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琴的四十次眨眼
【美】菲茨杰拉德/文 何绍斌 李雷/译
一
枯叶飘落在人行道上,刮得地面沙沙作响;隔壁调皮的小孩伸出舌头舔铁皮邮筒,一下给冻住了。天黑前会下雪,一定会。秋天已然过去。当然这就意味着取暖的煤炭和如何准备圣诞节等问题会接踵而来;可是,罗杰·霍尔西站在自家前门的门廊上。望着郊外死气沉沉的天空,心想自己可没工夫去管天气。然后,他匆忙进了屋,关上门,把天气问题留给屋外冰冷的暮色。
门厅里黑黢黢的,但是楼上有说话声,是妻子、保姆和小宝宝之间没完没了的对话,诸如“不要!”“小心,马克西!”“哦,他跑到哪里去了!”等,中间还夹杂着愤怒的威胁声、微弱的撞击声以及反复出现的一双小脚试探走路的声音。
罗杰打开门厅的灯,走进客厅,打开罩着红丝绸灯罩的灯。他把胀鼓鼓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坐下来,一只手托住紧绷着的年轻面孔,尽量避开灯光,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接着他点上一支烟,随即又把烟摁灭了,走到楼梯口叫他的妻子。
“格雷琴!”
“哈啰,亲爱的,”她声音里满是笑意,“快上来看看宝宝。”
他轻声骂了一句。
“我现在没法看宝宝,”他大声说道,“你多久才能下来?”
一阵异样的短暂沉默之后,又传来一连串“不要!”和“当心,马克西!”之类的话,很显然是为了避免一场威胁口气引发的灾难。
“你过多久才下来?”罗杰有些生气,再次问道。
“噢,我马上下去。”
“马上是多久?”他叫嚷道。
每天这个时候,把适应城市快节奏的语调换成模范家庭应有的正常而漫不经心的语调,对他来说真不那么容易。不过,今天晚上,他故意显得不耐烦。但看见格雷琴一步三级地奔下楼梯,一边还相当惊讶地喊着,“出什么事了?”他几乎装不下去了。
他们互吻着——吻了好一阵。他们已结婚三年,但他们之间的爱意比普通的三年夫妻浓多了。他们之间很少有年轻夫妇间才会有的那种强烈的厌恶感,因为罗杰对她的美貌依然欲罢不能。
“到这边来,”他突然开口道,“我有话和你说。”
他妻子——一个肤色亮丽、长着提香红①头发、如法国布娃娃般生动的女子——跟着他进了客厅。
①译者注:提香(Titian,1488-1576),意大利画家,擅长用鲜亮的颜色作画,并常常突破传统画法,创作了许多世俗的神话作品。提香曾用鲜亮的红褐色画过许多人物的头发,十九世纪初,Titian这个词逐渐被用来指像提香笔下一样的红褐色的发色。
“听着,格雷琴,”他坐在沙发角上,“从今晚开始,我准备要——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找支香烟,你接着说。”
她屏住气蹑着脚走回沙发边,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来。
“格雷琴——”他再次打住了话头。原来她一只手,掌心朝上,向他伸了过来。“呃,怎么了?”他粗暴地问道。
“火柴。”
“什么?”
他很不耐烦的时候,她居然问他要火柴,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行为,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了口袋。
“谢谢,”她低声说,“我不是故意打断你。接着说吧。”
“格雷——”
嚓——!火柴点着了。他们紧张地对视了一下。
这一次,她那小鹿般的眼睛流露出无声的歉意,他笑起来。毕竟,她也没做别的,不过是点支烟;可是,他心情烦闷时,她的最轻微但确定无疑的动作都会恼得他无以复加。
“如果你有时间听我说话,”他气呼呼地说,“也许你会有兴趣和我讨论一下贫民救助站的问题。”
“什么救助站?”她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静如处子。
“我这么说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不过从今晚开始,我将进入也许是我生命里最为重要的六周——这六个星期将决定你我是否将永远地住在这个糟糕透顶的郊区小镇的糟糕透顶的小房子里。”
格雷琴黑眼睛里的惊慌转为了厌倦。她是个南方姑娘,任何牵涉到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攫取成功的问题总是会令她头疼。
“六个月前我离开了纽约印刷公司,”罗杰宣告着,“为了自己的前途我进了广告业。”
“我知道,”格雷琴充满怨气地打断他,“所以现在我们没了每个月六百块稳定的收入,而要靠无法保证的五百块过日子。”
“格雷琴,”罗杰机敏地接过话头,“如果你能无条件地相信我,坚持六个多星期,我们就有钱了。我眼下有一个机会,可以争取到一些全国最大的客户。”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因此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我们哪儿也别去,也不邀请别人到家里来。我每晚都要把工作带回家里做,我们会把所有的百叶窗都拉下来,即使有人摁门铃,我们也不开。”
他漫不经心地微笑着,好像他们将要玩一种新型游戏。随后,因为格雷琴一言不发,他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无所适从地看着她。
“喂,你怎么啦?”她终于蹦出一句话来,“你希望我跳起来并歌唱欢呼吗?你的活已经干得够多了。如果还要加码,你早晚会得神经衰弱症的。我读到过一个——”
“别为我担心,”他打断她,“我没事。只是每个傍晚都让你在这里枯坐,你一定会烦闷的。”
“不会,我不会的,”她违心地说道,“只是今晚不行。”
“今晚怎么了?”
“乔治·汤普金斯邀请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你答应了?”
“我当然答应了,”她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不呢?你总是说这里的邻里关系多么糟糕,我原以为你也许愿意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换换心情。”
“如果我要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那我就想永远留在那里。”他沉着脸道。
“噢,那我们去吗?”
“你既然都答应人家了,我们只好去了。”
这场对话就这么突然地结束了,他有点气恼。格雷琴高兴得跳起来,草草地吻了他一下,奔进厨房点火烧水,准备洗澡。他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公文包放到书柜后面——其实包里不过是些广告展览的草图和布局图,而在他看来却是强盗进门后的首要目标。然后他心不在焉地走上楼去,顺便走进宝宝的房间,随意地给了孩子一个浅吻,接着开始为赴约穿戴起来。
他们没有小汽车,所以乔治·汤普金斯六点半过来接他们。汤普金斯是个成功的室内装潢商,长得膀大腰圆,红润的脸上蓄着漂亮的胡须,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茉莉花香味。他和罗杰曾是纽约的一所寄宿制公寓的隔壁邻居,可最近五年里他们的交往并不多。
“我们应该更多地来往,”当天晚上,他对罗杰这么说,“你应该更经常地出去走走,老伙计。鸡尾酒,好吗?”
“不用,谢谢。”
“不用?好吧,你的漂亮老婆总要来点吧——对吗,格雷琴?”
“我喜欢这房子。”她一边慨叹,一边接过酒杯,同时羡慕地看着室内的摆设——轮船的模型、殖民时代的威士忌酒瓶及其他1925年流行的各种玩意。
“我喜欢这里,”汤普金斯满足地说,“我这样装修是为了自己高兴,我做到了。”
罗杰闷闷不乐地环视着这个装饰别扭、格调平庸的房间,寻思着他们是否误入了人家的厨房。
“你看上去很拼命,罗杰,”主人说,“喝点鸡尾酒,打起精神来。”
“喝一杯吧。”格雷琴也鼓励道。
“什么?”罗杰神色恍惚地转过身来,“噢,不用,谢谢。我回家后还有工作。”
“工作!”乔治笑道,“听着,罗杰,你这样下去等于在自杀。为什么不能让你的生活更平衡一些呢——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娱乐的时候娱乐。”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格雷琴说。
“你知道普通职员是怎么度过一天的吗?”汤普金斯边问边引着他们走向餐桌,“早上喝咖啡,然后就投入到八个小时的工作;中间狼吞虎咽地吃顿午餐;下班再回家,结果肚子不舒服,脾气也大了——这就是他为老婆准备的‘愉快’夜晚。”
罗杰淡淡地笑了笑。
“你是电影看得太多了。”他干巴巴地说。
“什么?”汤普金斯有些生气地看着他,“电影?我这辈子几乎没去过电影院。我觉得电影都拍得很糟。我的人生观都来自我自己的见闻。我信奉平衡的人生观。”
“那是什么样子的呢?”罗杰追问道。
“呃,”他迟疑了一下,“也许向你描述一下我一天的生活,最能说明问题,但这会不会显得有点自以为是了?”
“哦,不会!”格雷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我很想听呢。”
“好吧,早晨起来后,我会做一些运动。我有个房间装修成了一个小型健身房,我在那里锻炼一个小时,打沙袋、练太极、拉拉力器。完了洗个凉水澡——感觉好得不得了!你每天都洗凉水澡吗?”
“不,”罗杰坦言,“我每个礼拜有三到四个晚上洗热水澡。”
然后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汤普金斯与格雷琴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好像有人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
“怎么了?”罗杰脱口而出,有些不悦地环顾着众人,“你知道我不是每天都洗的——我没那么多时间。”
汤普金斯长长叹了口气。
“洗完澡后,”他接过话头,试图为这事导致的沉默打圆场,“我吃早饭,然后开车去我纽约的事务所,干到下午四点,然后休工。如果是夏天,我就赶回来玩九洞高尔夫球,冬天就去我的俱乐部打一个小时壁球。晚饭前我还会玩一局有益又时髦的桥牌。晚饭总免不了会和生意扯上点关系,但是也非常愉快。比如说我刚为一个顾客装修好房子,他希望我在开庆祝派对时到场,这样能确保灯光足够柔和之类的事情。又或许我会拿本优美的诗集坐下来,独自度过傍晚时光。不管怎样,我每天晚上都会找点事干,以免胡思乱想。”
“这样的生活一定很棒,”格雷琴热情地说,“我多希望我们也是这样过日子的。”
汤普金斯隔着餐桌真诚地欠了欠身。
“你们可以的,”他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没有理由不可以呀!你看,如果罗杰每天玩九洞高尔夫,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不了解自己,这样做他的工作效率会更高,就不会那么紧张、疲倦了——怎么啦?”
他突然打住,因为罗杰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哈欠。
“罗杰,”格雷琴厉声叫道,“你不该那么粗鲁的。如果你按乔治说的做,你的状态就会好得多。”她愤然转身对这里的主人诉苦:“最新的情况是,在接下来的六个礼拜里他每天晚上都要工作。他还说要把家里所有窗帘都拉起来,把我们像山洞里的隐士一样关起来。去年他每个礼拜天都是这么做的,现在又打算连着六个星期每天晚上这么做。”
汤普金斯惋惜地摇了摇头。
“六个礼拜之后,”他说,“他就准备去进疗养院吧。我告诉你,纽约所有私人诊所里都堆满了你们这样的病历。你们也是人类啊,把神经绷得太紧了,终有一天,‘砰’的一声——断了。为了节省区区六十个小时,结果要付出六十个礼拜的时间来康复。”他突然打住,微笑着转向格雷琴,换了副语气说道,“更别提你会怎么样了。在我看来,在这些不正常的超负荷工作期间,似乎是妻子而非丈夫承受着更大的压力。”
“我不介意。”格雷琴反驳道,以显示她的忠心。
“不,她介意的,”罗杰一脸严肃地说,“介意得要命。她就是鼠目寸光,并且以为只要我不启动新事业,现在的生活就会永远继续下去,而她也能买些新衣服。可那也是没有用的。女人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此,毕竟,她们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叉起双手坐在那里等。”
“你这种女性观至少落后了二十年,”汤普金斯用鄙夷的口吻说,“现在的女人不像以前只会坐等的。”
“那么她们最好选择嫁给四十出头的男人,”罗杰固执地说道,“如果一个姑娘为了爱而嫁给一个小伙子,她应该准备好做出适度的任何牺牲,只要她的丈夫不断在进取。”
“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格雷琴不耐烦地说,“求你了,罗杰,让我们开心点好吗?就这次。”
晚上十一点,汤普金斯驱车把他们送回家门口。罗杰和格雷琴在街边小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冬日的月亮。空中飘起了纤细、湿润、粘着尘土的雪花;罗杰深深地吸了口气,踌躇满志地伸手把格雷琴搂进怀里。
“我能赚得比他更多,”他急切地说,“只要再过四十天,你瞧着吧。”
“四十天,”她叹息道,“似乎时间很长啊——别人总是能及时行乐。要是我能一连睡上个四十天就好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亲爱的?不过是眨四十次眼睛,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她沉默了片刻。
“罗杰,”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觉得乔治说礼拜天带我去骑马是当真的吗?”
罗杰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说说而已——求求老天爷,希望他不要当真,”他迟疑了一下,“说真的,今晚他真的有点把我惹火了——什么狗屁凉水澡,一派胡言。”
他们互相搂着,慢慢走进屋子里。
“我敢打赌他不是每天早上都洗冷水澡的,”罗杰一边琢磨一边说,“或者一个礼拜连三次都不到。”他在口袋里摸索钥匙,猛地插向锁孔,居然丝毫不差。然后,他回过头来,轻蔑地说道,“我敢打赌,他一个月洗不了一次澡。”
二
高强度的工作已进行了两周,罗杰·霍尔西的日子已过得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往往是整块地打发掉的,有时是两天连续工作不睡觉,有时是三天,甚至四天。通常早晨八点到下午五点半,在办公室忙碌。下班后头半小时在通勤列车上度过,其间就着昏黄的灯光在信封的背面潦草地做着记录。晚上七点半之前,他的彩笔、剪刀和白色纸板已摆满了客厅的桌子;他干活时,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唉声叹气,直到午夜;这期间格雷琴会躺在沙发上,拿着本书;拉下来的百叶窗外也会时不时地传来敲门声。午夜十二点时,他们总会就罗杰是否应该这时睡觉争论一番。他总是说收拾完所有东西马上去睡;但此时他总会有无数新想法冒出来而无心睡眠,结果每当他蹑手蹑脚来到楼上时,格雷琴早已进入梦乡。
有时候,罗杰在塞得满满的烟灰缸里摁灭最后一支烟蒂时,已是凌晨三点,于是就在黑暗中宽衣解带;他已累得灵肉分离了,但想到自己又多挺了一天,心中顿生胜利之感。
圣诞节来了又去了,罗杰几乎没什么感觉圣诞节就结束了。事后他只记得那天是他完成加罗德公司所需鞋样卡片的日子。加罗德仅是他一月份规划的八个大单子中的一个——如果他能确保做成四个,那么这一年罗杰就会有二十五万美元的生意。
但是生意之外的这个世界却是一场混乱的梦。他清楚地知道,十二月的两个寒冷的礼拜天,乔治·汤普金斯曾带着格雷琴去骑马,还有一次她坐着他的车在乡村俱乐部的山上滑了一下午雪。一天早晨,一个镶着汤普金斯相片的昂贵相框曾挂到他们卧室的墙上。另一天晚上,格雷琴竟然和汤普金斯一起去镇上看电影,他震惊之余,心生恐惧,因而闹了一番。
但他的工作几近完成。现在,每天他的设计图样从印刷商处送来,直到其中七份图样都贴上标签并堆放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他了解自己的设计是多么珍贵。他的工作仅仅用钱是无法衡量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为爱而效劳。
十二月份像枯死的树叶般从日历板上蹒跚而至。有一周简直痛苦不堪,因为他不得不停喝咖啡,否则会心跳加速。所以如果现在他能够挺住四天——哪怕是三天——
礼拜四下午,H.G.加罗德将会来纽约。礼拜三晚上,罗杰七点钟回到家,看见格雷琴在认真阅读十二月的账单,眼神怪怪的。
“怎么了?”
她对着那些账单扬了扬脑袋。罗杰匆匆看了看,眉头紧锁。
“天啊!”
“我实在受不了啦!”格雷琴突然大声说道,“太离谱了。”
“好了,我娶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出色的女管家。我会设法处理这些。不要再为此折磨你那小脑袋瓜了。”
她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说得我像是一个小孩子。”
“我就要这么说。”他忽然有些愠怒。
“好,既然这样,起码我不是你可以随拿随放的小玩具。”
罗杰迅速在她身旁跪下,抓着格雷琴的双臂。
“格雷琴,听着!”他屏住呼吸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一定要挺住!我俩现在互相不满和责难,但如果现在吵架,事情将会一团糟。我爱你,格雷琴。说你也爱我,快!”
“你知道我爱你。”
总算避免了一场争吵,但晚餐始终笼罩在一种不自然的紧张气氛中。当罗杰开始把工作材料铺在桌上时,这种紧张达到了极点。
“罗杰,”她抗议道,“我以为你今晚不必工作了。”
“我也认为今晚不必工作,可突然冒出些事情。”
“我邀请了乔治·汤普金斯今晚过来。”
“噢,天啊!”他喊道,“好吧,对不起,亲爱的,你得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不用来了。”
“他已经出发了,”她说,“从城里直接过来,随时都可能到。”
罗杰抱怨起来。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让他俩一起去看电影,但不知何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她去看电影,想让她在这待着,这样一抬头就知道她就在自己身旁。
晚上八点,乔治·汤普金斯如沐春风地到达。“啊哈!”他边往屋里走边嗔怪地叫嚷着,“还在忙啊。”
罗杰冷冷地附和着。
“最好停下——停下吧,除非万不得已,”他坐下来,深深舒了口气,神清气爽,然后点起一根烟,“在一个科学看待问题的人面前,不要忙活。我们再能忍受,然后呢——‘砰’!”
“如果您能谅解——”罗杰用尽量礼貌的语气说道,“我要上楼把活儿干完。”
“随你的便,罗杰,”乔治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倒不是我介意,但作为你们家的朋友,我渴望快点见到太太如同渴望见到先生一样。”他戏谑地笑着说,“但是如果我是你,老朋友,我会把工作收起来,好好睡上一觉。”
罗杰把工作材料铺在楼上的床上时,发觉透过薄薄的地板仍然能听到楼下或高或低的说话声。他开始好奇他们究竟有什么可谈的,即便随着他逐渐深入工作状态,他的脑筋总是会突然转回到这个问题,因此好几次他都起身,在房间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
这张床真的不太适合他在这里工作。有好几次设计用纸张从放置其上的木板上掉下来,铅笔也会穿破纸张。今晚一切都不对劲。眼前的字母和数字变得模糊不清,而楼下不断传来的低声絮语让他本来怦怦直跳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十点钟时,罗杰发觉这一个多小时里什么也没干成,突然叹口气,收拾起设计纸,重新把它们放进公务包,走下楼去。他走进客厅时,他俩正一块儿坐在沙发上。
“噢,嗨!”格雷琴喊道——非常没有必要,他暗想——“我们刚刚正在讨论你。”
“谢谢,”他语含讥讽地回答道,“正在解剖我身上的哪一块?”
“你的健康。”汤普金斯欢快地说。
“我的健康没问题。”罗杰说。
“但是你这么看待问题,太自私了,老朋友,”汤普金斯大声道,“在这事上你只想到了你自己。难道你没想过格雷琴也有权利吗?如果你在创作美妙的十四行诗,或是——画圣母像,或是诸如此类,”——他瞥了一眼格雷琴那红褐色的头发——“哎呀,那么我就会说,继续吧。可惜你没有。你那东西不过是卖生发油的愚蠢广告罢了,况且即使明天把所有的生发油都倒进大海里,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会变得更糟。”
“等等,”罗杰生气地说,“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吹嘘我工作多重要——哪怕与你做的事情一样毫无意义也无妨。但是对格雷琴和我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你是在说我的工作没有意义吗?”汤普金斯质问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没有——如果你只是为了取悦那些不知道怎么花钱的土财主。”
汤普金斯和格雷琴交换了一下眼神。
“哟——嗬——嗬!”汤普金斯讥讽地惊叹道,“这么多年了,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浪费时间。”
“你就是个懒汉。”罗杰粗鲁地说。
“我?”汤普金斯生气地叫嚷道,“你竟然叫我懒汉!仅仅是因为我在生活中找到了一点平衡并做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吗?仅仅是因为我工作和休闲平衡得一样好,没有成为一个单调乏味又疲惫不堪的人吗?”
此时两个人都非常生气,音量不断升高,尽管在汤普金斯的脸上仍然保有微笑的模样。
“我反感的是,”罗杰一字一顿地说,“过去的六周里,似乎你所有的休闲活动都在我家附近。”
“罗杰!”格雷琴喊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
“你的情绪已经失控了,”汤普金斯故作冷静地点了一支烟,“你一定是超负荷工作,所以太紧张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已经到了神经崩溃的边缘——”
“你给我出去!”罗杰凶悍地吼道,“马上出去——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汤普金斯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把我扔出去?”他大叫着,以为听错了。
他们正在朝对方走过去时,格雷琴忽然站在了他们中间,随即抓着汤普金斯的手臂拽着他向门口走去。
“他的行为像个白痴,乔治,可是你最好还是先离开。”她哭着去客厅找他的帽子。
“他侮辱了我!”汤普金斯喊道,“他要把我扔出去!”
“别介意,乔治,”格雷琴乞求道,“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走吧!明天十点钟我去找你。”
她打开门。
“你明天十点钟不许见他,”罗杰镇静地说,“他也不会再来这个房子了。”
汤普金斯转向格雷琴。
“这是他的房子,”他建议说,“也许我们最好在我的房子见面。”
然后他离开了,格雷琴把门关上,她的眼里满是气愤的泪水。
“看看你干的好事!”她抽泣道,“我唯一的朋友、这个世界上由喜欢我进而尊重我的人,却在我自己家里受到我丈夫的羞辱。”
她猛地躺进沙发,枕头盖在脑袋上,开始恸哭起来。
“他这是自找的,”罗杰固执地说,“我已经尽了我最大努力去忍受了。我不想让你和他再一起出去。”
“我就要和他出去!”格雷琴发了疯似的喊道,“我想和他出去就出去!你以为和你在一起很有意思吗?”
“格雷琴,”他冷冷地说道,“站起来,戴上你的帽子,大衣,走过那扇门,永远别回来!”
她的嘴半开着。
“但我不想出去。”她茫然地说。
“好吧,那你就自重点,”然后他又更温和地说道,“我认为这四十天你就睡觉吧。”
“哦,好吧,”她哭得很伤心,“说的容易!但是我讨厌睡觉。”她起身,不服气地面向他说道,“而且,我明天还会和汤普金斯去骑马。”
“如果我一定要把你带到纽约,让你坐在我的办公室直到我干完工作,你就没机会出去了。”
她满眼愤怒地看着他。
“我恨你,”她慢慢说道,“我想把你所有的工作成果拿来,都撕碎放进火里。为了让你明天也担心担心,你回家时我可能不在。”
她从沙发上起来,故意看着镜子里她那张潮红的、沾满泪水的脸。然后跑上楼去,猛地关上门,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客厅的桌子就自动成了罗杰的工作台。设计图纸绚丽多彩,图片上的模特姑娘个个生动——格雷琴就是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橙汁姜汁混合无酒精饮料或是闪亮的真丝袜子;图纸的光彩炫得罗杰的神志有些恍惚。他的蜡笔总是不安分地在图片上东奔西跑,时而把一组字母移到右侧约半英寸的地方,时而调试着十二种蓝色颜料以便调制出冷蓝色,时而删掉某个使语句变得呆板苍白的词语。半小时后,他已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蜡笔在光滑的纸板上刮擦的嗞嗞声。
他再次看表时,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屋外已经起风,正从房屋拐角刮过,发出剧烈而骇人的呜呜声,犹如沉重的身体从空中掉落的声音。他放下工作,专心聆听着。他此刻并不累,但是他的脑袋似乎覆盖着不断膨胀的血管,就像挂在医生办公室里的那些图片,展现的是已经除去了高贵皮囊的身体。他双手在头部摸了一遍,似乎在太阳穴部位,血管交错在一块伤疤周围,跳个不停。
突然间他开始害怕起来。别人的警告不断涌入他的脑海。人确实会因为过度劳累而崩溃,况且他的身体和大脑和常人一样脆弱易变。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嫉妒乔治·汤普金斯的平稳的神经系统和健康的生活模式。他站起来,在屋里慌乱地踱着步。
“我得睡觉,”他紧张地对自己小声说,“否则我会疯掉的。”
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回到桌旁张贴他的作品,但是手指颤抖得竟然抓不住纸板。一根秃露的树枝摇摆中碰到窗户上,吓得他一闪并大叫起来。他坐在沙发上,试图整理思路。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时钟在说,“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我不能停下来,”他大声答道,“我停不起。”
听!哎呀,有只狼现在在门外!他能听到狼用锐利的爪子在挠涂漆的木头构件。他跳起来,跑到前门,猛地打开,接着开始一边后退一边大声怪叫。一只硕大的狼站在门廊,用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当他还在看这只狼颈后的鬃毛,它低吼一声,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然后罗杰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只路过的警犬罢了,只好暗自苦笑。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入厨房,他把闹钟拿进客厅,定到七点。接着他用大衣盖住身子,躺在沙发上,立即就进入了深深的睡眠中,一夜无梦。
他醒来时,灯光仍然微弱地亮着,但是屋子里还是一派冬日清晨的灰蒙蒙的格调。他坐起来,急忙看自己的手,发现它们不再颤抖了,松了一口气。他感觉好多了。然后他开始回忆昨晚所发生之事的细节,眉毛一皱扯出眉间三条浅浅的褶皱。他眼前有份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格雷琴,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必须得再睡一天了。
罗杰心里忽然灵光一闪,似乎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广告创意。几分钟过后,他迎着早晨清冽的空气,急匆匆地跑进金斯利的药店。
“金斯利先生来了吗?”
那位药剂师的脑袋从处方室的墙角伸出来。
“我不知道能否和您单独谈谈。”
七点半,罗杰又回到家,走进自己的厨房。女用人刚到,正在摘帽子。
“比比——”他对她还不怎么熟悉,可这就是她的名字,“你现在马上给霍尔西夫人做早餐。我亲自给她送去。”
比比觉得这么忙的人还要照顾妻子真是不寻常,可她要是看到他从厨房托着托盘出来,肯定会更加惊讶了。他把托盘放在餐桌上,在咖啡里放了半勺白色物品,不是粉末状的糖;然后他走上楼去,推开了卧室的门。
格雷琴突然醒来,扫视了一下并排的空床,接着把目光转到罗杰身上,吃了一惊;看到他手里端着早餐,转而又鄙夷不屑。她想他是把这拿来表示屈服了。
“我不想吃早餐,”她冷冷地说道,罗杰的心跟着一沉,“除非是咖啡。”
“不吃早餐?”罗杰的声音里充满着失望。
“我说了我想喝咖啡。”
罗杰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床桌上,快速地转回厨房。
“我们明天下午才会回来,”他告诉比比,“我现在就把这个房子封闭起来,所以你现在就戴上帽子回家吧。”
他看了看表。差十分钟到八点,他想赶上八点十分的火车。等了五分钟,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进了格雷琴的房间。她已经睡熟了。咖啡杯空了,只剩下黑乎乎的咖啡渣,还有一层褐色糊状物留在杯底上。他十分不安地盯着她,但她的呼吸均匀而清晰。
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箱子,然后快速地把她的鞋塞进去——便鞋、拖鞋、胶底牛津鞋——他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么多双鞋子。当他合上箱子时,已是胀鼓鼓的了。
他犹豫了片刻,从盒子里拿出一把缝纫剪刀,沿着电话线在梳妆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剪断了它。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吓得他跳了起来。那是女保姆,他竟忘了她也在。
“霍尔西夫人和我去城里,明天才回来,”他快速地说,“你把马克西带到海边,在那吃顿午饭。待一天吧。”
回到房间,他心头涌起一阵怜悯,睡着的格雷琴看上去突然那么可爱而又无助。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剥夺她一天年轻的生活真是有些残忍。他用手指头触碰她的秀发,当她在梦里嘀咕着什么时,他靠过去,亲了亲她明亮的脸颊。然后拎起装鞋子的箱子,锁上门,步履轻盈地跑下楼去。
三
那天下午五点之前,邮差已把最后一包鞋样卡片送到住在比尔特摩酒店里的H.G.加罗德手中。他第二天早上会给答复。五点半的时候,罗杰的速记员拍了拍他的肩膀。
“戈尔登先生,就是这幢大楼的主管,要见您。”
罗杰怔怔地转过身来。
“哦,要怎么样?”
戈尔登先生直奔主题。如果霍尔西先生想继续使用办公室,由于疏忽而欠的租金最好马上补缴。
“戈尔登先生,”罗杰有气无力地说,“明天所有的事都好办。如果您现在烦我,也许您永远也拿不到钱。过了明天什么麻烦事都没有了。”
戈尔登忧虑地看着这位租客,年轻人有的时候生意失败就会一走了之。然后他的目光停在桌子边镶嵌着姓名首字母的箱子,面露不悦。
“要旅行?”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什么?哦,不是。那只是些衣服。”
“衣服,呃?好吧,霍尔西先生,为了证明您所说的,那么就让我为你保存这个箱子到明天中午吧。”
“请便。”
戈尔登先生不情愿地拿起了箱子。
“就是个形式。”他强调。
“我明白,”罗杰说着,猛地转身到他桌子跟前,“下午好。”
戈尔登先生似乎感觉这场对话应该以一种更缓和的语气结尾。
“别太辛苦了,霍尔西先生。你不想患上神经崩溃症——”
“不,”罗杰吼道,“我不会的。如果你不让我一个人待着,我真会崩溃。”
戈尔登先生出去后,门关上了,罗杰的速记员转过身来,满脸同情。
“你真不应该让他拿走那个箱子,”她说,“里面装了什么?衣服?”
“不是,”罗杰心不在焉地答道,“只是我妻子的鞋子。”
那天晚上他睡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黎明时分,他突然惊醒,冲到街上去买了杯咖啡,十分钟内就着急忙慌地返回了——他怕错过了加罗德先生的电话。当时才早上六点半。
快到八点钟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似乎被火烤着一般。他的两个美工到的时候,他正展开手脚躺在沙发上,几乎全身都疼痛。九点半时电话铃终于响起,像在下命令,他用颤抖的双手拿起听筒。
“喂。”
“请问是霍尔西工作室吗?”
“是的,我是霍尔西。”
“我是H.G.加罗德。”
罗杰的心停止了跳动。
“年轻人,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你为我们做了份了不起的工作啊。我全部都要,并且你办公室里有多少我要多少。”
“噢,天啊!”罗杰对着电话就大喊起来。
“什么?”加罗德吃惊不小,“请讲,等一下再讲!”
但是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电话“啪”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罗杰手脚大张地躺在沙发上,抽泣起来,似乎心都要碎了。
四
三小时过后,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像小孩子一样平静,罗杰胳膊下夹着晨报,推开他妻子的卧室门。他的脚步声把她弄醒了。
“几点了?”她问道。
他看了看表。
“十二点了。”
她突然开始哭起来。
“罗杰,”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昨晚太失控了。”
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现在一切都好了。”他答道,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拿到了那笔单子——最大的那笔单子。”
她快速地转向他。
“拿到了?”然后是一分钟的寂静,“我能买新衣服吗?”
“衣服?”他淡然一笑,“你可以买一打。仅这一单一年就可以给我们带来四万美元的收入。这在西部地区是最大的订单了。”
她看着他,被吓着了。
“一年四万!”
“对。”
“天啊!”她接着又有些晕乎,“我从来都没敢想到是这样。”她又想了片刻,说道,“我们能有像乔治·汤普金斯那样的房子了。”
“我可不想有个室内装潢的商店。”
“一年四万!”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然后温柔地说,“罗杰——”
“嗯?”
“我不会和乔治·汤普金斯出去了。”
“你想去我也不会让你去。”他不耐烦地说。
她做愤怒状。
“怎么啦,好几周前就和他约了本周四见面。”
“今天不是周四。”
“是周四。”
“今天周五。”
“啊,罗杰,你一定是疯了!难道你认为我竟然不知道今天是周几吗?”
“今天不是周四,”他固执地说,“看!”他拿出晨报。
“星期五!”她喊道,“天啊,这肯定错了!这一定是上周的报纸。今天是星期四。”
她闭上双眼,想了一会儿。
“昨天是周三,”她肯定地说,“洗衣女佣昨天来过。我想我知道。”
“好了,”他有些自鸣得意地说道,“看看报纸吧,没有任何问题。”
带着一脸的困惑,她起床并开始找自己的衣服。罗杰去卫生间刮胡子。一分钟过后,他又听到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格雷琴又躺床上了。
“怎么了?”他问道,头从卫生间的角落里探出来。
“我有些害怕,”她声音颤抖地说,“我想我神经崩溃了。我找不到我的鞋子了。”
“你的鞋子?怎么了,橱柜里不都是吗。”
“我知道,但是我一双都没看到,”她的脸由于惊恐变得煞白,“天啊,罗杰!”
罗杰走到床边,双臂搂着她。
“唉,罗杰,”她哭道,“我怎么了?先是报纸,然后是找不到鞋子。关心关心我,罗杰。”
“我叫医生过来。”他说。
他毫无愧疚地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
“电话好像也坏了,”片刻后他说道,“我让比比去找医生。”
十分钟后医生来了。
“我想我快要崩溃了。”格雷琴对医生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格雷戈里医生坐在床边,抓起她的手腕放在自己手里。
“今天早上这个毛病似乎很盛行。”
“我起床后,”格雷琴心有余悸地说,“发现自己弄丢了一整天。本来约好要和乔治·汤普金斯去骑马的——”
“什么?”医生惊讶地叫起来,然后笑了。
“乔治·汤普金斯以后很长时间都不会和任何人去骑马了。”
“他离开了吗?”格雷琴好奇地问道。
“他去西部了。”
“为什么?”罗杰追问,“是和别人的妻子私奔了吗?”
“没有,”格雷戈里医生说,“他的精神失常了。”
“什么?”夫妻俩异口同声地惊呼。
“他用冷水淋浴的时候突然昏倒,就像一顶礼帽突然塌陷。”
“可是他一直在宣扬他的——他的平衡生活,”格雷琴有些喘不上气,“他一直都在强调这个。”
“我知道,”医生说,“整个早上他一直口中念念有词,念叨的就是这事。我想就是这事把他弄得有点不正常了。他太在乎了,你也知道。”
“在乎什么?”罗杰不解地问道。
“保持他的平衡生活,”他转向格雷琴,“现在我要给这个女士开的药方就是好好休息。如果她在家里静养几天,困了就打个盹,就会健康如常的。她只不过有些紧张。”
“医生,”罗杰声音嘶哑地大声问道,“难道你不认为我才该休息休息或干点啥?我最近一直都超负荷工作。”
“你!”格雷戈里医生笑了,狠劲地拍拍他的后背,“小伙子,我从没见你这么精神过。”
罗杰迅速转过身,怕别人看见他的微笑——朝歪歪斜斜挂在卧室墙上的、附有亲笔签名的乔治·汤普金斯的照片眨着眼,四十下,或许是接近四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