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
雷蒙德·卡佛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吸尘。整所公寓都已经吸得差不多了,他正在客厅里忙着,用吸管清理沙发座垫间的猫毛。他停了下来,听了听,然后关掉吸尘器,过去接电话。
“喂,”他说,“这是马尔斯。”
“马尔斯,”她说。“你怎么样?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他说,“嗨,保拉。”
“今天下午办公室里有个聚会,”她说,“你被邀请了,迪克邀请了你。”
“我来不了,”马尔斯说。
“迪克刚对我说了,给你家老头子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把他从他的象牙塔里拖出来,拖到现实世界里来呆一会儿。迪克喝了酒后很搞笑,马尔斯?”
“我在听,”马尔斯说。
马尔斯原来是迪克的下属。迪克总说他要去巴黎写一部小说,当马尔斯辞职去写小说时,迪克说他会在畅销书排行榜上找马尔斯的名字。
“我现在来不了,”马尔斯说。
“今天早上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保拉接着说道,就像是没听见他说的。“你记得拉里?古汀纳斯?你来工作时他还在。他在科学书籍处帮了会儿忙,后来被派出去工作,再后来就被解雇了。今天早上听说他自杀了,他冲自己嘴里开了一枪,你想像得出来吗?马尔斯?”
“听见了,”马尔斯说。他试图回想古汀纳斯的样子,想起一个高个儿、有点驼背的男人,他戴一副金丝眼镜,有着鲜艳的领带和后退的发线。他能想像得出那一震,头猛的向后一甩。“天哪,”马尔斯说道,“咳,听了真让人难过。”
“宝贝,来办公室坐坐吧,可以吗?”保拉说。“大家只是随便聊聊,喝点酒,听听圣诞音乐。过来吧。”她说。
马尔斯能在电话里听见那些嘈杂声。“我不想过来,”他说。“保拉?”窗外的几片雪花从他眼前飘过。在等待回答时,他用手指刮了刮玻璃,并开始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
“什么?知道啦,”她说。“好吧,”保拉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在奥也莱斯碰个面,一起喝一杯?马尔斯?”
“好吧,”他说,“奥也莱斯,就这样。”
“你不来大家都会失望的,”她说。“特别是迪克,迪克对你很钦佩,你是知道的,他真的是这样,他对我说过。他很佩服你的魄力,他说他要是有你这样的魄力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迪克说像你这样做,没有勇气肯定是不行的,马尔斯?”
“我在这儿,”马尔斯说。“我觉得我可以把车子发动起来。不行的话,我就给你打电话。”
“就这样,”她说。“奥也莱斯见。如果五分钟里你不来电话,我就从这儿出发。”
“替我问迪克好,”马尔斯说。
“我会的,”保拉说,“他正说着你呢。”
马尔斯把吸尘器放到一边。他下了两层楼梯,走到停在最末一个车位被雪覆盖着的车旁。他钻进车子里,踩了好几脚油门,试着发动。车发动起来了。他踩住油门。
开车途中,他看着人行道上提着购物袋匆匆来去的行人。他扫了一眼飘着雪花的灰色天空,和墙缝与窗台上都积着雪的高楼。他试图把所有的东西都尽收眼底,以备后用。他目前写不出故事来,有点鄙视自己。他找到奥也莱斯,一个在街角、紧靠一家男装店的小酒吧。他在后面停了车,走了进去。他在吧台前坐了一会儿,然后,端着杯酒,来到靠门的一张小桌子旁。
保拉进来时,说了声,“圣诞快乐,”他站起来,上吻了她一下。他帮她把椅子拉开。
他说,“威士忌?”
“威士忌,”她说。“威士忌加冰,”她对过来开单子的女孩说。
保拉端起他的酒杯,一口把酒干了。
“我也再来一杯,”马尔斯对女孩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女孩离开后他说。
“这地方哪儿不好?”保拉说,“我们总来这儿的呀。”
“我就是不太喜欢,”他说,“我们喝完这杯就去别的地方。”
“随你的便,”她说。
女招待端来了酒,马尔斯付了账,他和保拉碰了一下杯。
马尔斯看着她。
“迪克向你问好,”她说。
马尔斯点点头。
保拉呷着她的酒。“今天过得怎样?”
马尔斯耸了耸肩。
“都干了些什么?”她说。
“没干什么,”他说,“我吸尘了。”
她碰了一下他的手,“所有人都让我代问你好。”
他们把酒喝完。
“我有个主意,”她说。“干嘛我们不去摩根家拜访一下。我们还从来没见过他们,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们已经回来好几个月了。我们可以路过一下,说我们是马尔斯夫妇,向他们问个好。而且,他们给我们寄了张卡,让我们在节日期间过去坐坐。他们邀请了我们。我不想回家,”她终于把话说完,伸手去包里找烟。
马尔斯回想起他出门前封了炉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而后,他想起了窗前飘过的雪花。
“他们上次寄来的那封说他们听说我们在房里养猫的侮辱信,这事怎么讲?”他说。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忘掉了,”她说。“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哦,我们去吧,马尔斯,我们路过一下嘛。”
“如果要这么做的话,我们应该先去个电话,”他说。
“别打,”她说。“这本身就很有意思。我们不打电话,直接去敲门问好,我们曾在那儿住过嘛。好不好?马尔斯?”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去个电话,”他说。
“正过节呢,”她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吧,宝贝。”
她拉住他的胳膊,他们出门走进雪里。她建议开她的车,过后再来取他的车。他为她打开车门,再绕到乘客那一边。
当看到被灯光照亮的窗户、屋顶上的积雪和车道上停着的旅行轿车时,他愣住了。窗帘开着,圣诞树上的小灯泡透过窗户冲着他们眨眼。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他们跨过一堆积雪,向屋前走去时,他扶着她的肘。刚走了几步,就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从车库的拐角处冲出,径直朝他们奔来。
“哦,天哪,”他说道,弯着腰往后退,双手不由得举了起来。他在走道上滑了一下,外套掀了起来,他摔倒在冰冻的草地上,心想这狗肯定会上来咬断他的咽喉。狗咆哮了一阵后,开始嗅马尔斯的外套。
保拉抓起一大把雪,向狗扔去。门廊的灯亮了,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喊道,“巴滋!”马尔斯爬起来,掸了掸身上。
“怎么回事?”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是谁呀?巴滋,过来,伙计,这儿来!”
“我们是马尔斯夫妇,”保拉说。“我们是来祝你们圣诞快乐的。”
“马尔斯?”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滚出去!滚到车库去,巴滋。滚,滚!是马尔斯他们,”男人对站在他身后、正探头往外看的女人说道。
“是马尔斯两口子,”她说。“哦,让他们进来,让他们进来,看在老天的份上。”她走到门廊前,说,“请进,真冷。我是希尔达?摩根,这是埃德加。很高兴见到你们。请进来吧。”
他们在门廊处很快地握了握手。马尔斯和保拉进了屋子,埃德加?摩根关上了门。
“把你们的外套给我,把外套脱了吧,”埃德加?摩根说。“你没事吧?”他对马尔斯说,仔细地看了看他,马尔斯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条狗有点疯狂,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看见了。事情发生时我正好看着窗外。”
这段表白让马尔斯觉得很奇怪,他看了看这个男人。埃德加?摩根四十来岁,头几乎全秃了,穿着休闲裤和毛衣,脚上穿着双皮拖鞋。
“它叫巴滋,”希尔达?摩根宣布道,并做了个鬼脸。“是埃德加的狗。我不能在家里养宠物,但埃德家买了这条狗,他保证不让它进家。”
“他睡在车库里,”埃德加?摩根说。“它乞求进屋来,但是,要知道,我们是不能答应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来。“坐下,坐下,如果你们能在这堆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找到个座位的话。希尔达,亲爱的,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好让马尔斯他们坐下来。”
希尔达清了清沙发上的盒子、包装纸、剪刀、一盒缎带和纸花,她把这些都放到了地上。
马尔斯注意到埃德加在盯着他看,脸上没了笑容。
保拉说,“马尔斯,最亲爱的,你头发上粘了个什么。”
马尔斯用手在头后面摸了一下,发现一根细树枝,就把它放进了口袋。
“那条狗,”摩根说着,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正在喝热饮和包装那些拖到最后一刻的礼物。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节日喝一杯吗?你们想来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保拉说。
“随便什么,”马尔斯说。“但愿我们没有打扰你们。”
“别胡说,”摩根说。“我们一直……一直都对马尔斯家好奇。阁下,你来杯热的?”
“好的,”马尔斯说。
“马尔斯太太?”埃德加说。
保拉点了点头。
“两杯热饮马上就到,”摩根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也差不多了,是不是?”他对他的妻子说。“这的确是个机会。”
他拿过她的杯子,去了厨房。马尔斯听见碗碟橱的门“嘣”的一声响,还听见一句像是诅咒的低声嘀咕。马尔斯眨了眨眼。他看了眼希尔达?摩根,她正在沙发一端的一张椅子上稳稳地坐着。
“往这边坐,你们俩,”希尔达?摩根说。她拍了拍沙发的扶手。“往这边一点,靠着壁炉。等摩根先生回来后,让他把柴火重新架一下。”他们坐了下来。希尔达?摩根把手放在大腿间,身体略向前倾,端详着马尔斯的脸。
除了希尔达?摩根椅子背后墙上的三张带镜框的小照片外,客厅和他记亿中的一模一样。其中的一张照片里,一个穿着马甲和双排扣礼服的男子正在向两个打着阳伞的妇人脱帽致敬。背景是跑着马车的中央广场。
“德国呆得怎样?”保拉说。她坐在座垫的边上,抓着膝盖上的包。
“我们很喜欢德国,”埃德加?摩根说,他端着个放着四个大杯子的托盘从厨房出来。马尔斯认出了这些杯子。
“马尔斯太太,你去过德国吗?”摩根问道。
“我们很想去,”保拉说。“是不是啊,马尔斯?也许明年吧,明年夏天。要不就是后年。一旦我们有了钱。也许等马尔斯卖掉点什么以后。马尔斯在写作。”
“我觉得一趟欧洲之行对一个作家来说将会是十分有益的,”埃德加?摩根说。他把杯子放在垫子上。“请自己动手。”他在他妻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注视着马尔斯。“你在信中说你辞了职专事写作。”
“是这样的,”马尔斯呷着他的饮料说。
“他几乎每天都要写点什么,”保拉说。
“是这样吗?”摩根说。“那真了不起。我可以问一问,你今天都写了点什么吗?”
“什么都没写,”马尔斯说。
“现在是节日期间,”保拉说。
“你一定为他感到骄傲,马尔斯太太,”希尔达?摩根说。
“是的,”保拉说。
“我为你高兴,”希尔达?摩根说。
“你们或许会对我那天听说的事情感兴趣,”埃德加?摩根说。他取出些烟丝,往烟斗里塞。马尔斯点着了根烟,四下找着烟缸,最后把火柴丢到了沙发背后。
“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你也许可以用它做素材,马尔斯先生。”摩根划着火柴,吸着烟斗。“这对你有益,是不是,这类的事情,”摩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把火柴晃灭。“这老兄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同过几年事,我们有一点熟,有些共同的朋友。后来他搬走了,在一所大学接受了一份职务。唉,你知道这些事情的模式――这老兄和他的一个学生搞上了。”
摩根太太的舌头示意了一声不满。她弯腰捡起一个包着绿纸的小盒子,往上面粘一个红色的纸花。
“根据各方面所说,这是一段持续了好几个月的风流韵事,”摩根继续说道。“直到不久前,事实上,准确地说,是一周前。那天――是在晚上――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们已结婚二十年了,他向他的妻子宣布他要离婚。你不难想像那个傻女人会怎么反应。可以说是突然的就来了这么一下子。这一通好闹,全家都给卷进来了。她命令他立刻就从家里出去。但就在这老兄往外走的当口,他儿子朝他扔了一个西红柿汤罐头,正好砸在他的前额上。把他砸成了脑震荡,住进了医院。他的情况很严重。”
摩根吸着烟斗,盯着马尔斯。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摩根太太说。“埃德加,真让人恶心。”
“太恐怖了,”保拉说。
马尔斯咧嘴一笑。
“现在,有个为你而准备的故事,马尔斯先生,”摩根说,迎着那一笑眯起眼睛。“想想如果你能钻进那个男人的脑袋瓜里,你会有个什么样的故事。”
“或者她的脑袋瓜里,”摩根太太说。“妻子的。想想她的故事。二十年后就这样地被别人背叛了。想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是,想像一下那可怜的男孩所承受的,”保拉说。“想想看吧,他几乎把他爸爸给杀死了。”
“是的,说得都对,”摩根说。“但我觉得你们都没往这儿想。想一想这个,马尔斯先生,你在听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把你的脚放在那个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的十八岁女学生的鞋里,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就会发现你故事可能的写法了。”
摩根点了下头,带着得意的神情往后靠在椅背上。
“恐怕我对她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摩根太太说。“我能想像她是哪一种人。我们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那种专门勾引老男人的。我对他也没有一点同情――这个男人,这个追逐者,没有,我没有。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说我的同情心全在妻子和儿子身上。”
“这得靠一个托尔斯泰来写和写好这个故事,”摩根说。“比托尔斯泰差半点都不行。马尔斯先生,水还热着呢。”
“该走了,”马尔斯说。
他站起来,把烟扔进炉火里。
“呆一会,”摩根太太说。“我们还没有彼此熟悉呢。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猜测你们来着的呢。我们现在总算见面了,再呆一会吧。这真是个惊喜。”
“谢谢你们的卡片和短信,”保拉说。
“卡片?”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坐了下来。
“我们决定今年一张卡片都不寄,”保拉说。“我忙不过来,似乎在最后一刻再来做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你再来一杯吗,马尔斯太太?”摩根站在她前面,手放在她的杯子上,说。“给你丈夫做个榜样。”
“很好喝,”保拉说。“喝了暖和。”
“对,”摩根说。“喝了暖和。就是。亲爱的,你听见马尔斯太太说的了吗?喝了暖和。这非常好。马尔斯先生?”摩根说完等着。“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喝吗?”
“好吧,”马尔斯说,让摩根拿走了杯子。
狗发出呜呜的叫声并开始用爪子抓门
“那条狗,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摩根说。他进了厨房,这一次,马尔斯清楚地听见他在把水壶摔到炉子上时诅咒了一声。
摩根太太哼起了小调。她拿起一个包了一半的礼品盒,剪了一条胶带,开始封贴包装纸。
马尔斯点了根烟。他把火柴撂在杯垫上。他看了看表。
摩根太太抬起头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她说。她听了听。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的窗子跟前。“有人在唱歌。埃德加!”她喊道。
马尔斯和保拉走到窗前。
“我好多年没见过沿街唱圣诞颂歌的人了,”摩根太太说。
“怎么了?”摩根说。他端着托盘和杯子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亲爱的。是唱圣诞歌的人。他们在那边,街对面,”摩根太太说。
“马尔斯太太,”摩根递过托盘,说。“马尔斯先生。亲爱的。”
“谢谢你,”保拉说。
“非常感谢①,”马尔斯说。
摩根放下托盘,端着杯子回到窗前。年轻人聚集在对面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一群男孩和女孩和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的年龄稍大个头稍高的男孩。马尔斯能看见对面窗户里面人的面孔――阿特里夫妇。圣歌唱完后,杰克?阿特里来到门口,给了那个大男孩些什么。这群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手电筒的灯光晃来晃去的,他们在另一个房子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