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娜·恩里克斯:绿、红、橙
文摘
2024-12-11 00:00
江西
绿、红、橙
玛丽安娜·恩里克斯
差不多两年前,他变成了我屏幕上的一个点,绿色、红色或者橙色的点。我见不到他,因为他不见我,也不见任何人。他偶尔会聊天,至少会和我聊天,但是从来不开摄像头,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留着长发,是不是还瘦得像只小鸟一样。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像一只鸟一样蹲在床上,他的手太大了,指甲也很长。在用钥匙反锁房间的门之前,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经历了两周的“脑部震颤”。这是停止服用抗抑郁药后往往会出现的副作用,感觉头部像是受到了轻微的电击。据他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撞击到手肘后那种抽筋似的疼痛。我不相信他真的有这种感觉。我去他黑暗的房间看他的时候,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起这个那个的副作用,就像在背诵一本手册一样。我认识很多吃过抗抑郁药的人,没有谁像他那样出现过大脑短路,他们遇到的副作用无非就是发胖、做些奇怪的梦,或者嗜睡。“你总是非得跟别人不一样。”一天下午我这样对他说。他用手臂挡住了眼睛。我觉得自己已经厌倦了他还有他的那些闹剧。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在喝了半瓶红酒以后,我脱下他的裤子,想亲近他,他却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不行的。”我把酒瓶扔在床上,愤怒地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没去看他。之后我们从未谈论过那天发生的事,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床单上的红酒渍。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只想告诉他,他这是在没来由地夸大那种悲伤。但是说这些话无济于事,就像生闷气或者指责他说谎一样,什么用都没有。当他最后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他的房间有独立卫生间和淋浴设备——他的母亲以为他要自杀了,哭着打电话给我让我劝劝他。当然,那时候我和他母亲都不知道他会永远把自己关起来。我透过门缝跟他说话,敲门,给他打电话,他的精神科医生也这样做了。我以为过两天他就会把门打开,像往常那样拖着步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我错了。两年后,我每天晚上都在等待他的网络头像变成红色、绿色或橙色,如果好几天那个头像都是灰色的话我就会很害怕。他不用他的名字马尔科,只用字母M。悲伤的人不懂得怜悯。马尔科住在他母亲家里。她每天给他做四顿饭,放在锁住的门前面的一个托盘里。是他要求她这么做的,他给她发了短信。他在短信里还说:“别等我,别想着见我。”她不听,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但是他意志坚定得可怕。他受得住饿。他母亲试过连续好几天不给他放吃的,还听从精神科医生的建议试过给他断网。马尔科却连上了邻居家的网,直到他母亲可怜他,又把网连上了。马尔科并不感谢他的母亲,也从来不求她。他母亲好几次邀请我去她家,但是我基本上都拒绝了。我不能忍受他从房间里偷听我们的对话。于是我和他母亲总是约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面,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她能怎么办呢?如果他不愿意接受治疗的话,她也不能把他赶出去,毕竟他是她的儿子。她感到很愧疚,虽然马尔科并没有遭遇过不幸,他们夫妻俩也从来没虐待过他。海边度假的照片里,他是世界上最暖心的男孩,他喜欢装扮成蝙蝠侠,喜欢收集图片做成相册,还喜欢踢足球。我总是说,马尔科只是病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大脑、药物和基因的问题。“如果他得了癌症,你就不会认为是你的问题了,”我说,“他抑郁不是你的错。”她问我他是否和我聊天。我告诉了他事实:他和我聊天,但其实是网聊,他的话越来越少,好像逐渐消失在了网络中。马尔科变成了闪烁的字符,有的时候他不等我回答就消失了。他从不告诉我他怎么样了,他心情如何,他想要什么。这和他把自己关起来之前是完全不同的。之前他会滔滔不绝地谈论他如何接受治疗、吃了什么药;说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记不住读的东西而辍学;还说他有偏头痛,而且感觉不到饿。现在他不说这些了。他总是谈深网、红房间和日本的鬼。但是我没跟他母亲说这些:我说我们谈的是他在网上看的书和电影。“啊,”她叹了口气,“那我不能把他的网给断了,这是他与生活连通的唯一纽带。”与生活连通、向前看、要坚强,她是会说这类话的人:一个愚蠢的女人。我总是问她,为什么她会觉得我能让马尔科走出来。因为她总是让我敲门,求他出来。有的时候我照做了,而到了晚上,他在网上碰到我的时候,会打字对我说:“别傻了,别理她。”“为什么你觉得我能让他出来?”我问。她一个劲地往咖啡里加牛奶,直到咖啡变得面目全非,成了一杯热奶油。“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幸福的样子,是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然后低下了头。她用的染发剂质量很差,总是发梢颜色太浅,发根又能看见白发。她错了,马尔科与我的生活被无言和不举所困。我问他怎么了,他要么回答没什么,要么坐在床上喊着自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把那些最终总是以哭泣和烂醉结束的情感爆发叫作闹剧。可能他告诉过他母亲我们很幸福,然后她就这样信以为真了。也许他是想让他的悲伤一直陪伴着我,直到他不想这样了为止,因为悲伤的人不懂得怜悯。“今天我读了些东西,讲的是一群和你一样的人。”一个清晨我这样写道,“你们是蛰居族。你知道什么是蛰居族,对吧?就是那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由家人养着的日本人。他们没有任何心理问题,只是承受不了上大学、社交的压力等等。他们的父母从来不会赶他们出去。这在日本很常见,而其他国家基本没有这样的人。他们有时也会出去,尤其是在晚上,单独出去,比如去找吃的。他们不会像你一样让自己的母亲做饭。”“我妈去上班的时候,或者清晨。她听不见,因为她吃了安眠药。”“你知道日本人有哪点好吗?他们把鬼分成不同类别。”“那些小孩模样的鬼魂叫作座敷童子,他们一般不坏。坏的是女鬼。比如,很多鬼怪都是只有半截身子的女孩。它们拖着残缺的躯干在地上移动,看到它们(或者说,看到‘她们’?)的人会被杀掉。有一种女鬼叫作产女,是在分娩过程中死去的女人变的。她们偷小孩,或者给小孩糖果吃。还有一种鬼是死在海里的人变的。”我狠狠地关闭了对话框,但是他没有下线,头像还是绿色的。我不会在他妈妈上班的六小时里守在他家门口看他有没有出来,我承诺一定不会,也确实做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网络就存在于一条白色电线中,这条线穿过整个屋子,连接着我的电脑和电话机。我的网友对我来说就是真实的存在,每次断网或者停电的时候我都很焦虑,不能和他们聊象征主义、华丽摇滚、大卫·鲍伊、伊基·波普、疯狂街头传教士、英国神秘主义者和拉美独裁了。我记得我的女性朋友中有一个也是蛰居者。她是瑞典人,英语很棒——我基本上没什么阿根廷网友。那个瑞典女孩说她有社交恐惧症。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也恢复不了她的邮件,因为都在我的旧电脑里。她从瑞典给我寄过在欧洲之外买不到的纪录片的录像带和光碟。那时我也没怀疑:她既然不出门,那又是怎么走到邮局寄东西的?她可能撒谎了。但是那些包裹确实是从瑞典发出的,至少她的地址是真的。邮票我还保留着,尽管那些录像带已经长满了霉斑,光盘已经无法播放,而她也已经人间蒸发了,变成了网络上的一个幽灵。我找不到她,因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记得其他网友的名字,比如来自波特兰的里亚斯,颓废派和超级英雄的狂热崇拜者。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她给我发过安妮·塞克斯顿的诗。英国的海瑟,现在还能联系上,她说会永远感谢我让她认识了约翰尼·桑德斯。还有契普,总是爱上小年轻。另一个写优美诗句的女孩我记不得名字了,不过我还记得她写的一些不太好的诗,比如《我的那个忧郁的他》。马尔科曾自告奋勇地要帮我找回那些已经失去联络的女网友们,他说把自己关起来后他已经成了一名黑客。我倒更希望忘掉她们,因为忘记那些只有文字来往的人是件奇怪的事,她们曾经存在时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实,但是现在却比陌生人还要遥远。而且我有点怕她们。我在社交网站脸书上找到了里亚斯,她接受了我加好友的请求。我开心地和她打招呼,但她没有回我,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我觉得她应该不记得我了,或者记不太清了,仿佛我和她只在梦中模糊地相遇过一样。马尔科只有在谈论深网的时候才会让我感到害怕。他说他需要了解深网。他的原话就是这样:需要了解它。深网指的是那些不能被搜索引擎索引的网站,比我们大家使用的表层网要大很多,大五千倍。他向我解释如何才能进入深网,我听不懂,也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他说进去没有那么难。“深网里有什么?”我问。“卖毒品和武器,进行色情交易。”他说,“我对里面大多数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但是有些东西我想看看。红房间。”他指的是一个叫作“红房间”的聊天室,需要付费才能看到。他说他们在里面谈论一个女孩被一个瘦瘦的黑人折磨的视频。网上在出售这个视频和她号叫的音频文件,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人发出的,让人难以忘记。“我还想看看RRC。”“那是什么?”“真实强奸社区。那里不存在任何规则。孩子们被活活饿死。那是网络上最阴暗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孩子们受到了关心和爱护。”“从来没有过。你们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你们总是想要合理的解释。”“我觉得你说的深网什么的都是在骗人。你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不是骗人,一些正规报纸上有文章。你去找找,写的就是可以买凶杀人、买毒品之类的网站。‘你们’,指的是像你这样的人。”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用指甲花把头发染成了黑色,那是一种非永久性的染料,据说伤害很小,但是在染色的同时,它也让我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脱落,就像在做化疗一样。学校里没人说什么,他们已经习惯了女孩子们疯疯傻傻的样子,那个年纪的女孩就是那样。历史老师对我尤其好,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好学生。一天下午放学后,她问我想不想认识她女儿。我记得她颤抖着,抽着烟——现在老师在学生面前抽烟是可耻的,但是二十年前没人这么认为。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掏出一个黑色封皮的文件夹给我看。那是本活页夹,每页上都有一张画,并配有文字。这些铅笔画的主人公是一个穿黑衣服的黑头发女人,她坐在秋天的落叶间或者坟墓上,又或者正要走进树林,是一个美丽高挑的女巫。还有一张画的是一个罩着面纱的女孩,好像新娘或者旧时女孩子参加初领圣体仪式时的那种打扮,手上拿着蜘蛛。配的文字是日记条目或者诗句。我还记得有一句写的是:“我想让你劈开我的牙龈。”“这是我女儿的,”她说,“她从来不出门,我想你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我记得我当时想,那个女孩画得真好。我还想,画画这么好的女孩应该对我不感兴趣。我没有回答老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嘟哝着说,我在等我爸妈。我撒谎了:我是自己一个人走回家的。到家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没说什么,但是后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了一通电话。那个老师再没有回来上课。妈妈和校长谈过话了。那个老师没有孩子,也没有画女巫的女儿,从来没有过。她是骗人的。这是我很多年以后知道的,妈妈当时告诉我老师休假去照顾生病的女儿了。妈妈一直没有揭穿这个谎言,校长也是。好多年里,我都一直相信这个不出门的女孩的故事,甚至还尝试着画那些树林、坟墓和黑裙子的画。而那些画实际上是由一个孤独的成年女人描绘出来的。我不记得那个老师姓什么了。我知道马尔科可以通过他在网上的侦探技能找到她,但是我更希望忘掉那个在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想带我回家的可悲女人,谁知道她想做什么。马尔科越来越少显示绿色的在线状态了,更多的是橙色的忙碌状态。他在线上,却很遥远,这是最接近灰色的状态了。灰色代表的是寂静和死亡。他越来越少给我发消息。他的母亲并不知道,更确切地说,我骗她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聊天。我发给他的信息越堆越多。有的时候我发现他在早上回了。有一天晚上,他又变成了绿色的状态,而且主动向我发起了会话。“你怎么知道是我呢?”他说。他看不见我,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哭。“现在有一些程序,”他写道,“可以复制一个死人。这些程序可以搜集一个人在网上零散发布的信息,并以此为脚本复制他的任何行为。这跟发给你的个性化广告差不多。”“我不是,”他写道,“但是,当我真的变成机器人的时候,你怎么能发现呢?”“我发现不了,”我回答,“这样的机器人还不存在,这个想法你是从电影上看来的。”我说他说得对,然后等他回复。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也不再谈红房间和复仇的鬼魂的事。有一天如果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我会骗他的母亲,我会编些完美的对话,我甚至会给她一点希望:我会在喝咖啡的时候对她说,昨晚他告诉我他想出来。我希望有一天他能趁他母亲吃安眠药睡着的时候下定决心逃走,我希望走廊的食物不会堆积起来,我希望我们不需要有一天将门强行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