富和活跃,不过,看来他还是想不出个妥当的办法,来解决时间急迫和手头拮据之苦。同各地家境贫寒的夫妇一样,他和劳拉过着简朴的生活。他们仍旧陪着来访的亲戚去看戏,间或也去参加晚会。而劳拉同那晚会上流泻的灯光打交道却只有一次,也就是在这次晚会上,因听人诉说自己的平生遭遇,她心中激起了无限惆怅,此人就是劳拉在中央公园结识的一位朋友。雷切尔出世后最初几年里,劳拉经常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消磨下午的时光。这是痛苦的,却又乐在其中。她怨恨自己的手脚被束缚住了,但又喜欢那无涯的苍穹和那清新的空气。一个冬天的 下午,天色渐暗,劳拉同别的几位做母亲的纷纷收拾填料动物玩具,准备带上孩子们迎着风寒步行回家。就在此时,劳拉发现一位曾在一次晚会上遇见过的女人正穿过游乐场迎面走来。她说她叫艾丽丝·霍林斯黑德。她们俩曾在高尔文夫妇处见过一面。她模样标致,态度和蔼,伴着劳拉走到公园边。她有个年纪同雷切尔相仿的儿子。翌日,她俩再次相遇,交上了朋友。霍林斯黑德太太比劳拉年长,却比劳拉显得年轻、清秀、俏丽。 她那头发和那对眸子乌黑乌黑的;那白白皙皙的鹅蛋脸上淡描素抹;她的嗓音清脆悦耳。她划亮“鹳雀俱乐部”(① 鹳雀俱乐部:组约市中心曼哈顿有名的夜总会)火柴点燃香烟, 数说着带了孩子住旅馆的种种不便。劳拉要有什么人生憾事的话,便怀着对这位漂亮女人友好的感情,一古脑儿地抖落给她听。这个女人出入豪华的旅馆和百货大楼竟是那样地自由自在啊。这样的一种友谊,在高尔文夫妇家里是不可能结成的,只有在这充斥着苍凉、催人伤感的乡村气息的中央公园里才有可能。这两个女人多半只谈些各自丈夫的事儿,而玩这种游戏,两袋空空的劳拉是完全可以奉陪的。她们俩闪烁其词,同时也不无夸大地议论着丈夫是如何忙得不可开交。她们俩伴着孩子一直坐到天色昏暗,直到南面那座城市像个酸性转炉似的燃得通红,空气里弥漫着煤屑味,潮湿的巨砾像矿渣一般闪闪发光,公园本身看上去宛如煤都边缘的一片树林。此时,霍林斯黑德太太总是惊呼自己迟了——她总是落在一件似乎既神秘又伟大的事情后面,于是,这两个女人便结伴而行,走到公园边才分手。这种感情上的神交使劳拉感到愉快,这种愉快的心情伴随着她手推儿童坐车一路回到麦迪逊大街,伴随着她一边着手准备晚餐,一边谛听着楼下熨裤店传来的蒸气熨斗的砰砰声,嗅着从那儿飘来的清洁液的气味儿。雷切尔快满两周岁了。拉尔夫为寻找一条能将自己家庭带入殷实小康境况的捷径所做的努力屡遭挫折,这种受挫的心情搅得他一天夜里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他困死了,但睡意全无,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暗地里。此时,他觉得子夜后街里的那种诱人心醉、令人精神亢奋的气氛荡然无存。麦迪逊大街上的一辆公共汽车的刹车声轰然作响,震得他心惊肉跳。他闭上窗户,但车辆的喧闹声依然透入房间。在他看来,城里这种无孔不入的喧闹声严重地威胁着市民们的宝贵生命, 一定得把这种噪音压下去。他想起了软百叶帘,这种帘子的表面涂有一种可以调节或吸收声波的原料。有了这种软百叶帘,春夜来访的亲朋好友说话时就不必扯大嗓门,以盖过从下面街上传来的嘈杂声。卧室也可以用这种办法变得宁静宜人——对,卧室尤为要紧,因为,在他看来,城里人人都在追求睡眠,但只有其中半数的人才能如愿以偿。暮色笼罩下的街道上,人们脸上露出备受折磨的痛苦的神色, 一个个都在寻求睡眠,甚至连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自言自语时也是这么说的。那些夜总会的歌女及其温存敦厚的听众,于雨夜站在沃尔多夫饭店前面等候出租汽车的人,还有警察、银行高级职员和擦窗工,他们一个个都睡眠不足。第二天晚上,他同劳拉商量软百叶帘的事儿,劳拉认为这个主意值得一试。于是,他去买了一张同他们的卧室窗户相配的百叶帘,并试着在帘子上涂抹混合漆料。最后,他偶然间发现了一种混合漆配方,根据这配方调制的油漆牢固地粘在毡上并呈孔状。接连四天,他在用来固定百叶帘的条板上反复地涂这种油漆;这种油漆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充溢着整个房间。油漆一干,他就把帘子挂上,并将窗户打开做试验。嘿,静了——是静了一点儿 了,听来实在悦耳!他连忙把配方记下来,并趁吃中饭的当儿带上配方去找办理专利证的律师。这位律师查了几个星期发现已有人于几年前就同样的配方办理过专利手续,此人名叫费洛斯,律师手头有他在纽约的地址。律师建议拉尔夫直接同此人取得联系并同他达成某种协议。一天傍晚,他一下班就去查访费洛斯先生。首先,他来到赫德森大街上的一幢寄宿公寓的阁楼,可那儿的女房东给拉尔夫出示了费洛斯先生迁居时掉下的一双短统袜。拉尔夫从那儿往南,去另一幢寄宿公寓里寻找,然后又折身向西,向附近的经营船用杂货的商店和海员供膳寄宿处打听。这种夜间寻访活动持续了一个星期。他根据费洛斯先生的行踪的线索,先往南走到鲍厄里,后来又找到西赛得的北部。他沿着楼梯拾级而上,经过几间房门洞开的房间,里面正在讲授西班牙舞蹈课程;他同妓女擦肩走过;他打正在练习《皇帝》协奏曲的女人身旁走过。最后,一天黄昏时分,拉尔夫终于在一个亭子间里找到了费洛斯先生,当时,这位先生正坐在床沿上,用一块蘸着汽油的破布擦洗领带上的污渍呢。费洛斯先生的胃口很大,除了要拉尔夫付一百美元的现钞,还要他付百分之五十的专利权税款。拉尔夫好说歹说才使他同意只要百分之二十的专利权税款,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削减现钞的数目。 那位律师代为具结文件,内中明确规定拉尔夫和费洛斯各自的权益。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拉尔夫来到布鲁克林一家生产软百叶帘的工厂,此时,厂门虽已紧闭,但办公室里依然灯火通明。该厂经理同意按照拉尔夫的要求生产一批软百叶帘,但坚持要拉尔夫预付不得少于一百美元的定金。拉尔夫表示接受这一条件并同意提供涂刷板条的油漆配方。这几项费用花去了惠特莫尔夫妇俩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三,眼下不仅钱成了问题,而且时间也显得越发紧迫。他们在报纸上登了一则招雇一名家庭器具推销员的简短广告。有一个星期,拉尔夫一吃罢晚饭就在起居室会见前来应聘的人员。他选择了一位即将于周末前往中西部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提出要预支五十美元的佣金,并告诉他们夫妇俩说,芝加哥和匹兹堡同纽约一样沸反盈天。就在这节骨眼上, 一家百货商店的时装部扬言要上小额债权法院去告惠特莫尔夫妇俩。他们已沦入这样的境地:无论是疾病,还是价格的跌落;不管是他俩身体受伤,还是身上的衣服的损坏,对他们说来,这一切都是致命的一击。那个年轻的推销员答应于周末从芝加哥写信给他们,他们俩眼巴巴地盼着芝加哥来鸿,但至今杳无音讯。拉尔夫先后两次打电报催促那位推销员,看来电报一定是送到了,因为那位推销员在匹兹堡回电说:“百叶帘无法出售。样品快件邮回。”他们又在报上登了一则招雇推销员的广告,并随即选定了第一个来按门铃的人,此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衣服钮扣孔里还插了朵矢车菊哩。这位先生还兼做推销镜面废纸篓和橙子榨汁器等生意,他说他同曼哈顿所有家庭器具买主相当熟识。这老头儿是个碎嘴子。当百叶帘销不出去时,他便找到惠特莫尔夫妇的门上,带着一种既有责备又有只对人类才表示的怜悯的口吻,刺刺不休地同他们夫妇俩谈论着他们的产品。拉尔夫打算借债告贷,但无奈他的工资或是他的专利,均不足以作为一笔利息高得吓人的贷款的担保。一天,拉尔夫在办公室里接到了百货商店时装部发来的传票。他随即跑往布鲁克林,主动提出把软百叶帘卖还给那家工厂。本来值一百美元的东西,那家厂主只付给拉尔夫六十美元,这样,拉尔夫才得以偿付时装部的债款。他们俩把软百叶帘样品悬挂在窗户上,并竭力将这段经历从记忆里涤除干净。现在,他们夫妇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窘困。每逢星期一,他们中午只吃些扁豆,有时星期二也是如此。饭后,劳拉洗涤碗碟,拉尔夫则在一旁读书给雷切尔听。女儿入睡后,他便回到起居室的书桌跟前,埋首于他的一项计划里。事情总是有的做的。达拉斯就有一个差使,秘鲁也有一个。还可以生产塑料防腐桶和冰箱自动关闭装置;还有非法翻印航海说明书和廉价拍卖工装裤的计划。有一个月,他准备在纽约州北部地区买上几英亩的休耕地, 在上面种植圣诞树;可是,他后来又筹划跟他的一位朋友合伙开办一家庞大的邮购部,不过他们休想为此得到官方的签署认可。在里兹饭店同乔治叔叔和海伦婶母见面时,惠特莫尔夫妇俩似乎对事情的进展还挺乐观的。他们俩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劳拉说起巴黎一家拍卖商主动给拉尔夫一个差使,但因为战事,他们决定谢绝。战争期间,惠特莫尔夫妇俩分别了两年。劳拉找到了一个工作,早晨步行送雷切尔去上学,直到傍晚才去接她回家。劳拉靠自己工作和省吃俭用,还能余几个钱为自己和雷切尔买几件新衣。 战争结束后,拉尔夫回到了家里,一切都有条不紊。这段经历像是使他头脑清醒了似的;为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他重操旧业,不再谈论差使的事儿了,无论是委内瑞拉的还是伊朗的。他们一切恢复老样,依旧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他们贫寒如前。劳拉辞退了工作,又于每天下午带上雷切尔去中央公园。艾丽丝·霍林斯黑德太太也在那儿。谈话内容还是老一套。霍林斯黑德一家住在了旅馆里。霍林斯黑德先生是一月新开张的饮料公司的副董事长,可是霍林斯黑德太太每天身上穿的还是劳拉在战前见过的那件衣服。她的儿子瘦骨嶙峋,脾气很坏,裹了件哔叽料子的衣服,活脱像个英国小学生。不过他这件哗叽料子的衣服,跟他母亲的衣服一样,既破旧不堪,又很不合身。 一天下午,霍林斯黑德太太领着儿子走进公园时,她儿子又哭又闹。“我做了件丢人的事,”她对劳拉说,“我去看医生,可忘了带钱,不知您能不能借给我几块美元,我好叫辆出租汽车回饭店去。”劳拉满口说行,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把它递给了这位太太。那男孩还是哭喊不止,他母亲一把拽了他往五号大街走去。从此劳拉在公园里再也没有见着这母子俩。同以往一样,拉尔夫仍期待着自己时来运转,而他的生活就受这种期待左右着。战争结束后没几年,这座城市就显得财富充溢,似乎遍地皆是金钱。然而,惠特莫尔夫妇俩在冬天却以破旧大衣当被御寒取暖。看来,他们夫妇俩正因为有了那么一点耐心、机智和运气,所以才没有分享到这繁荣的好处。星期天一到,只要天气晴朗,他们便混迹在成群结队的富有者中间,在五号大街的北部地区散步。拉尔夫认为只消一个月,至多一年,他就能得到打开他们 应该享受的幸福的大门的钥匙。他们在五号大街上漫步,直至日落西山,然后返身回家,吃上一听蚕豆权做晚餐,为换个口味,再啃个苹果算是一道甜食。一个星期天,他们刚结束这样的散步回来,正噔噔上楼时,就听到了从他们房间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拉尔夫赶紧走在头里,跑去接电话。他听出是他叔叔乔治的声音。乔治是个属于对距离仍有清醒认识的一代的人。此时,他对着电话说话的声音,仿佛他现在站在岸上对着驶过的船只呼叫一般。“我是乔治大叔,拉尔菲(① 对拉尔夫的呢称)!”他高声地喊道。起先拉尔夫还以为他同婶母突然来该市访问了呢,后来才明白他叔叔是在伊利诺伊打的电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乔治叔叔大声地嚷着,“你听得见吗,拉尔菲?……我打电话跟你讲一个差使的事儿,拉尔菲。怕你正在找工作呢。保尔·哈达姆路过这儿——你听得清吗,拉尔菲?——保尔·哈达姆上星期去东部 地区时路过这儿,他停下来看了我一次。他很有钱,拉尔菲——他很富——他在西部准备开一月合成羊毛厂。你能听见吗,拉尔菲?……我把你介绍给他了,眼下他呆在沃尔多夫饭店,你这就去找他。有一次,我把他从伊利湖里拉了上来,救了他的性命。你明天就到沃尔多夫饭店去找他,拉尔菲。你知道那地方吗?是沃尔多夫饭店……等一等,海伦婶婶来了,她要跟你说话。”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话声很轻。她告诉他说他的堂兄弟都在那儿吃饭,还吃了只火鸡呢。孙儿孙女们也到齐 了,一个个都很乖。饭后,乔治带了他们出去散步,天气炎热,但他们全坐在走廊里,所以也不觉得热。她正在数说他们星期日的活动,却被她丈夫打断了,而且他肯定把话筒抢了过去,这时,他再次就去沃尔多夫饭店找哈达姆先生一事对拉尔夫叮咛一番。“你明天就去看他,拉尔菲——十九号房间——在沃尔多夫饭店。他在等你。听清楚了吗?……沃尔多夫饭店。他可是个百万富翁呵。 完了。再见。”哈达姆先生在沃尔多夫饭店订有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次日下午,拉尔夫下班回家时顺道去看望哈达姆先生,这时,只有他一人在那儿。在拉尔夫的眼里,哈达姆先生是个老态龙钟、脾气执拗的老头。从他握手的姿势、用手拉耳垂的劲头、伸懒腰时那副样子、他那双向外弯曲的腿在客厅里踱步时的神气,拉尔夫看得出他的锐气不减当年,意识到他是个独立不羁、坚忍不拔的人。他给拉 尔夫倒了杯烈性酒,而给自己倒了杯掺水冲淡的酒。他对拉尔夫解释说,他正准备在西海岸开办生产合成羊毛的工厂。此番来东部是为了物色一位对羊毛生意有经验的人。亏得乔治给了他拉尔夫的名字,他正需要一位像拉尔夫这样有经验的人。他将为惠特莫尔夫妇俩寻找一幢合适的住房,为他俩的交通工具做出安排,并且一开始就给拉尔夫开一万五千美元的工资。听到这笔工资数目,拉尔夫不由得认为他这是对乔治叔叔的救命之恩的一种间接的报答;这位老头像是看出了拉尔夫的心思似的。“这可跟你叔叔救我命没有关系,”他瓮声瓮气地说,“我很感激他——谁又会不呢?——不过,这件事可跟你叔叔毫不相干,要是你真的这样想的 话。等你到了我这样年纪,像我这样富裕的时候,要接触人就难 啦。我所有的老朋友都过世了——除了乔治,全都不在人间了。 我身旁有一大帮合伙人和亲戚,可这批人都不是一眼可以望到底 的人物。要不是乔治及时地给了我一个名字的话,我将永远见不到一张新面孔。去年,我发生了一次车祸,那次全怪我不好。我驾车太鲁莽了。我撞上了一个年轻人的汽车,我连忙爬出汽车,走过去主动打招呼。为了等救险车,我们只得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于是我们攀谈上了。唔,他眼下正在我手下干事,而且还是我最要好的 朋友之一。要是当初没撞上他的汽车,我就甭想能碰上这么个人儿。你到了我这把年纪的时候,要接触到人,就得靠车祸、火警以 及诸如此类的事故。”他挺直身子,把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接着又呷了口酒。外面车辆的喧闹声传不到这套房间里来,这儿一片寂静。哈达姆先生呼吸声响亮且均匀,听上去好比熟睡的人发出的沉闷的鼾声。 “嗯,我并不急着要你去干这件事,”他说,“我后天就回西海岸去。 你好好想想,到时我打电话给你。”他随手掏出记事本,记下拉尔夫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于星期二晚上打电话给你,是二十七日,九点钟左右——你是说九点钟整。乔治告诉我你娶了个贤惠的妻子,可惜这次见不着她了。我将在西海岸同她见面。”他谈了一阵棒球运动后,又把话题转到乔治叔叔身上。“他救了我的命。我那条混账船突然倾斜,接着又恢复平稳,不一会儿就在我脚下沉入湖中。这时我还有船在脚下下沉的感觉。那会儿我不会游泳,现在还是不会。好,再见。”他们俩握手道别。房门刚关上,拉尔夫就听见哈达姆先生在咳嗽。这是老年人惯有的一种亵渎神明、像铁锤连续敲打似的咳嗽声,中间还夹带着痛苦的骂娘声和埋怨声。拉尔夫站在过道里等候电梯。这时,这声声咳嗽撞击着他的心,他不禁动了怜悯之心。在回家的路上,拉尔夫感到这下兴许错不了了,心里想这一连串乖戾的意想不到的事件,由他叔叔从伊利湖里救出一位朋友开始,最后很可能要以拯救他和劳拉而告终。他的经历告诉他这不是不可能的。他认识到这件事情原本是一个老头的异想天开,同时也意识到这来源于哈达姆先生对他叔叔的感恩戴德之情,而这种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益深笃。他一回到家,便把同哈达姆先生见面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劳拉听,并谈了自己对哈达姆先生的举止行为的看法。当听到劳拉说这回像是发财走运的机会来了,他心头不禁微微一怔。他们俩显得特别镇静,细细玩味着面前的变化。他们没说起要庆祝一番。拉尔夫帮着洗刷碗碟。他在地图册里寻找哈达姆先生的工厂的地点,而位于旧金山北部海岸的那个西班牙地名给他们带来了即将过上小康生活的一线希望。从那次见面到接到哈达姆先生的电话,中间要隔八天时间。 他也知道星期二之前,一切都是个未知数。再说,哈达姆先生在横 穿大陆时,很有可能受了旅途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而变卦;他也可能吃了一种夹鱼三明治而中毒,在芝加哥被抬下火车,死在一家私人医院的病榻上;在旧金山迎候他的人中间,可能有他的律师,给他带来了他已破产或者他的妻子私奔的消息。不过,拉尔夫最后也想不出还会出现什么别的灾祸,同时他也不相信他设想的种种不测。他不再对自己的运气表示怀疑,这一点正说明他性格变得有点儿优柔寡断了。他没有一天不感觉到金钱的威力,诚然,他发觉当金钱以一种许诺的形式出现时,其魅力是最最不可抗拒的;他还发现,多年来,他努力克制自己,但这种做法除了使自己还有一些忍受力,还使得自己对诱惑分外容易动心。既然他们命运的转机依然有赖于一次电话,他就忍住不讲——尽可能不去想——他们可能在加利福尼亚生活的话题。他甚至想说去买几件白衬衫,但经再三考虑,他后悔自己竟会生出这个念头,因此他并没有诉之于行动。这里,他认为自己是在锻炼自己的自制力和考察自己是否明智。同时,他也渐渐相信迷信,据说它会给人带来福音。他想买几件白衬衫的念头,与其说是一种不太过分的要求,不如说是一种记忆而已,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这个记忆告诉他,司命运之神要求绝对的忠实和崇敬,很容易受虚假的谦恭的欺骗。他以往可不相信迷信,但是星期二那天,他从咖啡桌上拿了些钱,就在这当儿,看见浴室窗台上有只瓢虫,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究竟什么时候听说瓢虫与金钱有着不解之缘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同时,对一些近来支配自己行动的怪诞的念头,他也解释不清。对未来的憧憬给她丈夫带来的这种难以捉摸的变化,劳拉都看在眼里,但也闹不清楚。他既不提哈达姆先生也不提加利福尼亚。他缄默不语;他同雷切尔在一起,显得很开心;他脸色苍白。 星期三,他去理了次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到了星期六,他又去理了发,还将指甲修剪了一下。他一天洗两次澡,用餐时换上崭新的衬衣,还不时去浴室洗手、刷牙并用水压平一绺翘起的头发。他这样无微不至地顾惜自己的身体和仪表,使劳拉想起了情窦初开的青年来。惠特莫尔夫妇俩接到了于星期天晚上出席晚会的邀请,劳拉坚持要去。晚会上的来宾是十年前聚集在一起的那批人中间的幸存者。要是有谁像给一个因防线被攻破而遭重创的团队举行撤退仪式那样站出来对原来那批人点名的话,人们就会听到对进入韦斯切斯特的那个班的回答是“失踪……失踪……失踪”;而有整整一排人,他们因离婚、酗酒和患精神病缘故,不是身亡就是重伤致残,对他们的回答也是“失踪……失踪……失踪”。劳拉在晚会上态度冷静,她意识到失踪的含义。晚会进行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劳拉听到又有人走了进来,掉头一看,原来是艾丽丝·霍林斯黑德及其丈夫。当时房间里挤满了人,她决定过会儿再去找霍林斯黑德太太聊聊。夜深了,劳拉去上厕所。当她从那儿走出来步入卧室时,她看到艾丽丝正坐在床上,看上去像是在等她。劳拉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理着头发,一边端详 着镜子里她朋友的脸。“啊,你们真幸运。”艾丽丝从床上下来,穿过房间,把房门闭上,然后又回来坐在床上。劳拉对着镜子望着她,可她却并不看劳拉。她弯着腰,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你们真幸运,”她说,“你们的运气真好。你知道你们有多幸运吗?听我给你讲讲这块肥皂的故事吧,”她接着说,“我有这块肥皂。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有过这块肥皂。十五年前我结婚时,有个人送给我这块肥皂。我记不起是谁了,或许是个女佣,或许是个音乐教师——大概就是这一类人吧,这是块好肥皂,是块英国高级肥皂,反正是我喜欢的一种肥皂,我决定等到拉里(① 指艾丽丝的丈夫霍林斯黑德)发财那个大喜日子里用,等到他带我去百慕大时才用。起先,我想等他在邦德布鲁克找到差使后再用这块肥皂。后来,我想等我们到了波士顿,我就可以用这块肥皂了,以后又想等他到了华盛顿找到个新职位时再用。我当时想,到那时候,我可以把儿子从那所乌七八糟的学校接出来,付清账单,从那些我们住了十五年的叫化子旅馆里搬出来。在这十五年中,我一直打算用这块肥皂。可是,瞧,上星期我整理镜台抽屉时,发现这块肥皂干裂了。我把它扔了,我之所以把它扔了,是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用到它。你懂这话的意思吗?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吗?十五年来,我们过的是一种听人许诺,不断期待的日子;我们靠借贷、赊欠旅馆费度日,而那些旅馆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到头来还是没有一天不欠债。可是我们还要装做一本正经,使人感到每一年,每一个冬天,每一个差使,每一次与人晤谈都是一个样儿。这样子生活了十五年,突然有一天才意识到这种日子漫漫无尽头。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吗?”她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梳妆台旁,立在劳拉面前。她那对大眼睛泪水晶莹,她的声音嘶哑、尖利。 “我永远也到不了百慕大,”她说,“我永远也到不了佛罗里达。我永远休想摆脱债务的羁绊。永远!永远!永远!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个像模像样的家,我所有的一切不是旧的就是破的,照此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我的下半辈子,啊,我的下半辈子,只能穿些破衣烂衫,只能穿一双勒痛双脚的鞋子。我知道,在下半辈子里,不会有人到我跟前来说我穿了件新衣服,因为我无力添置哪怕是一件那样的衣服。我知道,城里头每一个出租汽车司机、门卫和侍者领班不消多少时间就会知道,我那个擦了又擦,随身带了整整十年的仿麂皮钱包里连五个美元也没有。对此你说什么呢?对此你有何感想呢?究竟是什么使你们如此走运,终于同这种生活一刀两断了呢?”她用手指抚摩着劳拉裸露着的双臂。她身上的衣服有一股汽油味。“我这样抚摩,会不会把你身上的运气给抹掉了呢?这样会不会让我时来运转呢?我对上帝发誓,要是杀人能使我们发财,我真想这么干!我准愿意卡别人的脖子——你的或者任何一个人的。我对上帝发誓,我准愿意 …… ”外面有人叩门。艾丽丝大步朝门口走去,开了门走了。 一位陌生女人走了进来,在找厕所。劳拉点了支烟,在卧室里又呆了约莫十分钟光景,然后回到了晚会上,霍林斯黑德夫妇已走了。她要了杯酒,坐了下来,想打起精神来说上几句,但她脑子不停地思索着霍林斯黑德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们刚开始寻觅、探求金钱那会儿,劳拉认为这是那么自然、亲切和理所当然,可眼下她却认为他们好比踏上了一次充满险情的海盗式的航程。今晚早些时候,她曾考虑过失踪的事儿。这时,她又想起了这桩事情。逆境和失败使得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为之丧生,仿佛在这华丽的房间里欢快的气氛下正进行着一场剧烈的竞争,而竞争的败北者将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劳拉只觉得一阵寒意向她心上袭来。她连忙用手指取出酒杯里的冰块,把它放入一只花瓶里,但是威士忌酒并没有给她一丝暖意。她叫拉尔夫送她回家。星期二晚饭后,劳拉在洗刷碗碟,拉尔夫帮着把它们擦干。他看报,劳拉则在一旁做针线活。八点一刻,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 拉尔夫迈着沉着的步子走到了电话机旁。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有两张演出即将结束的戏票。此后,电话铃就一直没有响过;等到九点半,他对劳拉说,他准备去和加利福尼亚通话。不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从打给哈达姆先生的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 声音。“喔,是的,惠特莫尔先生,”她说,“今晚早些时候,我们曾打电话给你,可是你的电话占线。”“不行啦,惠特莫尔先生。我是哈达姆先生的秘书。我知道他要打电话找你,因为他把这件事写在记事本上。哈达姆太太关照我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我一直在忙着处理记事本上记的电话和约会。哈达姆先生于星期天中风了。他没指望会好转,我想他曾对你做过某种许诺,不过他恐怕再也不能够遵守自己的诺言了。”那位女秘书在电话里讲话时,劳拉已经在卧室里了。“喔,亲爱的!”她叹了一声。她把针线篮放在镜台上,走向衣橱。然后,她又回到针线篮里翻找东西,把针线篮放在梳妆台上,接着她脱下鞋子,用鞋植楦鞋,匆匆把衣服翻过头顶脱了下来,利索地把衣服挂好。然后,她走到了镜台跟前,找她的针线篮,结果发现它在梳妆台上,随即把篮子提过来放进衣橱里的架子上。最后,她带上刷子和梳子走进了浴室,开始放水洗澡。这次挫折犹如皮鞭抽打在拉尔夫的身上,疼得他目瞪口呆。 他直瞪瞪地坐在电话机旁,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他听到劳拉浴后走出浴室的脚步声。他听见劳拉的说话声,便转过头去。“我觉得哈达姆先生怪可怜的,”她说,“但愿我们能做些什么。”她身穿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宛如一位端坐在织机前面的技术谙熟、颇有耐心的女工;接着,她像一位有经验的纺织女工那样,不假思索地、熟练地时而捡起时而放下发夹、瓶子、梳子和刷子,仿佛这一连串的动作就是全部的不间断的工序。“这一切看上去就像金银财宝 …… ”这句话使他吃惊。霎时间,他在彩虹朦胧光晕里看到了吐火女怪(① 吐火女怪:指希腊神话里的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怪兽)、金罐子、羊毛和金银财宝;他追求财富的原始方式使他感到震惊。他肩负锋利的铁铲和自制的魔杖(② 魔杖:指一种用迷信方法探寻矿脉、水源等所用的木叉式探矿杖),翻山越谷,餐风宿露,在凡是自己绘制的地图上标明埋有金矿的地方,不停地挖着,掘着:那个装满金币和金条的硬币罐头就埋在从那棵枯松向东跨六步的地方,就埋在从图书馆大门数过来第五块方石下面,就埋在那吱嘎作响的楼梯底下,就埋在那棵梨树根须里面,就埋在那葡萄架下。劳拉在方凳上转过身来,张着那双纤细的手臂,面对着他,这一动作她做过不下一千次了。她不复年轻了;要是他早一点发掘到那些金币来省却她烦心、劳作的话,那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瘦弱、憔悴。她的微笑,她那裸露着的双臂撩拨得他那只能心领却难以言表的情欲蠢蠢欲动;灯泡里射出的光亮显得更加辉耀,似乎在放出热,散发着无可言喻的满足,布施着仁爱,似乎驱散了春天阳光带来的种种倦意和失望。迫切需要她的欲念使他既感到快乐又不胜惶然。啊,闪光的金子就在这里,闪光的金子全都在这里!此时,他仿佛觉得她那双臂的周围正闪耀着金子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