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特雷弗:贾斯蒂娜的牧师
文摘
2025-01-04 00:01
北京
贾斯蒂娜的牧师
威廉·特雷弗
只有贾斯蒂娜·凯西才最明白事理。这个念头在柯罗赫西神父心头反复出现,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不得不摇头否认这种想法,因为——说实话——这姑娘根本不明白什么事理。这种内心里的矛盾感总是让柯罗赫西神父有点烦恼焦灼。每当贾斯蒂娜来忏悔求告——尽管她从来没有过什么罪孽,这种熟悉的心理体验便让神父感到困扰。他不禁怀疑自己恐怕已不能胜任这份神职,甚至觉得自己愚蠢,因为他无法厘清这件事的头绪,而身为牧师,这样的局面应该是在他的理解范围内的。
贾斯蒂娜刚刚离开忏悔室,柯罗赫西也出来了。他往四周看看,找她。在教堂后面,靠近圣水钵的地方,她手中捻动着诵经串珠。“神父,我是坏人。”她总是坚持这种看法。听着她的告解,柯罗赫西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她甚至连什么叫做坏或者恶都不知道。可是,如果他不吩咐她去捻着珠子祷告一番,如果不叫她去说几声万福玛利亚,那她走出教堂时会闷闷不乐的。完全是出于自愿,她每隔不了几天就来把祭坛上的黄铜花瓶还有十字架擦得锃亮。礼拜六的晚上,她也会出现,提着一桶热水从街上走来,然后去到圣器收藏室,从储物柜的挂钩上将拖把取下。每周五,她会把教堂各处滴漏和积存了一星期的蜡烛油给擦掉,再去整理那些早就过了时的传教单页和教义小册子,直到摆放布置成她自己满意的样子为止。柯罗赫西神父五十四岁,正不可避免地变得更矮胖;红头发被剪得短短的,露出斑斑点点的头皮。离开教堂之前,贾斯蒂娜将指尖在圣水中蘸湿了,为她自己祈祷祝福;神父在一旁看着。贾斯蒂娜走在地砖上的脚步非常轻软,仿佛她的虔敬之心指令她这样走,仿佛她这个人还没有她脚下神圣之所的地面重要,也没有教堂里点燃的蜡烛和石膏圣母像重要,甚至没有那些无人问津的传教单页重要。他还记得她刚入教初领圣体时的情形,怀里紧紧抱着一小簇稀稀拉拉、干瘦的铃兰花,与一起参加仪式的其他孩子拉开一点距离,拘谨地站着。就在那之后不久,她便问他是否可以让她负责打理那些铜器。教堂大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柯罗赫西神父感到一丝空洞落寞,感到身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拿掉了一般。贾斯蒂娜慢慢悠悠地走着,打量着路边橱窗里的东西。赫西尔零食店里陈列着听装的糖果,这些罐子后面放着一排大玻璃瓶,瓶子里什锦糖果装得半满,有做成娃娃形状的胶冻软糖和牛眼形圆糖,软馅夹心的水果糖,还有太妃糖。梅里克店里有新到的服装,橱窗一周前才刚刚更新过;克伦利铺子里卖的是肉;南顿店里全是陶瓷器皿和炖锅之类的。麦克格拉汉店里的干货上都积了一层轻微的灰尘,细小的尘埃落在巴里牌袋泡茶上,也落在鸡肉火腿肉末罐头和比斯托酱料的广告画上。斯卡利太太的蔬菜店外,放着的卷心菜已经不新鲜了,胡萝卜叶子边缘的绿色也显出了一丝枯黄。“贾斯蒂娜,还好吧?”斯卡利太太站在门口向贾斯蒂娜打招呼;她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印满大花的罩衫门襟交叠着,包裹住她的腰身。她总是把胳膊叉着,贾斯蒂娜这样想着,一边停下来听她还有什么要说的。肩膀斜靠着门框,全身重量都落在一侧身体上,头发上还夹着一只卷发器,脚上趿拉着拖鞋,胳膊交叉叠抱:斯卡利太太总是这么个样子,除非她在称量土豆或者打包大萝卜。“还好啊,”贾斯蒂娜说,“我很好,斯卡利太太。”“店里新进了苹果。你能不能告诉家里人,说我这里又有苹果了?”“还有几个桃子罐头被撞瘪掉了。我想打折处理,不要全价的。”贾斯蒂娜继续向前。她跟姐姐梅芙讲过桃子的事,但姐姐什么都没说。吉尔弗勒先生也听到她说桃子的事,然后他就笑了。米克塞又走进来说,如果罐头上的凹痕导致生了锈,那你必须要小心为妙了。米克塞是梅芙的丈夫,吉尔弗勒又是米克塞的父亲。钻石街是这一家人居住的地方;梅芙照管着这个小家,她大多数时候都无法掩饰这样一个事实:她厌恨这个家庭的人员构成。梅芙高个子,黑发,一直不曾生育;她泼辣能干,做起事来干净利落。母亲——无论是从贾斯蒂娜还是从梅芙能记事开始,母亲便寡居拉扯着她们生活——去世之后,只能由她来照顾妹妹;她不得不认为自己被坑了。当状况可怜的公公因为年老多病而必须搬来跟她们一起住,梅芙无疑又被坑了一次。还有,她在结婚前没有意识到,米克塞这家伙,你一定不能让他靠近小酒馆——这是梅芙又一处被坑的地方。每当有人对她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表示同情或安慰时,她经常都是这样回应:“哦,得了吧,我可有几个孩子要照料呢。”贾斯蒂娜在“今日今夜”杂货店里买了个冰淇淋。从都柏林开来的大巴刚刚带来了当天的晚报。报上的头条写着“投反对票者成为胜者”;她搞不懂那是在说什么。她认识的那些居民们在从货架上拿东西,瓶装的矿泉水还有罐装饮料,从大大的中心冰柜中取出冷冻食品,从架子上取下杂志。她继续在店里漫步,舔着冰淇淋,小口地咬着奶油边缘的蛋筒。她走进一条货架通道,又从另一条通道出来,经过了擦鞋油、消毒水和家用电子点火枪,看到纸杯装的速食汤料降低了售价;如果你有什么东西忘了在“大奎恩”超市买,这个杂货店里也应有尽有。两位修女在买凯利金牌乳制品,其中一位边将东西放进她的铁丝篮,边对贾斯蒂娜说:“你是个很棒的姑娘。”另一位修女老一点,也更严肃一点,在一旁没吭声。“哦,我算不上啦。”贾斯蒂娜回道。她伸手把冰淇淋举到两位修女面前,但两人都没有舔一下。“我怎么说都算不上很棒的。”她说。“斯卡利太太又在说桃子的事了。艾格尼丝和拉尔修女在‘今日今夜’买东西来着。”贾斯蒂娜停顿了片刻,然后告诉梅芙她买了冰淇淋;梅芙知道这是因为妹妹突然认为如果瞒着这个不说就是撒谎。“老天,看看你自己的这副样子吧!”她喊叫起来,因暴躁而无法自控,“你在这里就没事可做?一定要到镇上去转魂?”梅芙摇头。她感到自己眼中的疲倦和憔悴,这让她想闭上眼睛,然后这疲惫感又扩散到她全身的每一处。她转身去做贾斯蒂娜进来之前她手头上的事情,将煮过的土豆切片。“去布置一下餐桌,”她说,“把你的棉衣脱下来,去布置好餐桌。”贾斯蒂娜进来时已经把厨房门在身后关上了,但也没向厨房里边走多远。她总是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进入这样一种行为状态,就像她能够莫名其妙地站到厨房水槽边,却不知道为何要站到那里,也不清楚要干什么,仿佛突然之间就把一切都忘了。在梅芙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受到妹妹这一心智缺陷的刺激和搅扰;比如,贾斯蒂娜动不动就带回来那些小店主的口信,说什么这个或那个的新货到店了,要么就是又有什么东西便宜卖了;再比如,她接到过从离镇子六英里的一个农场打来的电话,那农夫说贾斯蒂娜又拿草喂他家的小公牛了。那男的每次总是说,他并不反对贾斯蒂娜喂牛,他担心的只是小牛们可能会调皮撒欢,弄不好会把小女孩给挤倒踩伤了。柯罗赫西神父走在路上,与贾斯蒂娜所走的方向正好相反。她离开教堂时,一种空洞感占据了神父的身心;现在,这种感觉让位给了一种更宽泛的被剥夺感或失落感——这些天来,他很少时候能摆脱这种感觉。他那座教堂的煊赫好光景已经一去不返,让他的神职身份陷入日薄西山般的凄凉余晖之中,而曾经召唤他献身宗教的天职使命感也没有过去那样坚定急迫了。他看到来听自己布道宣讲的信众人群日渐萎缩,心底里不由生出一种被遗弃的没落感,但也只能默默地忍受这种挣扎煎熬。困惑感不仅弥漫于时代的社会道德风习中,而且也扩散至教堂的信仰领地。为了抵御这种困惑,他向天父祈祷,寻求指引,但没得到神的回应或启示。柯罗赫西神父走向城镇中心的市政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石灰岩雕像,雕像人物是一位反叛起义的领导者。这行走的几分钟里,一阵熟悉的忧伤一直伴随着他,但并未从他的行为举止间透露出来。对于教堂所面临的困境,他忧心忡忡,但他觉得有必要掩饰这种心态,将惶惑担忧当作个人秘密来保守;不过,这并不能减轻他心理上的沉重负担。他藏起了自己的隐忧,而费奈非神父则暂时丢下了这个教区的事务——与此相比,他对自我情绪的成功掩饰也并不能让他感到更多的一丝轻松。费奈非神父遭遇了一场车祸,目前正在康复治疗中;他是个外向的人,社交广泛,是一位能将宗教信念带上高尔夫球场的牧师——在球场上,上帝赋予他的使命从来不会妨碍他挥杆击球。“哎呀,我们当然已经是尽心竭力了。”费奈非神父总是习惯于如此评价他们的工作。柯罗赫西神父开始惦念起与费奈非神父相处共事的日子——在费奈非的陪伴下,有时候看上去几乎像是得到了某种庇护。“给点零钱吧,神父。”一个年轻女人在街边房屋的门洞里向他乞讨,女人身边有个婴儿,被裹在大披巾中,睡着了。“今天能不能找到几个铜子儿?”她说她会为神父祈祷的;他谢了她,一边摸索口袋找她所希望的硬币。他认识她,她通常都待在这个地方。他本来可以顺口问问她什么时候能看到她去做弥撒,但他懒得多嘴了。音乐声轰隆隆席卷而至,漫过整个小广场;是从马尔万尼的电器与电视商店里传出来的;前奏乐音很快便引导出鲍勃·迪伦那漫不经心、直抒胸臆的低吟浅唱。马尔万尼自己确立了一项固定传统,每逢哪位通俗娱乐明星的生日,他就播放一首音乐以表敬意——今天是庆祝鲍勃·迪伦的六十岁生日。尽管在这种场合下只播放一首歌,而且在相关的这一天歌曲播放也不会超过一次,柯罗赫西神父还是认为,在一座宁静的小城中,这样的声音会给居民们带来袭扰,因此他有一次还跟马尔万尼谈过这个问题。但马尔万尼不买账,他争辩道,对城中年纪稍长的人来说,突然听到比如佩里·科莫 [佩里·科莫(1912—2001),美国歌手,电视名人,曾售出数百万张唱片,每周录制播出一次的电视音乐节目也大获成功,经久不衰] 或者多莉·帕顿 [多莉·帕顿(1946—),美国乡村音乐女王,创作演唱俱佳,精熟多种乐器,有史以来唱片销量最高的音乐人之一] 这些巨星的曲目,肯定颇感怀旧温暖,而小年轻们听到那些在音乐天空中冉冉上升的新晋明星的歌声,肯定兴奋开怀。就这么着,一位牧师对电器商的反对意见被简单扼要、速战速决地消解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世相常态——用费奈非神父不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表述来说就是如此。替上帝放牧羔羊的神职人员,影响力在不断衰弱,他对此的反馈是不加抗争地默然接受。时代总是在变革,这句提醒在鲍勃·迪伦的歌声中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马尔万尼店铺里的大喇叭便复归岑寂。“神父,今天天气好极啦。”一位妇女跟柯罗赫西打招呼;他回应表示天气确实很好,她说感谢上帝能有这么好的天气。柯罗赫西在内心里想到,这位妇人是否知道,或者说人们当中的任何一位是否知道,当他布道宣讲时,他心怀忿怒,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要对人们说什么,但他只有想办法掩饰自己的苦恼,一字一顿,勉为其难地完成教义宣讲。“费奈非神父还好吗?”那妇女又问道,“神父,你听说了他的情况没有?”他于是告诉了她。费奈非神父康复进展得很不错——这是他上午才听到的消息。“难道是我们为他祈祷,上帝听到了?”那妇女试探道。柯罗赫西同意了她的说法,然后继续前行,穿过小镇,走向他与费奈非神父寄宿的人家。茶已经准备好,放在桌上等着他。远处的山峰叫做库姆拉山,这座灰色的独栋房子因此被顺势称为“库姆拉山居”。屋子前的草地上长着一棵鸽子树;灰色的铁栏杆围在场院四周,将房子与大路隔开。是他与费奈非神父一起决定将教堂附近的牧师居住用房贡献出来,服务于一个更好的用途——那里如今已变身为青年活动中心,而镇里长期以来都很需要这么个地方;他们的这件善举首先获得了主教大人的许可,最后更是得到了他的祝福。“我给你做了火腿,还有一份沙拉。”女房东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食物放到柯罗赫西神父面前。“我当然愿意啦,”当贾斯蒂娜请他读一读布莱达·麦奎尔写来的信时,吉尔弗勒先生爽快地应道,“信带在你身上吗?”贾斯蒂娜带着信。吉尔弗勒随即提议他们最好把信拿出去,到后院里别人听不到的地方去读。这些天来,只要一有人提起布莱达的名字,他的儿媳妇便会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更别说让她听到布莱达在都柏林干这干那的了。很久以前,布莱达都带着贾斯蒂娜一起出去玩——能让妹妹走开一会儿,这对梅芙来说算是暂时的解脱;但如今这两个姑娘都长大了,而且布莱达·麦奎尔离经叛道、不走正路,所以情形自然就不同了。“我现在住在一个很棒的地方!”来到没种花木的小后院,吉尔弗勒给贾斯蒂娜大声读信。后院已经成了杂物堆放场,放的都是些废弃的洗手台盆、坐便器和破漏的马桶浮球——这些都是做水暖工的儿子为人家维修换下来的旧件。在铸铁散热片和一只浴缸四周,荨麻已经长得挺高,蒲公英和酸模草也正在旺盛生长。吉尔弗勒先生此前已在后院中清理出一个角落,还放了张从厨房拿出来的椅子;天气晴好的上午,他便坐在那里看报纸。他留着小胡子,头发已经灰白;曾经结实且偏于短粗矮胖的身材如今没有那么肥壮了,因为岁月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种种痕迹——年事已高当然带来了诸多变化。腰明显地变弯了,肩膀关节发炎酸痛,还有胆结石的困扰,再加上手掌腱膜挛缩症导致的手指扭曲变形,这一切都把他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当年所做的行当也是水暖工。“这样的房子是你根本没见过也想象不到的。”他继续读信,一边想象着信中所描述的阔大宅邸:这个地方住的是戏剧演艺界人物,满屋子总是咖啡飘香,人们都睡到很晚才起床。吉尔弗勒先生很难相信布莱达能在那样的圈子中找到立足安身之地,不过他猜测布莱达所言也有可能确有其事。贾斯蒂娜坐在浴缸沿口上,信中的话让她接受起来就根本没有吉尔弗勒那样的疑虑或困难。她毫无异议,完全相信布莱达所讲述的一切。她看到她的这位朋友仿佛近在眼前,身穿信里描绘过的蓝绿间色的和服。“就像是一条龙裹在我周身。”吉尔弗勒读出这几句,并解释了和服是日本人的一种服装。他感觉到身体里某处地方有点异样,便肯定地认为那是一块胆结石在转移位置;伴随的是一阵悸动抽搐的疼痛——他时常去那里看病的医生告诉他,这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免不了会有的。“戴维·拜恩酒吧 [戴维·拜恩酒吧(Davy Byne’s),都柏林知名的美食酒吧,以海鲜著称] 的热闹劲也是你们从没见识过的,客人极多,连门口都塞满了。熙来攘往的都是人,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形。”布莱达·麦奎尔真变成街上女人 [暗指站街卖春的妓女] 了,吉尔弗勒先生在心里自言自语。她有钱了,你能猜得出来她有大把钱,信里那些事不是编造出来的。她说她暂住的那栋大宅位于岛桥 [岛桥(Islandbridge),位于都柏林城区,横跨丽翡河(River Liffey)] 附近,离丽翡河的水岸码头近在咫尺;这又一次证实了布莱达说的是实话。码头那里是你可以找到她们的地方,有个泥瓦匠曾经——大概是五十年前吧——这样告诉过吉尔弗勒;现在,要是哪个男人想找个站街女郎娱乐一把,去码头那里大概还依然可以如愿。“有个朋友带我出去玩,”他接着读下去,“他叫比利。”“你听到没,听到了吧!”贾斯蒂娜低声地说,却兴奋难掩。信里提到了举办舞会的大饭店,还有商店、电影院。还说买了手镯;贾斯蒂娜看到她的朋友与比利站在一处柜台前,台面是玻璃镶嵌的——就像镇上亨尼希钟表店的柜台那样——项链和手镯摆放到台面上,让两人随便挑选。她看到他们又出现在一间餐馆中,女招待为他们端上了烤肉,就跟贾斯蒂娜看到人们在镇上伊根的饭馆里吃的一样,一大块肉排、土豆片,还有培根、鸡蛋和香肠。比利的样子应该就像一部电影里的飞行员——布莱达临走之前的一天,她们在一起看电视,看了那部电影。“你那里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小情况啊?”吉尔弗勒先生读信的声音在继续。贾斯蒂娜无法对这封信加以回复,因为她有学习障碍;只要是牵涉到写字,她都应付不了,所以书面交流的权利就被剥夺了。不过,布莱达还记得这码事——当然记得,因此又在信中很自然地写道:“这段日子里我说不定哪天会给你打电话的。”吉尔弗勒先生大声读出了这一句,然后感到身体内的疼痛又移位了,到了腰背这里,就像一块胆结石有可能会转移的那样。“比利不是很棒吗?他给她买了好东西,多大方啊!”贾斯蒂娜说。吉尔弗勒先生猜测信里的那些说法只不过是在隐瞒诸多的道德罪恶罢了,随便用一个名字来替代布莱达本人也不甚明了的那些买春客人的名字;而所谓礼物则是另一种托辞,指的是在码头周边某座房舍的门口从男人手上转到她手里的钱款而已。“我会梦到布莱达和比利的。”贾斯蒂娜说道,一边从浴缸沿口上滑下来,站到地上。柯罗赫西神父听着贾斯蒂娜的告白。她述说了因为布莱达打来电话,姐姐是如何跟她发脾气的。她说,她走进厨房告诉梅芙布莱达在电话里讲了什么,而梅芙根本就不听;梅芙在用干毛巾擦杯子,紧跟着就失手把正擦着的一只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然后梅芙就开始哭了,泪水从脸颊上簌簌流淌而下,顺着脖颈淌到连身裙的领口里。家里已经有个老人因为病痛都多年无法自己整理床铺了,但这似乎还不够烦人;米克塞还动不动就出入酒吧鬼混滥饮,但这依旧似乎还不够烦人;还要加上一个有学习障碍的小姑娘,再加上那个像一处垃圾场的后院,这难道还不够烦人?整个爱尔兰难道还有别的女人,能忍受比这更多更糟糕的吗——尤其是,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个像布莱达·麦奎尔那样的小娼妇竟然来添乱,而镇上的人们都以为上次看到的已经是她最后一次的背影?贾斯蒂娜在忏悔中把所有经过都说了。她是坏人,她说。她刚刚在电话里跟布莱达有说有笑了片刻,梅芙随即就在厨房里哭开了。布莱达让她去都柏林,说她们会过得很精彩很带劲。不管怎么样,要弄到一些路费,布莱达说,就跟吉尔弗勒先生拿点钱吧,随便多少。然后坐下午两点半的大巴,就是她以前乘过的那同一趟车。来都柏林待上几天吧,那又能有什么坏处呢?“我会把全套秘密告诉你的。”布莱达说。柯罗赫西神父默默听着;他的手指交叉紧扣在一起,这是他听人忏悔时最常用的姿势;他把头转向一旁,好让耳朵能听到从格子窗上的帘布后面传过来的小声告白。所有来向他忏悔的人在陈述时,神父从来都不插话,除了曾经打断过贾斯蒂娜;现在他再次这样做了。“贾斯蒂娜,告诉我,你不会想要跑去都柏林吧?你可不能再让你姐姐不安心烦了。”他还记得她们在钻石街上玩耍的样子。那时两个小女孩才五六岁,贾斯蒂娜的黑头发剪了齐刘海,顺着脸庞两侧的弧度卷曲披挂着,而布莱达则很瘦小,像只鼬鼠。入读修女学校后,布莱达成了修道院嬷嬷们眼中的灾星与噩梦:她机灵狡黠,精明而且颇有策略机巧,散布起流言或说起怪话来很会拿捏分寸,也懂得所有那些不用说出声的花招手段,来表露她对老规矩的轻蔑和挑衅。长大一些之后,她开始涂口红;到了最后,她更是肆无忌惮,常常身穿印有扎眼粗口的T恤。“神父,假如乘上大巴去那里,是不是就做了一件坏事?”“我想大概是这样的。贾斯蒂娜,你还有别的事要求告吗?”“离开忏悔室的时候,帮我点上一支蜡烛。礼拜六来打扫地面,擦干净那些铜器。”又一次地,神父想起她初领圣体之后独自站在教堂外面圣祠旁的情形:她的头稍微仰起,脸上洒满了阳光,那束铃兰还是紧紧地抱在胸口。她从小格子间离开之际,神父低声说了句为她祈福的祷告词,因为他知道这是所有言语中她最喜欢听到的东西。她或许会去到儿时朋友那里,或许会忘了他所说的意见,或许她能莫名其妙地弄到大巴车费,然后就走了,谁也不告诉——这让神父感到有些悚然惊惧。两天之后,趁着贾斯蒂娜在教堂擦洗地板的空当,柯罗赫西神父拜访了那座位于钻石街的房舍。他领着神父进入一个房间;那里电视上播放着的一场足球赛正在进行中,是阿斯顿维拉对阵阿森纳俱乐部队。吉尔弗勒先生说他儿子刚才在看比赛,然后有电话打进来,说麦克卡伦大屋的一个水槽不通,漫出来了。吉尔弗勒边说边关掉电视。梅芙也不在,去买切片熏肉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他说。他们谈起吉尔弗勒先生很多年前在教堂做过的一件活计,那次是给教区会议室装了个水槽。神父说那水槽如今还很结实,很好用。一直都在用的,他说。“那是只贝尔法斯特水槽,”吉尔弗勒说,“好家伙,那东西的名称就叫贝尔法斯特水槽。没有比那更好的货了。”“神父,请坐。我自己也得坐下来了。这双老腿已经不管用了。”厨房那里传来声音。吉尔弗勒先生向外大声招呼他的儿媳,说柯罗赫西神父在这里。梅芙走进来,大外套还穿在身上,头发用一条丝巾扎着。神父开口道:“梅芙,教堂欢迎贾斯蒂娜去。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她提到了布莱达·麦奎尔。我担心的是贾斯蒂娜可能会自作主张跑到都柏林去。”一阵沉默。牧师感觉到,吉尔弗勒先生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还意识到梅芙在以讶异的眼神盯视着他,似乎一时难以置信。柯罗赫西在一旁看着她,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爆发:此前也有一两次,当牧师说出对她妹妹的担忧,她一下子就表现得冒失急躁,几乎是粗鲁无礼。牧师依旧没开口说点什么;沉默在继续。虽然成功地控制住了慌乱躁怒,她的语调中透露出的却依旧还只是一种犹疑不定、把握不大的愿望而已。这一抹渺茫的微光在她眼中闪烁,所以她摇了摇头,仿佛是要甩掉内心的不确定与忐忑感。“但她要有钱啊。每拿到一分钱,她马上就会花光了。”“我说的只是我想到有可能会那样,因此你们要注意着她。”梅芙没有回应。吉尔弗勒先生说不会让贾斯蒂娜有机会登上大巴的。他自己会经常到广场那边去坐坐,在班车进出的地方多留心看看。柯罗赫西神父说这一句的时候,梅芙倦怠地闭上了眼睛。她叹息着,然后转身走开,努力压制住心头怨忿的冲动。柯罗赫西神父为她感到难过和可惜。这个家真的不容易当,她已经竭尽所能了。这个礼拜六的晚上,晚弥撒仪式结束之后,在关上教堂大门时,柯罗赫西神父疑惑自己是否已经成为绝望的牺牲品或掌中玩物;绝望是正典圣经中提到的最严重的罪恶,对一个牧师来说尤其如此。街道拐角边、小广场上,男人们站着聊天,有的点起香烟,争论着第二天奥法利郡橄榄球队胜出的机会。女人们则相互挽着胳膊拉着手,一边散步一边说话。孩子们将从奥唐奈尔快餐店里买的炸薯片拿回家。教堂显赫辉煌的年代大概已经消失,他的信众集会人群日渐缩减,他的影响力也衰退到近乎不值一提,但人们的日子在好转,原先贫困遍布的地方现在有了钱,本来只有恭顺谦卑的地方如今有了雄心热望。人们得到了解放,他们昂首阔步的样子是过去很多辈人们所不曾有过的。人们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说自己想说的话,他们自由地选择停留在哪里或离开。他白天去拜访过的那位女士,如果她能够摆脱那个智障的妹妹,是否将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也是在一个礼拜六的傍晚——只是与今天的这个晚上略有不同,他第一次看到布莱达·麦奎尔T恤上的叛逆脏话,是用鲜亮的黄色粗体字印在黑面料上,很简单,也很直截了当:操我。在这座他已熟知多年的小城街道上,人们跟他说话,热情亲切又怀有尊敬。他们祝他晚安,祝他健康愉快。如果在布道宣讲时他不知道该向人们再说些什么,那他也不能迁怒于他们。他应该道歉,不过同时也清楚自己不可以那样做。在广场边,他走进了伊梅特小酒吧;酒吧就在以前的芒斯特与伦斯特银行——现在是爱尔兰联合银行的一个分行——与马尔万尼的电器店之间。周六教堂关门后,费奈非神父总是要光顾这间酒吧;柯罗赫西自己有时候也来,喝上几杯比美鲜黑啤酒,再抽上两三根香烟,一边与两个曾经的老同学聊聊天——四十年前,他们三人一起在基督兄弟高中读书。新一轮的经济繁荣中,这两人都干得很不错,结婚生子,连孩子们也已长大成人,都接受了该有的教育。柯罗赫西一直都挺喜欢这两个正直体面的老朋友,甚至有时候还羡慕或者说有点嫉妒他们那简单明了的生活。在伊梅特酒吧,说话的常常是这两位朋友而不是柯罗赫西,不过他们总是对他所穿的那件大袍子保持着适度的敏感。他们从未跟他讲过,几年前,某位颇受爱戴的主教被曝光是一个孩子的生父;当听说其他教士有什么不轨行为时,他们在神父面前也绝口不提。“拉里,给我们都来份同样的。”两人中更高更壮的那位朋友对酒保喊道。一条颜色鲜艳的领带松松地挂在他的衣领间,脑门上因为有些色斑而显得暗沉。他伸出粗大的手,把空杯子朝着酒保的方向推过去,“给神父也来一杯。”“我认为奥法利队赢不了,”同伴中的另一位发表意见,“没门。”他身材修长而结实,更整洁挺括一些,专门销售农用机械和工具。酒吧里热闹而拥挤,音乐声显得模糊微弱,仿佛传自隔壁另外一处房间,又像是从一台坏了的音响装置上播放出来的。人们的说笑声要么突然爆发为一阵吵闹哄笑,要么就如涟漪般荡漾开去,都很难听清什么。“谢谢。”柯罗赫西神父说道,一边伸手端起斟满了的酒杯。假如他现在提起教堂的慢慢衰落,那不免是个令人扫兴的话题。大家会觉得尴尬,觉得难以置评;最好别说——他的朋友们大概是抱着这样的意见。有时候,你得停止自己的念想,装装糊涂。礼拜六晚上在伊梅特酒吧的时候,一种孤绝感经常会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今天又这样了。过去千百年来的虔敬崇拜已经创造出一种生活模式,三圣一体的玄奥神秘被视为理所当然,教会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尊尚地位——也包括俗众对教廷的谦卑遵奉——成为日常经验的一部分;但如今宗教的威权已经被连根拔起、化为乌有,过去的秩序也被抛弃,人们情愿生活在困惑混乱之中。牧师与主教身份曾经象征的意义——他们以神的力量为教区信众带来救赎——如今在电视喜剧中遭到嘲弄哂笑,受到攻讦指斥,被呈现为荒诞不经的愚钝。别的集镇、别的城市和乡村教区的其他神父,也一样受到孤立。他们独居禁欲的生存、他们袍服那哀丧的黑色,都让他们显得格格不入;而这些曾经却是对俗众的慰藉和感召,只是那种抚慰和超度心灵的力量泉源很久以前便已干涸。两位老同学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如果基尔·托宾状态很好,那么奥法利队胜利的旗帜就可以傲然升起。他们预测起最终的比分,他也加入其中,谈话继续推进。沿着镇外的迪纳基尔蒂路,先前那座老旧水泥厂的原址上,将会建起新房子。马登酒店预计要歇业六个月,因为内部装修要升级改造。还有传闻说一家肥料公司要接手威廉姆森的畜牧围场。“你现在要走吗?”半小时过去了,柯罗赫西神父听到朋友这样问他,紧接着又听到对方挽留说他当然还应该再喝上一杯。神父摇了摇头。第二根烟已经抽完,他将烟蒂掐灭。三人又交流了几句,然后他从熙攘喧哗的喝酒人群中向外走去;他的手向人们轻轻挥动了一两次,意思是打招呼道别。到了外面夜色正逐渐变得浓重的街道上,他的沉思默想还在继续。在他坚守神诏天职的内心的某处地方,应该也意识到了,那个至圣至善的世界已经消失遗落——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也从来无法否认,这份天启使命依旧还是按它本真原初的冀望来对神职追奉者提出要求和期待。但费奈非神父似乎不管这些,他容易相处,善于交际,乐天合群;有个周六的晚上,他在伊梅特酒吧领头,带着人们放声高唱——他那时已经喝得醉眼迷离、脚步踉跄,但唱起歌来却还是得心应手。柯罗赫西神父慢慢前行,这些陈年旧事、老调重弹的回想也逐渐被丢在他身后的小镇夜晚中;夜已深,小镇昏昏欲睡的眼皮也已半闭。这夜晚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动,然后,贾斯蒂娜·凯西的双手会小心翼翼地将清洁完毕的祭坛陈列品放置到位,用于擦洗的抹布和“巴拉苏”牌铜器上光打磨垫整齐地摆放在一旁。轻轻地,她将百合花枝上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摘掉。她刮掉烛台上积累的蜡烛油脂。她重新布置排放那些传教单页。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他所能够拥有的就是这些,无论他是否理解和接受。贾斯蒂娜将继续留在镇上,因为吉尔弗勒先生会确保不让她坐上开往都柏林的大巴;梅芙会留心看管着她;过一段时间,布莱达·麦奎尔也会忘记她。在忏悔室那狭小的空间中,又将会有她那无谓的告解,神父将再一次宣告她的罪已得到赦免。蒙恩的幸福之光将在那童真的脸上闪耀,仿佛这人已看到上帝本尊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