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范·布伊:失踪的雕像

文摘   2025-01-26 00:00   江西  

失踪的雕像

西蒙·范·布伊/文    刘文韵/译

在罗马,一个明媚的周三早晨,一个年轻的美国外交官跌坐在圣彼得广场一角的长椅上。

他在那儿哭了起来。

他的心里有一间旧室给打开了,因为他见到了一些事。

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大声哭泣,一个波兰牧师正在一边停他的黄蜂牌小型摩托车,他觉得他得做些什么。牧师轻轻地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一条有着灰色胡须的小狗从他们的身边跳过,然后在庇荫处斜躺了下来。打扫公园的人三三两两地撑着扫帚在聊天。牧师用他的手臂搂住了年轻人的肩,然后轻轻地用了用力。年轻的外交官向牧师转过身来,他把脸埋入牧师的肩膀,泪水弄湿了他的衣裳。他的衣裳有一股淡淡的熏木味。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老妇人经过,她一边拨弄念珠一边低语。

马克斯终于止住哭泣的时候,牧师已经猜想到了他现在应该在的地方。他想象到了桌边的那把空着的椅子。没有喝的那杯水。厚重的窗帘垂下来,房间里有一股优雅的气味。会议在如期地进行着。他想他总能如期出现,即便在并非如此的时候。

“你现在好点了吗?”牧师问道。他的英语发音里夹杂着波兰口音,就如同一把小心翼翼的剪刀。

“我感到羞愧极了,”马克斯说。

然后马克斯指向了圣彼得广场一角的一排雕像。

牧师抬起了头。

“嗯,它们很漂亮——哦,可是你看,有一尊雕像不见了,”牧师叫出声来。“这真是奇怪。”

牧师转头看着马克斯。

“为什么一尊失踪的雕像会让你如此难过,这位美国先生——你没有偷吧?”

马克斯摇了摇头。“因为我童年的一些事。”

“我一直相信同未来相连的钥匙能够打开我们对过往事件的真实感受,”牧师说。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童年,不是吗?”牧师继续说,“一幅从未挂在墙上的涂鸦,临睡前挨的一句批评,一个被忽略的生日——”

“是的,但是并非所有的都是不愉快的,神父,”马克斯打断了他的话。“也有救赎的时刻,不是吗?”

“如果没有,”牧师说,“那么上帝就枉费了我的生命。”

两个人就好像老朋友般静静地坐在那里。牧师哼了几句肖邦的夜曲,望着空中的白云。

然后有一只鸟落在了雕像曾经站立的那个地方——那尊圣像的眼睛曾经注视着广场上闲逛的人们,他们吃三明治,拍照,给孩子和小鸟喂食,有时也有流浪汉从河中上到岸来散散步。

马克斯擤了擤鼻子,然后将罩在脸前的头发捋向了一边。

“请原谅我,”马克斯说。“您真好意,但我现在真的没事了——无比感谢。”

坐在他身边的这个波兰人以前在华沙最穷困的地方志愿当上了孩子们的顾问,从那时起,他便开始了他的牧师生涯。他无法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他迅速升职,善于同困扰无数行动人士的官僚主义进行谈判协商。通过与年幼而身处困境的孩子进行密切交流,这位牧师了解到了人们不愿意告知自己的困境的心理。

“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牧师说。“我不仅仅做祷告——我也会提出建议。”

马克斯笑了。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一尊消失的雕像会让一个年轻的美国先生哭泣,”牧师说。

牧师的头发有着干草般的黄色。它们自然地斜向一侧。他很英俊,马克斯觉得他永远不能结婚是件憾事。

“只是一件我听说过的旧事,”马克斯说。

“听起来不错,我很喜欢故事,”牧师说。“它们帮助我更好地了解我自己。”

牧师点了一支烟,将一条腿搁在了另一条腿的上面。马克斯盯着他看。

“这是我们唯一被允许的恶习,”牧师说,呼了口气。“你要来一支吗?”

马克斯抬起一只手说不。

“故事是发生在永恒之城的吗?”牧师问。

“拉斯维加斯。”

“拉斯维加斯?”

“你去过拉斯维加斯吗?”马克斯问。

“没去过,但我在明信片上看过。”

“想象有一个女人坐在一个赌场的外面。”

“一个女人?”

“对。”

“好吧,”牧师说,他合上了眼睛。“我开始想象。”

“一个女人坐在赌场外的一堵墙上。天气很热。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香水的气味。那个女人的名字叫莫利。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

“少女新娘?”牧师问。

“正是——非常年轻,”马克斯说。“莫利的父母来自费耶特郡,然后在诺克斯郡常住——在德克萨斯。她的父亲是校车司机,她的母亲不工作。莫利上了诺克斯郡高中。学校的标志是一个小熊。有些足球运动员在他们的手臂上纹着熊掌的图案。镇子不远有一条河。很多青少年都会去那里,他们坐在树枝上,看着河水。

“想一想你看到过的拉斯维加斯的明信片,神父,然后再加上城市上空鬼魅般的霓虹灯管,在其所照范围内改变着每一个人脸上的颜色。明亮而闪烁的灯光让孩子们充满希望却一无所获。

“你可以远远地看拉斯维加斯:地平线上隆起的那些金属物。如果你晚上到那个地方,灯光会从黑暗的沙漠里呼唤你,就好像带着尼龙手套的魔爪。

“莫利的第一任丈夫在婚礼不久后就被车碾死了。然后她遇到了一个已婚的高中足球教练。

“莫利和那个教练几年来总是一个星期见一两次面。莫利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后,那个高中足球教练就假装他们互不认识。

“莫利的儿子在1985年出生的时候,他连啼哭都没有。莫利觉得这个孩子有一个苍老的灵魂。一直到孩子四岁,莫利都是独自抚养他。”

牧师笑了,然后又点了一支烟,显得很专心的样子。

马克斯继续说:

“所以莫利就坐在赌场外面的墙上,她在哭泣,可是她哭得那么小声,没有人听得见——甚至连她四岁的儿子也依旧自顾自地绕圈,追着自己的影子。莫利时不时地向他伸出手去,但没有碰到他。

“去拉斯维加斯旅游是杰德的主意。莫利和杰德在一起有三个月了。杰德管理一个存放家具的仓库。杰德坚持要莫利的孩子叫他‘爸爸’。每次孩子看到杰德开着卡车过来把车停在院子里时,他就会跑进他母亲的卧室。她的床底下有一堆塑料小动物玩具。可这并不是等着杰德离开的最好的地方。对这个小男孩来说,他们两个似乎在轮番地面对死亡。”

“我们只是在等你的父亲,”莫利说。“他马上就会来了。”

她已经这么说了好几个小时了。没别的可说。她第一次说的时候,她的儿子回答道:

“他不是我的父亲。”

“嗯,如果你允许的话,他是想当你的父亲的,”他的母亲恨恨地说。

赌城里的闹声传到了人行道上。扩音器里传来空心金属硬币的撞击声。赌徒醉醺醺地看着幽灵硬币在他们的手指间窜来窜去。如果他们中了头奖他们的人生就会从此改变。以前爱过他们的人会再次爱上他们。每一件做错的事都会被谅解。一个男人有了钱就会理清他的所有恋情——如果他能克服困难。他能够做到慷慨大方。

一个手持精美苹果拼盘的侍者从莫利和她儿子的身边匆匆走过。随后是一对手拉手的身材消瘦的夫妇。再接着是一个老妇人,她跌跌撞撞地走向路的中间,一辆摩托车从她身边急转而过,车上的人冲着她大喝了一声。另外还有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小心地将一个撕破衬衫的男人拉向人行道,他的两条腿拖在后头,就好像两只柔软无力的船桨。

“你要再回来,我们就把你抓起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说。

“好吧,”这个男人小声地说,然后开始捡从他的口袋中掉出的硬币。小男孩帮他把硬币捡了起来。男人说,“谢谢,孩子。”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小男孩开始哭泣。他坐在了地上。他穿着短裤,他的腿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他的袜子上有毛毛虫的图案。一只袜子已经缩进了鞋子,因为他走了太多路了。

到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已经被淹没在成群的醉汉间,他们有的是保险销售员,有的是橘子郡来的牙医,有的是从肯塔基州的小镇上来的衣着光鲜的赌徒。另外还有去赌场和裸体酒吧上班或者刚从那里下班的女人们。

小男孩的嗓子干极了,他不得不舔舔自己脸颊上的泪滴。有时他会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贴纸,然后同其他一些画着拉斯维加斯路边裸体女郎的亮闪闪的卡片一起摆在地上。

一辆豪华轿车在交通灯边停下。是一辆婚车。里头的女人正和着乡村音乐一边吸烟一边唱歌。新娘很年轻。她看到了莫利,然后尖叫起来。

小男孩脱下了自己的拖鞋,然后把它们和她母亲的鞋并排放在一起,他母亲早就把鞋脱掉了。

莫利的皮夹,里头是她全部的钱,在杰德的卡车里。

“我来掌管这些钱,”杰德如是说。

他们从德克萨斯一路开了四天。小男孩不停地呕吐,因为杰德关着窗开着空调在车里抽烟。

夜里他们三人就躺在一个垫子上。空气很凉。凌晨的时候天空呈现出紫色——当晨光微启大地微明时,天空中则洒满了金色。

莫利的儿子不敢跟他母亲说他想上厕所。想到进入赌场就会让他感到恶心。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后,他的内裤差不多干了,腿上的麻刺感也减轻了很多。

然后有个人向他走了过去。

一个男人,他站着,注视着这个男孩很长时间;然后他又走开了。

后来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男孩觉得他光着的大腿似乎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盘子。

然后他发现有个人影正站在他的面前。

“吃吧,”这个男人轻轻地说,然后指向了盘子上一块白色的上面有奶油的东西。

这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裤子,绑了一根红色的软质腰带。他的长袖衬衫很厚,上面有黑白的横向条纹。

“提拉米苏,”这个男人急切地说,“是在威尼斯宾馆的赌场买的,离这里几条街——我特地给你买的。”

男孩眯起了眼睛,然后转向了他的母亲。莫利透过她浮肿的双眼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不用担心,这位妈妈,”陌生人对莫利说。他用双手同时指向他自己。“Amico——朋友。”

莫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她在一生中已经交了很多这样的“朋友”,很多她不久就会忘记的“朋友”。

“不,谢谢,”她回答得很大声,路过的人都能听到。她沙哑的嗓音中充满了疲惫。

“妈咪——我能吃吗?”他的儿子说,他把手指头插入了奶油。“我觉得很好吃。”

莫利把盘子端在手里,仔细查了查盘子上的东西,然后把盘子放回墙上。“吃吧,然后谢谢这个人。”

这个男人坐在墙上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他点了一根细细的烟。烟味很甜。他吹起了口哨。小男孩吃完甜品后,他滑向了陌生人那边,把盘子轻轻地放下。

“我很喜欢,”他说。

“我们叫它提拉米苏。意大利语里是‘接我’的意思。”

然后这个男人凑到了男孩的耳边。他的呼吸带着烟味。

“里面也有酒。”他眨了眨眼。

小男孩向下看了一眼空空的盘子。盘子的中央有拉斯维加斯的颜色,折射在一小潭融化的奶油里。

“你为什么这么说话?”男孩问。

“我的口音?”男人说。

男孩点了点头,尽管他从前从没有听到过“口音”这个词。

“我是一个船夫——我有意大利口音。”

“船……”

“船夫,对。”

“船夫?”

“对——你知道船夫是做什么的吗?”

“妈的!”他的母亲低着头破口而出。“别再烦这个人了。”

“可是妈妈,他是好人。”

“他们一开始都是好人,”她说。

男人冲着男孩眨了眨眼,然后站起了身。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三个小橘子。

“他们一开始都是好人,这个妈妈——可是他们在一开始都会变戏法吗?”男人说。

小男孩看着小橘子上升又降落。他也用他的小手掂了掂每个橘子的重量。

“魔法就在于你如何在最后一秒接住它们,在它们掉下去之前,”陌生人解释道。

“我想试试,”男孩说。

船夫停止戏法,弯下腰来。

马克斯把橘子拿在手里,然后看着它们。

“它们对我太大了。”

“啊!”船夫叫道,然后只见他从口袋里又拿出三只小金橘。

莫利笑了。

“金橘是通向女人心的桥梁,我的小朋友。”

男孩又看了看她的母亲。他想要她开心。他们在度假。

“我们在等我的未婚夫,”莫利说。“他马上就出来了。”

小男孩把金橘放在他的鞋子的旁边,然后小声地对船夫说:

“他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先生。”

“他会把它们赢回来的,”莫利说。

船夫同他们一起坐下,然后点起了另一只烟。

“吸烟对你的身体不好,”男孩说。

船夫耸了耸肩。“是我的祖母叫你说这个的吗?”

“不,”男孩说。“我从电视上看到的。”

莫利惊醒时,天差不多亮了。他的儿子还在枕着船夫的条纹衬衫睡觉。船夫吸着烟,愣愣地看着前方。莫利顿了一刻,不知道这是不是同样的一只雪茄。

“你肯定觉得我们很可怜,”她说。

船夫思考了一下,然后说:

“你同意让我帮你和你的儿子一个忙吗?”

“我不知道,”莫利说。“我未婚夫出来的时候心情未必会好。”

“好吧,”船夫让了步。“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同意的。”

他们中间有一对小小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

“同意什么?”一个小小的声音询问道。

“同意当一回我的小船的贵宾——经过威尼斯的运河。”

小男孩爬到了他母亲的腿上。

“我们一定要去,”他带着哭腔地说。

莫利转向了船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为我们做这些——但是如果你要杀了我们,你现在应该已经做到了。”

他的儿子生气地瞪着她。

“他才不会杀了我们。”

当他们走进威尼斯宾馆赌场时,船夫挥了挥他的手臂。

“欢迎来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度,”他说。

小男孩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个雕塑。

他们的白色大理石的皮肤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他们的手永远地举着,手指则微微地张开着,带着信仰的姿势。

“我觉得他们都是圣人,小小的,”船夫说。“他们保护我——也保护你。”

有一尊雕塑不见了。屋顶上他站着的地方现在空着。

“那个去哪儿了?”小男孩说。

“我不知道,”船夫若有所思地说。“这么想吧——我的朋友,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我相信圣人,”男孩说,他想那个消失的圣人有可能就是他真正的父亲。

“你真的相信圣人,孩子?”

“是的,我信。”

“那你就是意大利人,孩子,彻头彻尾的——一个热血的意大利人。你能做这个吗?”船夫将他的手指合在一起,冲着天空的方向前后摆动双手。男孩照着他的样子做了。“现在说,‘圣母玛利亚。’”

男孩将他的手指合在了一起,然后冲着天空的方向前后摆动,并说,“圣母玛利亚。”

“好的,但是大声些,朋友,大声些!”船夫叫了起来。

“圣母玛利亚!”小男孩尖叫道。

人们都看着他们。

“那是什么意思?”莫利问。“这不是个不好的词,是吗?”

“不,这位妈妈,它的意思就是,简而言之:我热爱这个美丽的世界。”

小男孩看着圣人们,他的手指合在一起就像一个小教堂。

“圣母玛利亚!”他用如同所有孩子一样的纤细美妙的嗓音说着。

他们三个人在赌场中散着步,没有说话。

老虎机边靠着几个忧郁的灵魂。机器发出生命的怒吼。

两个穿着西装叉着手臂的黑人对着船夫笑着。

“你怎么样,理查德?”一个说道。

“挺好的,”船夫小声地回答道。

“你叫理查德?”莫利问。

“在另一个生命里。”

“在意大利?”小男孩问。

“另一个生命,小个子,”船夫说。

“事实上,你能不能叫我‘大个子’?”小男孩问。

走廊是一条长长的大理石过道,两侧有高高的乳白色的柱子。然后他们到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画着一千张金色的树叶。小男孩抬起了头。他看到有批着袍子的人在浅浅的色彩间游弋。还有几十个天使——甚至还有小天使,他们有着圆圆的脸庞和粉嫩的脸颊。

“圣母玛利亚!”男孩说道。

快走到房间最里边的时候,他们听见了乐声,有一个身前挂着手风琴的男人正在弹奏他的乐器。

“我的朋友,”手风琴师看到船夫便说。

“你好,我的兄弟,”船夫说。“我来向你介绍一下我从旧世界带来的两个亲爱的朋友。”

卡洛笑着将他的乐器来回摆动。他的手指按着琴键,琴箱发出独特的嘎嘎声。空气被吸入琴身的声音就好像呼吸一样。

“很好听,”莫利说。

卡洛跟在他们后头走了几米,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同样的三个音符。小男孩时不时地回过头笑。他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过。他们最终停下时,已经站在了外头的桥上。

初升的太阳在两栋高耸的赌场大楼的狭缝间清晰可见。

“看到那个了吗,大个子?”船夫对男孩说。“每一个早晨都可以成为你生命的开始——你有成千上万条生命,但是每一条只能持续一天之久。”

当太阳升上他们的视平线照亮整个大地时,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捧着一个餐盘走了过来。她非常高,她的鞋跟敲击着石砖。

“早上好,”她说,然后她把那盘食物递给船夫。

莫利迟疑了一下。“我们没有点这个。”

“不,不——是你的朋友给的,”女人说,然后她指向了赌场大楼上无数个精美的拱形阳台中的一个。在那个高处有一个无从辨别的人影开始向他们招手。当那三个音符飘向广场时,小男孩也开始冲着他招手。

盘子上有六个卡卡甜甜圈,还有一个小的酒瓶,酒瓶里有一朵玫瑰。

“威尼斯多纳塔甜甜圈,”船夫惊异地叫出声来。

小男孩凝视着甜甜圈。“看起来真好吃,”他说。

船夫拿起一只嗅了嗅,然后把它给了他的小朋友。“很新鲜——只有几分钟大,”他说。

“就跟今天一样,”男孩说。船夫热切地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三个很小的杯子,两个里面是黑咖啡,一个里面是牛奶。

“这些杯子是给小孩子的吗?”小男孩问。

“是的,”船夫说,“因为无论孩子们长得多大,他们在父母的眼中永远是小孩子。”

莫利笑了。

早餐后,船夫牵着莫利和她儿子的手将他们带到一个无比宽敞的游泳池边,游泳池在广场的边缘处,游泳池的上方跨有几座桥。

有几个奇怪的船只停靠着,它们都拴在一起,不约而同地上下浮动着。

“我们也许应该回去了,”莫利说。

“你说得对,这位妈妈,”船夫说,“但是坐一次船不会太久。”

“杰德现在得等我们了,妈妈,”小男孩说。

“放屁,”莫利生气地说。

“为什么不?”船夫说。

“走吧,马克斯,”莫利说。

莫利走开了。她的儿子不情愿地在后跟着。他又想哭了,他的腿上似乎又有了刺痛感。

莫利突然转身冲着船夫。“你不认识我们。”

船夫没有动,就好像他知道她会转身一样。

“我认识你,洛拉,”船夫现在丝毫没有了意大利口音。

莫利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叫我?”

船夫看着自己破旧的鞋子。

“那是我女儿的名字,”他耸了耸肩说。

“你的女儿?”

“是的——我美丽的女儿。那是她的名字。”

莫利又生气又遗憾地看着他。

“好吧,可那不是我的名字。”

“但有可能是,”船夫坚持说道。“可能曾经是。”

“你并不是意大利人,对吗?”

“妈妈,”小男孩说。

莫利站着望向前方,但她没有看着船夫。男孩拖着她的手臂。然后她生活的真实状况向她倾泻而下。

她感到又累又不舒服。

晴空中划过几只小鸟——它们除了自己的小生命,对别的一无所知。

男孩松开了他母亲的手臂,蹲了下去。

他的头垂入了他的双手。他把拖鞋脱了下来。在上午灼热的阳光下,他的双腿又开始有了刺痛感。

人们在他们身边绕道而行。

然后莫利俯下身帮他拉了拉他的毛毛虫袜子。

“如果你要坐船,就把鞋穿上。”

上船的地方,有其他几个穿着同样的条纹衬衫的男人。他们一边吸烟一边用小杯子喝着咖啡。他们举起手打招呼,毫无表情地点着头。

不用几分钟的时间,船夫、莫利、还有她儿子都上了船。男孩说这个船看起来就像一捋胡子。他抓着他母亲的手。他想要她明白她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手有着它们自己的语言。

船夫就像一个机械玩具般站着,他用一根长杆抵着蓝色的河底。每一个人都看着他们。卡洛也来了,他在岸上跟着他们走,弹奏着他的三个音符。

“早上好!”船夫对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说道。一个日本女人开始鼓起了掌。

莫利惊异地看着站在阳台上的人。饭店也都坐满了人。前一天晚上从他们身边走过的邪恶的人影都不见了,现在这个城市里满是温柔友好的人群,他们日出而起,夜里起身也仅仅为了倒一杯水。

他们到了运河较宽的河段时,船夫从船尾走了下来,他打开他原来站立处的船箱盖,解开一把锁,然后从箱子里提出了一个深色大木盒。他把盒子放在船中央的长凳上,长凳的一头连着船箱,另一头则是一把翡翠绿的座椅,座椅上是莫利和她的儿子,他们紧紧地挨坐着。

“这是什么?”男孩问。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大个子。”

船夫又从船箱里拿出一个很薄但是很重的黑色圆盘放在了盒子的上方。然后他迅速地旋转手柄,并将一个一头有针尖的厚金属杆拉了过来。

起先,莫利和小男孩除了嘎吱声外什么都没有听到。不多久威尼斯广场上边就回荡起了恩里科·卡鲁索的甜美而有力的歌声,而此时船夫已回到了船箱上对起了口形。

人们聚集到了桥边鼓起掌来。孩子们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船夫的口形对得完美无误。人们以为他真的是在唱歌。但是歌声属于一个久逝之人。

莫利向后靠去,合上了眼睛。她从未听到过一个人如此深情地歌唱。她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意识到她一直梦想着想要拥有的爱正坐在她的身边,穿着拖鞋和上面有毛毛虫图案的袜子。

歌曲终了,但是针尖依旧在旋转。当他们回到出发地时,盒子发出了嘎吱的声音。船夫快速地将他的船同其他的船绑在了一起。他的双手沧桑得就像两条筋疲力尽的狗。

船夫在音乐盒的边上坐下。

“再来一次,”男孩说。

船夫又一次旋转起了那个机器。当嘎吱声再次响起时,其他的船夫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面向了他。他自豪地站在他的船箱上,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歌唱。

一个孤独而绝美的声音坚毅地从运河传向广场,在屋子里的人们纷纷从床上和电视机前走到阳台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个声音甚至在赌场里都能听见;赌牌被放了下来;人们都侧着脑袋。

“这首歌唱的是什么?”男孩小声地问他妈妈。

“我不知道,”莫利说。

“我知道,”她的儿子说。

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小男孩不想让船夫离开。他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在圣彼得广场上,坟墓外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穿着牛仔裤的年轻的意大利人在卖水和苹果。导游们静止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船桨。孩子们在手推车里睡着了。青少年骑着喷烟的小型摩托车疾驰而过。饭馆经理向游客们吆喝,而游客们在迟疑了一刻后又继续行走。

偶尔地,有人抬起头,注意到一尊雕塑不见了。

牧师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巾,轻轻按了按他的眼睛。

“圣母玛利亚,”他静静地说。

在离开前,这两个人想到了一个孤独的船夫正在内华达沙漠运河的游泳池里划着浆——用那首他曾在威斯康辛的农场上唱给她女儿听的歌牵回被遗忘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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