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诺·布扎蒂:七信使

文摘   2025-01-08 00:00   北京  

七信使

【意大利】迪诺·布扎蒂/文      鱼也/译

当我出发去探索我父亲的王国后,我离我的城市就一天比一天更远,我所得到的关于它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更少。

我踏上这旅程时刚过三十岁,而现如今已经过去了八个年头,准确地说是八年六个月零十五天,我一刻不停地在行走着。

刚开始我以为,只消几个星期我就会轻轻松松地抵达这王国的边界。然而我却不断地碰到新的村镇和居民,无论身在何处,人们都说着和我相同的语言,他们说他们是我的臣民。

有时候我想我随行的地理学家的指南针一定是坏掉了,以至于我们以为我们一直在往南走,实际上却始终在原地打转,丝毫未曾远离过我们的都城。这大概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一直没能抵达边境。

但更多的时候折磨我的是一种疑虑:边界根本不存在。这个王国无限制地延伸,无论我怎样往前走,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我三十岁之后才启程,也许太晚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都笑我的计划纯粹是在浪费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只有少数几个拥护者赞成这次旅行。

虽然我那时无忧无虑——至少比现在要无忧无虑得多——我还是为了旅途中能同我的亲近的人通信而考虑了许多。我从护卫队中选出了七个最优秀的骑士,作为我的信使。

我当时不自觉地认为,拥有七个信使已经很多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意识到那简直是少得可笑。诚然,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病倒,没有任何一个遭遇到土匪的袭击,没有任何一个的坐骑累倒了,他们每个人都坚毅而忠诚,他们为我所做的我几乎无力酬报。

为了能轻松地区别他们,我按照字母表顺序给他们每个人取了一个名字:亚历山德罗、巴托罗买、卡约、多米尼克、埃托雷、费德里科、格利高里。

我并没有离家很远才开始发信。在旅行的第二天晚上,当我们已经行进了八十几里格②后,我就派出了第一个信使,亚历山德罗。为了保证通信的连贯,那之后一天的夜晚我又派出了第二个信使,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连续不断地,直到第八个晚上,格利高里出发了。第一个信使却还没有回来。

他在第十个晚上才赶上我们,那时我们正在一个空无人烟的山谷安营扎寨准备过夜。我从亚历山德罗那里知道,他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慢。我原本以为,他独自一人,驾着一匹骏马,可以以两倍于我们的速度行进。而事实上只有一倍半,也就是说,在一天里,当我们向前走四十里格路,他则最多可以跑六十里格路,无法更快。

其他人也是如此。在第三天晚上出发往城市去的巴托罗买,在第十五天才赶上我们;第四天出发的卡约,则是在第二十天才回来。很快我就明白只需要以信使们离开的日子乘以五就可以推算出他们回来的日子。

随着我们离都城越来越远,信使们的路途变得越来越长。在行进了五十天以后,一个信使与另一个信使到达的间隔明显地增长了。之前是每五天来一个,而现在是每二十五天才来一个。我的城市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整整几个星期我都收不到关于它的任何消息。

六个月过去后——我们已经越过了法萨尼群山——一个信使与另一个到达的间隔已经增加到了四个月。他给我带来已经过去许久的消息,那些递到我手上的皱巴巴的信封上,有时还留有信使露营的夜晚的潮湿痕迹。

我们继续前行。我开始徒劳地说服我自己,我告诉自己从我头顶飘过的云朵与那些从我的童年中飘过的别无二致,那片遥远城市的天空与我头顶上的蓝色圆盖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空气是相同的,风声是相同的,鸟鸣也是相同的。然而,无论是云朵,天空,空气,风声,或是鸟鸣,事实上都不同了,我感到自己成为了一个异乡人。

前进,前进!在平原上遇到的流浪汉们告诉我说国境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激励我的随从们不要歇息,我抑制住他们已经在嘴边的丧气话。那时距我启程已有四年了。多么漫长的体力活啊。都城,我的家,我的父亲,都变得异乎寻常的遥远,远到我几乎不敢相信。现在我要经过二十个月的孤独与沉寂,才能等到下一个信使的到来。他们为我带来被时间染黄的信纸,上面写着我不再记得的名字,我从未听过的俗语,和我无法理解的感受。第二天早上,经过短短一晚上的休息,当我们重又启程上路时,使者便也向着相反的方向启程,将我早已准备好的信件带向我的城市。

而现在已经过去了八年半。这天晚上,当我独自在我的帐篷中吃晚餐时,多米尼克走了进来。虽然面带倦容,但他仍然微笑着。我将近七年未曾见过他了。在这漫长的时日里,除了赶路,他再没做过其他的事,他穿过那些草原,森林与荒漠,更换了不知道多少匹坐骑,为了给我带来这些我到现在仍不愿打开的信件。他已经睡了,明天他仍将一大早就出发。

那将是他最后一次出发去都城。我在日历上数过了,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我们都照着一直以来的路行进,要三十四年后我才能再次见到多米尼克,那时我就已经七十二岁了。但我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也许死亡会更早将我擒住。那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三十四年后(不,应该是更早,早很多的时候)多米尼克会在路途中意外发现我的营寨,他会感到疑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只走了这么一点路。像今晚一样,这个优秀的使者会走进我的帐篷,带着那些泛黄的信件,那上面记载着一个已被埋葬的时代的荒诞新闻。但他会在门口停下,他会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席上,两个士兵手持火把站在我的两侧,而我已经死了。

去吧,多米尼克,不要说我太残忍!把我最后的问候带回我出生的城市吧。你是我与那个曾经属于我的世界的残存的纽带。从最近的消息中,我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了,我的父亲已经死了,王位传给了我的哥哥,他们以为我失踪了,那个我曾经玩耍的长满橡树的地方,已经被他们建起了高高的石头宫殿。但那仍是我的故乡啊。

你是我同它们最后的纽带,多米尼克。第五个信使,将在一年又八个月后抵达的埃托雷,将不会再出发去都城了,因为他无法赶回来。在你之后就将是沉寂,多米尼克,至少在我无法抵达我所向往的国界的情况下。但越是往前走,我就越觉得,边界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边界,我猜想,至少从我们惯常理解的意义上来说。没有分离的城墙,没有隔断的河谷,也没有阻挡去路的山脉。也许我会毫无意识地跨过边界,然后毫无知觉地继续往前走下去。

因此在他之后的信使,埃托雷和其他人,当他们重新赶上我时,我将不会再派他们去往都城,而是让他们走在我的前面,以便让我提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

在夜里,我被一种不同寻常的急切渴望点燃了,同这旅途的早些年不同,我不再为我所抛弃的那些幸福生活而感到惋惜,而是急不可耐地想了解我即将踏上的未知土地。

在行进的过程中我注意到——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吐露过——在我一天天,一步步地走向那可能并不存在的终点时,我注意到天空中那在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光芒,而我们踏过的那些植物,山脉,河流,似乎都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实质构成的,空气中有着无法言说的预兆。

明天早上,新的希望会诱使我继续向前,朝着那被夜晚的阴翳藏匿起的,未被探索的山脉前行。我会再一次起身,而多米尼克,正消失在相反方向的地平线上,为那个遥远的城市带去我徒劳的信件。

①原名为:Alessandro, Bartolomeo, Caio, Domenico, Ettore, Federico, Gregorio. 

②里格:古老的长度单位。一里格的长度根据不同的地方有所不同,约等于4—6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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