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的短篇小说:缅桂花

文摘   2025-01-05 00:03   北京  

缅桂花

□潘向黎

(原载《钟山》2020年第2期)

      车刚刚停下,许伊就第一个跳了下去。
  然后,车上的人就听见她的一声喊:“唉呀,好香啊!”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为她的孩子气。她应该有二十七八了吧,却还这样的孩子气,长相是,举止也是。
  从概念上说,他并不喜欢天真浪漫的女人,因为年龄在那儿摆着,容易显得没脑子,何况多半是装的,要骗他这样年纪的男人的眼睛,不仅拙劣而且徒劳。但是她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相信是这样,因为这些70年代出生的人,好像只要自己高兴,从来不管别人。
  大家下车后,就看清了度假宾馆的模样。
  是湖滨的一个建筑群,湖面开阔得像海,水色却是高原湖特有的清湛湛的颜色,远处飘渺着一座孤岛,葱茏着树木,完全是一幅画,一笔不能加也不能删。
  四周种满了花木,最突出的是高大的缅桂树,花开了满树,浓浓的甜香源源不绝,铺天盖地,把人裹在当中,不小心会醉的。花香袭人是真的“袭”,而且有谋略,先沾染你的发丝、双鬓、衣襟,然后是渗透你的呼吸,你一松懈,哗,她就占领了你的五脏六肺。
  这次的笔会,纪蒙北原来是不想来的。当了这么些年的部队创作室专业作家,大大小小的笔会已经开烦了。而且既然是聚会,总要打起精神说些应酬话,敷衍着喝些无趣的酒,人过了四十,一年比一年不喜欢这些了。
  他知道另有一些人是把笔会当成文坛广交会,洽谈各种业务去的——出书啦,宣传啦,打笔墨官司啦,还有找财路挣钱什么的,但是都和他不相干,他从写作的第一天起就用不着。
  传说中作家笔会盛产情爱故事,有几条绯闻跟在身后的作家似乎也不少,但是纪蒙北没有。许多人奇怪怎么偏偏他独善其身,或者惋惜说这么白马的一个人,怎么不解风情呢,也有人说怎么可能没有,不过是人家门关得紧罢了。对所有说法,纪蒙北一律一笑了之。不是没有可能,是没有兴趣——他不想成为那些绯闻中的男主角,在众人的舌间和唾沫里滚得粘腻肮脏。每当听到被人背后那样谈论的同行,他总会涌起一种不解和怜悯混合的感情,好好的两个人,为什么这么不知道保护自己,让人说得如此不堪?
  上个月他所在的省作协改选,他当选某个职位的呼声很高,结果却落选了,原本并没有太在乎的事,可是被人说得真真的,临了却落空,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倒不是在乎这个,而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生生弄成了有关,然后又没有结果,倒像是不如人。就算他不如人,原本也不想比,可是偏有人多事,害他无辜受这份羞辱。特别是那些一直在乎这些虚衔的人,遇到他就表示义愤和不平,这样的好意却之不恭,可是接受了又让人咽不下去——什么时候和他们成了一路了!他决定参加这个本来已经决定不来的笔会,躲开那些表情丰富的嘴脸,出来散散心吧!
  

许伊是第一次参加笔会。到出版社工作已经好几年了,但是没有开笔会的机会,这次原本是社长要来,结果因为要“三讲”走不开,就让她来了。没有什么硬任务,就是让她和作家们熟悉一下,这叫什么任务?简直就是变相的疗养。何况要来的是云南这样风景宜人的地方。能让年资最嫩的她来,是一种变相的奖励,她很感激社长。
  昨天是报到,在昆明住了一晚上,然后到了澄江。看到了参加笔会的所有人,一共九个人,一大半是老人,当然都是有些名气的老人,其中有一个姓胡,她在中学课本里就读过他的散文的,大家叫他胡老。
  还有两个女人,都是中年,说出名字也都知道,就是顾着两个人自己说话,根本不看她一眼,她想可能因为自己不是作家,后来看她们和其他人也淡淡的,就知道这是她们的常态。
  只有一个男人年轻一点,就是那个部队的纪蒙北了。听说他年纪轻轻就是上校了,因为是文职,不用穿军装。不由多看了两眼。端正的眉眼,小麦色的发亮的皮肤,嘴唇抿得很紧,好像不那样就会漏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似的。表情不多,动作也很持重,没有穿军服,但是看上去好像穿着,而且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她就在心里暗暗叫他上校。
  大家下了车,陷入桂花香气包围的时候,她脱口而出:“真香啊!”然后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人会笑她大惊小怪,转念一想,笑就笑,又有什么关系?许伊觉得为了别人的眼光压抑自己,是上个世纪的人才会有的老土做法。
  抬眼看时,遇上纪蒙北一双淡定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内容她读不出来,只是黑白分明,好像他不经意地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晚饭是在宾馆里面的餐厅吃的。除了各种鱼,就是山珍。因为是菌子上市的季节,牛肝菌、鸡油菌、干巴菌、鸡枞……菌子的作法也多,清炒、炒辣椒、炒肉丝、炖鸡汤,摆了半桌。
  许伊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新鲜的菌子,又香又鲜又嫩又滑。一顿饭,就着三小碗白饭,将这些菜吃了个痛快淋漓。满桌的人,和她一样胃口好的,好像只有纪蒙北,但是他喝酒,不喝汤。
  胡老说:“到底是年轻人,好胃口!”
 

 那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姓段,一个姓林,段说:“人家有口福,天生苗条,不用节食!”姓林的说,“你也不用节食呀。”段得意地笑了,其实她们都不胖。
  许伊只是一笑,并不回答,又酽酽地喝了半碗松茸竹荪炖鸡汤,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调羹。
  “蒙北呀,一会儿一起到湖边走走?”胡老捂着嘴剔牙,一边说。“我们有三年没见了。”
  “好。我到你房间来接你。”纪蒙北恭敬地答。胡老和纪蒙北的父亲是老朋友。
  段立即响应道:“是应该到湖边散散步,湖水多美啊。”
  林说:“我晚上大概又要失眠了。每次到风景好的地方,我就要失眠。”许伊在心里想,一个中年的林妹妹,就暗暗叫她林妹妹。
  于是变成大家都到了湖边,一支松散的队伍,三三两两地走着,有人吸烟,有人讲笑话,有人唱民歌小调。纪蒙北和胡老聊着别后各自的情况,又问了些熟人的近况。都说这次没有任务,既不要应酬地方的领导,又不要写什么宣传的文章,可以好好休息。
  许伊一路东采西采,攒了一把缅桂花捧在手上,一路嗅着。
  空气真是干净,香喷喷的,没有一星尘埃。湖水的颜色纯净得不像真的,哪怕就在你脚上也让你觉得远,往远处看,那颜色变得叫人心颤,好像有个奇异传说刚刚结束余音犹在,或者一件非日常的事情要发生。
  天上的云们胖胖的,特别白,特别硕大,离人很近。
  实在的觉得飘渺虚幻,飘渺虚幻的却显得实在,这地方真奇怪,奇在骨子里。
  听见众人夸湖水,胡老来了兴致,说,“滇池的水可比不上这里,污染得厉害,面积也缩小了。但是那副天下第一长联写得真好——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巾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后面背不上来啦。”
  纪蒙北说:“其实这个对联就是开头好,有气象,后面不过是解释前面的,为了在字数上破纪录。要是上联就这一句,下联对‘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也很完整,该说的都在了。”胡老笑着沉吟了一会,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哪!”许伊想,他这算赞成还是否定?
  这样散淡地聊着,纪蒙北觉得出发时的不痛快渐渐淡了下去,心情轻松了起来。那些鸡虫得失,跳到远处一看,越发的不值一提,不要说想,一闪念,都不值。
  陪同的小李大概四十左右,长相普通得无话可说,但是一开口就显出内秀来。他等大家欣赏够了景色,开始讲这个湖的传说。
  他说,这个湖形成已经有340多万年,在宋代的时候叫作罗伽湖,民间还有个叫法是青鱼戏月湖。
  胡老喝彩道:“青鱼戏月,这个名字好听!”
  纪蒙北说:“这就像一个人,学名叫李凤秋,家里都叫她小莲。”大家都笑了。
  许伊想,小莲,那一定是个水灵灵的美人。
  过了一会儿,小李说,对,是这个感觉呢。但是我们不能说得像你这么好。
  许伊一来就发现,澄江人有着特别的眼神,非常温和谦逊,现在又觉得他们的语气也很特别,缓慢的,不能说是迟钝,倒像是谨慎的,想了再说,有一句说一句的样子。
  “正式叫抚仙湖,是从明代开始的。”小李忠于职守地接着说下去:这个湖四周方圆数十里都是泥沙土质,但水下几十米深的地方,却堆积着许多体积很大的石块,那些石块形状很规整,有方形的,有三角形,还有长条形的。有的还铺得很整齐,看上去像台阶,或者斜坡,还有一条石头墙。
  有人说:“是建筑的遗迹吗?”
  小李说,是的。有人说,那是一座陷落的城市,看上去也确实像。但那是哪座城市,什么时候陷落,为什么陷落的,都不清楚。目前专家推测,可能是因为地震,或者可能是山体滑坡,要等待水下考古才能揭晓。
  段和林姓女作家都发出了惊叫,段甚至问:“有没有现成的文字资料?”显然是想回去写出来,许伊觉得这个时候的作家显出一种职业性的贪婪。许多老作家始终笑着,谦和的、捧场的,只有胡老似听非听,见多识广的样子。
  许伊没有提问,更没有惊叫,纪蒙北感到了一点点的意外,而且因为这一点意外而高兴。她不是一个咋呼的女人,这很好,为什么好,他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住的地方临湖,许伊每天早上一醒就到阳台上,深呼吸,看湖。
  早上起床,在阳台上,正梳头呢,听见隔壁的阳台门拉开了,是林妹妹出来了。接着传来了歌声:“缅桂花哟开十里香啊,朵朵的鲜花哟情谊是长……”是低柔的嗓子,但是不经常唱歌,一下子放不开,有点涩。
  接着,出现了另一条嗓子来和了:“戴花你要常年地戴,莫要把鲜花丢路旁……”嗓子很清亮,而且很陶醉的样子,是段。
  难怪要陶醉,缅桂花树高到二楼,开窗花枝就会扑进来。不过唱的歌许伊不知道,可能是她们年轻时流行的吧。
  许伊看了表,吃饭的时间还没到。就下了楼,想到处走走,不觉还是从一棵缅桂树走到另一棵,看见满树的星星朵朵,就踮着脚在树上采。花还带着露珠,颜色像刚刚凝固的蛋白,看得人心软。看来看去,觉得就是从小买来戴在胸前第二个钮扣上的白兰花,但是印象中那是矮矮的灌木,怎么这里长成了这么高的树,又不能肯定了。为什么这里要叫缅桂花?这个名字又有什么来历?心想要找个机会问一问。
  这时看见远处纪蒙北在散步。一个人,只是个背影,孤独而潇然,不希望有人凑上去的样子。许伊想:他有烦恼吗?如果有,会是什么呢?有什么是他的能力不能解决的呢?
  在许伊的经历里,从来没有见过纪蒙北这样的男人。
  她所了解的男性,除了过去大学的老师、同学,就是后来出版社里的同事了。毕业后在这家出版社工作了六年,身边的男人不是太老,就是根本没有一点观赏性,外表就说不过去,就没有兴趣真正来往。置身沙漠的许伊暗暗希望能进来几个大学或者研究生刚刚毕业的,但是她的运气好像也差了一点,这六年里没有进过一个男生。
  不知道纪蒙北有多大年纪?不知道他的具体年纪,但是那个年纪真好,可以让一个男人这样的有光彩,而且吸引人。看着他,许伊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都很单调、扁平,有点黯淡。
  她注意到了其他女性对纪蒙北的好感。几天下来,大家都熟了,林和段一会儿叫纪蒙北帮忙拎包,一会儿林妹妹给他适时送上矿泉水解渴,段就故意流露出醋意来取笑。
  纪蒙北轻松而简单地应对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既不冷落谁也没有和谁特别亲近。
  但是他从来没有照顾过许伊。好像也不是刻意要不照顾,是因为许伊既不老又不娇不需要照顾,或者许伊从来没有往他面前凑。
  其实,许伊没有往任何人面前凑。许多时候,她一边走路一边耳朵里塞着耳机,听随身听,不仅不说话,别人说的话她似乎也没有听见。老先生们忙着互相谦让,没有人想到要照顾许伊,绅士风度隔了辈分好像就不太灵了。
  林和段对许伊的样子看在眼里,觉得这女孩子故意与众不同,偏不去哄她,许伊正好落个没人打扰,索性嘴里哼起了正在听的旋律。这样就分不清谁不理谁了。
  像纪蒙北很注意周围的人,而且做得不露痕迹,多累啊,何必呢。林递给他的矿泉水,他拧开了盖,递给了胡老,然后从小李那里又拿了一瓶,自己喝了。段有点大小姐脾气,爬山时嫌了几次山路难走,纪蒙北便向几个老作家说:“山顶可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海拔有点高,别累着了。还是兵分两路吧,有体力的继续上,不想上的就在那个亭子里喝茶。”段立即欢呼起来,老人们也大都高兴地赞同。
  最后只有许伊和小李爬到了山顶。离开了开会的大队人马,她就活跃起来,拔掉了耳机,一路又说又笑。精神一上来,她的整个人都豁亮起来,小李都看呆了。
  到了山顶,看见层层叠叠的绿遮蔽了一切,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绿,人只要一举足就可以融进去。风湿润润地鼓起衣襟,每个毛孔都在畅快呼吸,许伊张开双臂,大喊:“哎——!哎——!哟嚯嚯嚯!啊咦喽哟——嗬!!”
  她喊得那么忘情,好像面对的是一座空山。
  松荫下,风一股股的,她的声音带着松木的清香。
  笔会的最后一个晚上,按惯例是丰盛的晚宴,还有舞会。
  最后一天的舞会往往很热烈。一来是一起玩了几天,彼此都熟了,酝酿了一些情绪,很容易调动起来;二来已经是最后一晚上了,即使热情表达得有些过分也无妨,有分别在即这个自然而得体的理由;三来是少了顾忌,喜欢不喜欢的,都会坦率起来,至少不再掩饰,因为明天这个临时集体就解散,大家各奔东西,不会有一丁点儿的尴尬。所以这个舞会经常不需要主办者操一点心,就开得非常圆满,甚至开成通宵。
  晚餐时胡老看了一眼服务员托上来的各种国产名酒,皱了皱眉,小李马上问:“您要是不喜欢,可以要别的。”胡老就要了一瓶芝华士12年。桌上的男人都陪着喝了一点,胡老自己喝得最多,把两颊喝得紫红,然后开始一声迭一声地叹息,望着窗外的湖水出神。许伊想,都这把年纪了,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年维特。
  舞会的布置其实很讲究,到处是罗马圆柱和人造藤蔓,暗花的窗帘,半透明的帏幔重重叠叠,甜腻而奢华,但是隔断了外面天然的树和湖,显得不太自然。
  纪蒙北早早就到了舞会,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总归要来的,与其被别人拉来,不如自己来。何况主人招待得很尽心,客人来捧个场也是礼貌。
  他先请了主办方的两个女性,算是答谢这几天的招待。然后请了林,把林送回座位时,旁边的段已经笑着站了起来。段显然是经常跳的,音乐一起,整个人都焕发了,腰身挺直,步子轻盈圆滑,简直有职业选手的韵味。纪蒙北抖擞一下精神,两人转到舞池中间,稍稍走了几个花步,看的人里面便溅起了掌声。接下来,林和段就淹没在其他人不断的邀请里,纪蒙北释然地退到了旁边。
  小李凑上来问:“许小姐怎么没有来?”
  纪蒙北抬眼扫了一圈,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她当然没有来。他说:“是不是累了,在休息?”
  小李说:“我去房间请过了,她不在。”
  舞会里的光线和声音,还有气味,都太丰足了,真的在跳倒还好,一旦不跳,所有感官都难以忍受。两支烟的功夫,纪蒙北就觉得整个人都木了。
  他悄悄退场,来到外面,缅桂花在暗中铺了一世纪的香,阴润寒香的空气一下子把他的整个人洗净了。沿着小路,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
  还没有下湖堤,就看见水边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说:“真任性。”但是再一看,苍苍的水面,淡淡的月,那人显得异常的单薄,像一片稀薄的云,半透明的,随时会幻化淡去,不觉心软。
  他走了过去,在人影身后几步远站住,轻轻咳了一下,怕吓着她。
  她回头,眼睛闪了一下,像水上的反光。
  “怎么不去跳舞?”
  “你怎么不跳?”她反问。
  “出来透透气。”
  许伊掉过头去,恢复原来的姿势,好像身边没有人似的。纪蒙北也看了看湖,然后偷偷看她,一个夜里的女子,那样悲喜不定的,那样忘我,像花,在黑暗中一瓣一瓣地开,不由暗暗起了惊栗。此情此景,好像在多年前的梦里出现过,里面的女子好像不是她,里面的水是,月是,心惊魂动也是。
  只听她说:“这个湖,真是美得让人伤心。”
  他想说什么,这时一阵风起,微波粼粼,他就改口说:“进去吧?”
  许伊问:“你说什么?”
  “我说,进去吧。”
  “不是这个,是你前面想说的。”
  纪蒙北说:“没什么,想起了一句古诗。”
  “是什么?”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许伊整个呆了,出神地问:“这是谁写的?”
  “梁武帝。”
  “是个皇帝?皇帝怎么写得出这样的诗?”
  纪蒙北觉得必须转换一下气氛,就说:“你进去吗?”
  许伊说:“不进去。”
  她不但自己不想进去,根本也不想叫他进去。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停留了太久,说得太多了,就说:“那我先进去了。”
  就独自上了湖堤,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舞会结束,许伊也没有出现。连林和段都跳累了,问起了她,纪蒙北都说不知道。他想,一个女孩子,宁可独自在水边胡思乱想,就是不肯随和凑兴,也真是任性。何况他已经叫过她了,还要怎么样?
  许伊一直在湖边坐着,一个人,纪蒙北也没有再出现。她觉得他完全是故意的,一赌气,直坐到了太阳快出来,才浑身冰凉地回房间。
  第二天大家都回去,但是因为航班的关系,要分三批去机场。由不同的人负责陪吃饭,然后送。
  许伊是第二批走,拉开车门一看,只有纪蒙北一个人。两人不是同一航班,但是只相差二十分钟,就一起走了。同一辆车,突然只剩两个人,加上昨晚不了了之的谈话,一时车上的气氛有点古怪。
  送的人不是小李,是另一个红脸的小伙子,许伊问:“小李呢?”他说,小李一早去送胡老了。说着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竹篮,说:“这是小李给你的,他说你喜欢。”
  许伊奇怪地接过来,是个轻巧的篮子,表面盖着一层绿叶,拨开一看,喔,下面是满满一篮的缅桂花!都是半开的,有的白,有的微黄,显然不是在一棵树上采的。这次的旅行一直没有到来的感动,原来在这里等待着她。
  纪蒙北说:“真好!”不知道是说花还是说人。
  许伊浅浅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心想:也许就是这样,不指望的才会有惊喜,只要指望了,总是失望,最多就是一个不失望,惊喜却是不会有的了。
  许伊把叶子重新盖好,小篮子被郑重地放在膝盖上,是决心带回家的样子了。
  进了候机厅,红脸小伙子不在了,只剩许伊和纪蒙北了。办完登机手续,两人隔着一个位置坐着,谁都没有说话。许伊的航班在先,但是离她起飞也还有一个小时,送的人怕路上耽误,出发太早了,结果让他们必须呆在一起这么久。
  纪蒙北看许伊东张西望,是打定主意不轻易开口的样子,暗暗叹一口气,这个女孩子,气性太大了,幸亏这些天没有惯着她,要不然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嚣张。
  但是终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就说:“时间还早,去喝点饮料吧。”
  许伊说:“你是和我说话吗?”
  “怎么不是和你说?这里又没有别人。”纪蒙北好笑地说。
  “这么多天都像鱼一样,没怎么用声带,突然有人和我说话,我不习惯。”
  许伊说,居然把昨天晚上的见面抹得干干净净。
  “是吗?那天在山上那么喊,怎么没有用声带?”纪蒙北见她突然发难,也用同一种语气还击。
  许伊知道那天他都听见了,微微一笑,又立即收住。但是因为那一笑,气氛已经缓和下来了,纪蒙北再说:“走吧。”她就站起来跟他走。
  纪蒙北点了一杯茶,但是声明只要水,茶叶用他自己带的。许伊要了杯芒果汁,然后看着纪蒙北拿出随身带的茶叶,倒了一点在杯里,用玻璃壶里的开水冲进去,做得很认真的样子。她想喝一口茶都这样,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哪。许伊生在江南,她知道许多喝茶的人出门在外也都是将就的。
  “好喝吗?”纪蒙北喝了一口自己的龙井,用怀疑加同情的神情,看着她面前那又浓又粘的黄色液体。
  许伊说:“不是鲜榨的。”这种罐装的果汁不好喝,许伊暗暗羡慕起纪蒙北的茶来,碧绿清澈,看着都止渴。
  安静了一会,纪蒙北好像出于礼貌似的,问:“这次玩得高兴吗?”
  “你呢?”许伊把球踢回来了。
  “挺高兴的。”
  许伊横他一眼,心想,那为什么不理我啊。但是现在说出来,好像撒娇似的,而且就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她伤心地想,纪蒙北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残酷。在过去的几天里,时间、环境都那么好,如果有一个出色的男人出现,而且好好待她,她会多尽兴多快乐啊,这几天会是她一生中都愿意回想的愉快的时光。
  旅行一开始,纪蒙北就出现了,暗示了一种完美的可能,但是那珍贵的几天过去了,那种隐秘的可能没有绽开。
  季节、天气、湖水、缅桂花都成全她,但是他不成全。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许伊觉得纪蒙北是不可原谅的。他根本是不在乎她,这几天哄得所有的人都高兴了,现在想最后顺手哄一哄她,他凭什么这么自信?他想得太美了。许伊决定不让他如愿。
  纪蒙北不知道许伊的心思,但是一个女人在面前生气,总是对男人的一种压力,他越想缓和,许伊越生气,说许伊越生气,纪蒙北说话就越小心,看他说话小心的样子,许伊就更来气。纪蒙北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话题,总像一股太细小的水流,根本不能形成湖泊和绿洲,很快就在沉闷的沙漠中蒸发了。
  于是就沉默,一旦铁了心沉默,沉默也就不难堪了。而且因为两个人都沉默,好像倒有了默契。
  慢慢的,沉默开始让人安顿了,两个人都放松了,姿势柔软,神情恍惚,各自出神起来。
  远远看去,会觉得他们是两个最知心的人,只要一盏枯茶,相对枯坐,千言万语都不用说出口的那种。
  时间却没有因为安静而变得滞涩,很快,许伊的航班开始登机了。许伊一惊,起身要走,又想总要道别吧,就站住,又不知道说什么。
  纪蒙北说:“我送你。”
  许伊说:“现在又没有人看着,你何必呢?”
  纪蒙北说:“你觉得我在乎别人怎么想?你不了解我。”
  许伊看着他,心想,我是不了解啊,我怎么了解?我有机会了解吗?你让我了解吗?她的目光含义复杂地掠过他的脸。
  纪蒙北把竹篮递过去,“别忘了。带着它,一路上都会有花香。”
  她接过去,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在思索什么,而且绞尽脑汁。他又说这种话了,就像昨天晚上突然说的那句诗,叫人以为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肯,但是他其实是不肯的。
  最后她意识到什么了,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转眼就崩溃了,突如其来的委屈扭曲了她的脸,她掉头就走,走得像飞一样。
  纪蒙北急急地结了账,赶出去看见她长发飞扬地在前面,连背影都是伤心。纪蒙北心里着急,几乎想跑又不好意思,只好脚下加快,等到要追上了,她已经进了验票口。
  纪蒙北喊了出来:“许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她没有回头,抬手往脸上抹了一下。
  纪蒙北再喊:“许伊!打电话!”
  她好像停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头,又往脸上抹了一下。
  起飞时,纪蒙北突然想到一件事,自己没有她的联系方法。许伊也没有他的。
  这么多天,他们彼此连名片都没有交换过。
  一直以为会有一个机会,让他们单独聊聊,在彼此的通讯录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那是名片上不印的、最方便找到的那一个。可是等到单独在一起了,意料中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只有不明所以的伤感。
  当然可以找别人问,但是那样笨拙和刻意,不是他纪蒙北的风格,也不像许伊的,那么说,今天分别就不会再见了。她知道,所以她哭了。
  这样的失落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有很多次了,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当时,他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问过母亲这辈子到底幸福不幸福。他一直想问的,但总是觉得以后再问不迟,结果就再也不能弥补了。总是不知道,等到知道了,已经太晚了。以为有的是时间倾诉,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倾诉,最后等来的却是那个可以倾诉的人消失了。
  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纪蒙北想:真是蠢才!他骂的是自己。
  一缕熟悉的香气在他周围缠绕了一下,然后散去。缅桂花。这种香,真的要用馥郁来形容。许伊的性格也是。
  那是人家送给她的。她是应该有人给她送花的,她也配得上这种花,是她和缅桂花照亮了这次旅行。但是送花给她的人不会是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是,这是注定了的。她如果和他一样明白,就好了。但是她不明白,因为她还年轻。
  对这次旅行,对纪蒙北,她以后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故意把这次旅行忘了呢?
  有时候,人要忘记什么,是会真的忘记的。
  刚才,两个人对面坐的时候,缅桂花的香气渗透肌肤和呼吸,让人心里安静,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再没有心事的渣滓了。恍惚间纪蒙北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几乎真的忘了的事。
  许多年前,另一个女人。他和她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的,她和他就像一个贝壳的两半,非常的相像,非常的投合,一见如故得让人惊喜,分别后他们一直保持电话联系,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独身,她从来都没有谈起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起来问,有时想在下次电话里问一下,到了下次又有许多话说也说不完,根本轮不上问这么乏味而煞风景的问题。后来他明白,他是根本不想问,不敢问,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她根本活不下去。那时候,纪蒙北还年轻,和许伊差不多年纪吧,没有太多的感情经历,容易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情看得稀有而神圣。
  她从来不提见面的事,而他非常想念她,实在太想了,有一天熬不下去了,就突然跑到她所在的那个城市。到了她家楼下,他突然紧张得不能上去,他就在对面的电话亭里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接的,听见是他,她的声音马上云破月来般的含了笑。他说:“我在你家楼下。”她依然笑着:“你开玩笑?”他说:“你往楼下看,应该可以看到我。”她突然噤声,然后到窗口看了一眼,再出现在电话里的时候,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她只说了五个字,却是纪蒙北一辈子忘不掉的:“你要干什么?!”不等纪蒙北作出反应,电话就咔地挂断了。
  他后来还是感激她,觉得她给他带来一生中最丰满的激情,而且因为她,才有了后来的纪蒙北。
  望着窗外像无边雪地一样的云海,他想,是许伊让他想起这件往事的,刚才应该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想让她原谅自己?在她面前,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需要原谅了呢?
  纪蒙北苦笑。


图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删除。

索他坊
文学交流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