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威克菲尔德

文摘   2024-12-21 00:01   江西  

威克菲尔德

[美]纳撒尼尔·霍桑



在某种旧报刊上,我搜集到一个故事,说得真真切切,讲的是一个人——我们姑且称他作威克菲尔德好了——长期回避着,不与他妻子见面。如此泛泛一谈,这种事不算十分奇特,况且——没有适当的特殊环境——也不会因为放任或荒谬而受到谴责。尽管这件事远非极其严重,却或许是最为奇特的记录在案的婚姻松散的例证,而且,甚至还可能是人类怪事的全部清单中找得到的明显的出奇之举。这对已婚夫妇住在伦敦。那男人假做外出旅行,在他家邻街的一座宅子中住了下来,不为他妻子和朋友所闻,而且毫无理由如此自我放逐,却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年。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都看着他的家,也时常看到孤凄的威克菲尔德太太。经过如此漫长的天伦之乐的间隔——此时已认定他已死无疑,便安排了他的定产,他的名字也从记忆中消失,而他的妻子也早已过起壮年寡居的生活——一天晚上,他不声不响地走进家门,如同在外一天回来似的,又当起可爱的丈夫,直到去世。

我记得的就是这么一个梗概。这件事虽然纯属独特,堪称是前无古人,也很可能绝对后无来者了,我倒认为对人类慷慨的同情心是有感染力的。我们知道,而且每一个人都会认为,我们当中谁也不会干这种傻事,却觉得仿佛别人可能干得出来。就我个人所见,至少这种事时有发生,总是让人们感到莫名其妙,不过仍然觉得这种故事千真万确,而且认为这是男主人公的一种性格。如此有力地作用于头脑的什么题目只要一出现,就要花费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如果读者诸君愿意,尽可独自冥想,而如果宁愿和我一起漫谈威克菲尔德二十年中的奇思怪行,我也不胜欢迎,我相信其中充满着一种精神和寓意,只是我们可能发掘不出,整理不清,和无法浓缩成一句话罢了。思想总有其作用,而每一件惊人的事件亦必有其寓意。

威克菲尔德是何许人也?我们尽可以随意形成自己的看法,并冠以他的姓名。如今他正处于一生的顶点,他婚后在家中从不粗暴,如今益发清醒,具有一种平静和习惯的温情,在所有的丈夫中,他大概是最为忠贞的,因为他的某种懒散使他心如止水,安之若素。他很聪慧,但并不长于动脑筋,他的头脑中充满着长时间又懒洋洋的深思,总是以无目的告终或者无力去达到那目的,他的思绪绝少充沛得可以抓住词句来表达。想象力,就其本意而论,并不构成威克菲尔德的天赋。由于他心如冷灰,并无堕落和非分之欲,他的头脑从不因激烈的念头而发热,亦不因独创的精神而困惑,谁能一口咬定说我们这位朋友会跻身于荒唐行止之列呢?设若有人问起他的相识,在伦敦有哪一个人最确切地属于无所事事于今而又会为人记起,他们定会想到威克菲尔德。恐怕只有与他贴心的妻子会有所迟疑。虽说她并未分析他的性格,却模糊地意识到:有一种恬淡的自私早已锈蚀进他那并不活跃的头脑,有一种独特的虚荣十分令人不安地附着在他身上,有一种只堪保持细小的秘密、远不足以产生更积极的效果的诡秘气质简直不值一提,最后还有她称作有点儿怪的地方,有时在这个好人身上表现出来。这最后一种品性既然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现在让我们来设想威克菲尔德正在和他妻子告别。时值十月份的一个傍晚,暮色笼罩。他的一身装备是一件褐色厚呢大衣,一顶蒙着油布的帽子,一双高筒靴,一手握着一把雨伞,另一手提着一只小旅行皮箱。他已经对威克菲尔德太太讲过,他要乘夜班马车到乡下去。她本想询问一下他此行要走多远,目标何在和可能的归来时间,然而她一向纵容他对神秘作风的无害的酷爱,便只用眼神表示她的疑问。他告诉她,不必一心等他乘返程马车归来,也不必因他耽搁三四天而惊慌,不过,无论如何总可指望他星期五晚上回来就餐。可以这样想,威克菲尔德本人也并未怀疑他面临着什么。他伸出一只手,她也伸出她的手,并且以婚后十年来理所当然的方式,接受了他的告别亲吻,已过中年的威克菲尔德先生就此走了,他当时的打算是让他的贤妻为他的整星期外出感到困惑。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之后,她看到门又打开一条缝,从缝隙中看到她丈夫对她微笑的面孔,随即便消失了。当时,这件小事没引起什么想法便忘却了。但是很久以后,当她过了多年守活寡的时光之后,那微笑却重新出现了,并闪烁在她对威克菲尔德面容的一切忆念之中。在她众多的冥想中,她围绕着当初那一微笑浮想联翩,使那微笑奇特又可怕:比如,假若她想象他在一口棺材中,分别的模样便会凝结在他那苍白的面容上;而假若她梦到他进了天堂,他那有福的灵魂仍会挂着一种宁静和诡秘的微笑。不过,由于那微笑的原故,当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已不在人世时,她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寡妇。

不过我们要讲的是那位丈夫。我们应该在街上紧紧跟随他,以免他消失了踪影,融进伦敦熙来攘往的巨大人流之中。要想在人群中再找到他只能是枉费心机。因此,我们还是紧随在他身后吧,经过好几个不必要的拐弯和折回,我们终于看到他在一处前面提及的小公寓的壁炉边舒舒服服地安顿了下来。他的旅行的终点原来就在这里,与他的家只一街之隔。他难以相信他不为所见地抵达那里的好运——他回想起,在来路上有一次为人群所阻,而且就在一盏灯光的直射之下;还有,似乎在他身后有脚步声,虽然四周步履杂沓,他却能分辨出来;另有一次,他听到远远有声音在叫,想象成是在唤他的名字。无疑,有十余个爱管闲事的人一直在盯着他,并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妻子。可怜的威克菲尔德!你竟然不知道在这个大千世界中你是多么微不足道!世人中只有我的目光在跟踪你。安静地上你的床吧,蠢材,到了明天,如果你还算明智,就回你的家去见善良的威克菲尔德太太,把实情告诉她吧。哪怕只有一个星期呢,你也不要离开她那贞洁的心中的位置吧。若是她一时之间以为你死了或丢失或者永远离开了她,你会哀伤地意识到你那真心的妻子的身上就此永远发生了变化。在人的情感上制造深渊是万分危险的,更何况把那深渊造得又长又宽呢——还是赶紧弥合起来吧!

威克菲尔德几乎要懊悔他的玩笑了,或者无论用什么字眼来说吧,他早早地躺倒在床,从第一次小憩中惊醒之后,便把双臂伸进那不习惯的床铺的宽大又无人的空处。“不,”——他想道,把被子裹紧自己——“我再也不肯单独睡上第二夜了。”

清晨他比平素早起,仔细思量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的思维模式就是这样闲散,他采取了这非同寻常的一步,确实意识到一种目的,却无法对他自己的思索充分地加以明确。目标模糊,以及他实现那一目标时的三心二意,都是这个头脑虚弱的人的特点。不过,威克菲尔德尽量仔细地筛选他的想法,发现他原来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家中会有什么进展——他那位模范的妻子将如何忍受一星期的活寡生活,简言之,以他为中心的那个小天地里的人和物,由于他不在,将受到什么影响。因此,在这件事的最深处却是一种病态的虚荣。可是,如何达到他的目的呢?当然不能靠足不出这舒适的寓所的大门,虽说他睡下和爬起之处就在他家的邻街,却无异于马车载着他摇晃了一整夜,最终住到了异国他乡。不过,若是他重新出现,全盘计划都要落空。他那可怜的头脑为这两难的困境无可奈何地折磨着,终于大胆走了出去,不很坚定地想穿过街头,向他抛却的家园匆匆投上一瞥。习惯——因为他是个按习惯办事的人——拉起他的手,引导着他完全不自主地来到他的家门前,就在这关键的刹那间,他被脚踏台阶的摩擦声所惊醒。威克菲尔德!你在走向哪里?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命运在轴上转动了。他没有去设想他后退的第一步要把他引向何等命运,便急匆匆地走开,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冲动使他气喘吁吁,他简直不敢回头去看远处的角落。难道没人看到他吗?全家人——体面的威克菲尔德太太、精明的侍女和肮脏的小听差——会不会发出一声尖叫,在伦敦的街道上到处追寻他们逃亡的老爷和主人呢?逃跑得太妙了!他鼓起勇气停步向家中的方向回头望去,却感到那熟悉的建筑发生了变化,就如同我们在经过数月或多年的间隔之后,重又看到是我们老相识的湖山或艺术品时的那种感受。在通常的情况下,这种难以描述的印象是来自我们不完整的回忆和现实之间的对比。而就威克菲尔德而论,单单一夜的魔力就已经造成了同样的变迁,则是因为时间虽短,一种巨大的精神变化却已发生作用。不过这是来自他本人的一个秘密。在他离开那里之前,他远远地瞥见一眼他的妻子,她正斜斜地路过前窗,面孔转向街头。这狡黠的无用之人拔腿就跑,生怕她的眼睛会在上千人之中发现他。当他坐到新住处的炉火边时,虽然头脑有些昏乱,心中却乐开了花。

这一长时间的怪异行动就此开始。有了最初的想法,再经那人懒散的秉性的激励,这样付诸实践之后,整个事情就顺其自然的轨道发展了。我们可以设想,他在深思熟虑之后,便买了一个淡红颜色的假发,还从一家犹太人的估衣店里挑了各色各样的衣服,以有别于他常穿的棕色西装。事情办妥了。威克菲尔德判若两人了。新的体系如今已然建立,再回到老路上去,简直同他迈出这空前的一步一样困难。不仅如此,由于他脾气上偶尔出现的生闷气,他本来就够顽固的,而由于他认为造成了威克菲尔德太太胸中的那种不适当的刺激,他的执拗目前就进一步发展了。他不到她吓得半死时就坚决不回去。是啊,有两三次她走过他的视界,一次比一次步履更沉重,面颊更苍白,由于焦虑而眉头皱得更紧,在他不露面的第三个星期中,他打探到一种邪恶的征兆以药剂师的伪装进入他家。翌日,门环便裹住了。到日暮时分,驶来了一辆医生的轻便四轮马车,将那位头戴大假发、神态庄重的大块头的医生卸在了威克菲尔德的家门口,一刻钟的造访之后,他走了出来,大概充当了葬礼的传信人。亲爱的女人!她会死吗?此时,威克菲尔德才被激起了类似情感能量的东西,但仍然踟蹰着不到他妻子的病榻旁,而只是向他的良知恳求,她切不可在这关头受到打扰。他也不晓得是否还有别的因素制止他。在几星期的时间中,她逐渐复原,危机过去了,或许她感到伤心,但仍很宁静,随他归去迟早吧,对他已不再是热切之事了。这样的念头闪过威克菲尔德的脑海中,使他不由得认为,在他租住的这座公寓和他原先的家宅之间已经存在着一条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了。“家只不过就在邻街!”他有时这样说道。傻瓜!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呢。于是,他便把回家的日期日复一日地推迟,再往后,他索性不去定具体的时间了。不是明天——大概是下个星期——不会很久吧。可怜的人!死者都几乎和这位自我放逐的威克菲尔德有同样的机会重访他们那人间家园了。

我简直要写出一部对开本的大书而不是一篇十几页的文章了!那样的话,我可能就要举例说明,一种不受我们控制的影响力如何将其强有力的手放到我们的一切作为上,并将其后果编进“必然”那铁一般的织物中。威克菲尔德是走火入魔了。我们休去管他,让他在十年之间围着他的住宅彷徨吧,然而他却没有一次跨过门限,让他尽其心之所能以全部的情感去忠于他的妻子,然而他却慢慢地从她的心中消失了。应该指出,他早已失去了他这种作为的非凡感了。

现在就看一个景象吧!在伦敦一条街的人群中,我们辨出一个男人,如今年纪渐长,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引起粗心的观察者的注意之处,不过,他的整个外观仍具备一种命运不凡的征兆,善于观察的人不难看出。他很消瘦,又低又窄的额头深深地印着皱纹,小而无光的眼睛有时忧心忡忡地扫视着四周,但更经常地则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他低垂着头,迈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斜斜的步伐,仿佛不愿把他的整个正面展现给世界。盯视他到足够长的时间就能够看出我们上面描述的情况,而且你会承认环境——时常从大自然的普通制品中造就非凡人物——居然产生了这里的这样一个人。随后,让他在便道上去溜着走,你却要把目光投向相反的方向,那儿有一位举止庄重的女性,显然已近人生的黄昏,一只手中握着一本祈祷书,正在向不远的一座教堂走去。她具有已经肯定是寡居身份的恬静风度。她的遗憾或者是消失了,或者是变成了她心之本性,甚至会可怜地换成了欢愉。就在那个瘦削的男人和那个端庄的女人正在走过之时,出现了轻微的堵塞,使这两个人直接发生了接触。他们的手相碰,人群的推挤迫使她的胸脯抵到他的肩头,他俩面对面地站着,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经过十年的分居,威克菲尔德就此邂逅了他的妻子!

人流旋转着离开了,把他们俩也给分开了。那冷静的寡妇又迈起她先前的步伐,向教堂继续走去,不过她在入口处停住脚步,向街上投去困惑的目光。不过,她还是走了进去,边走边打开她的祈祷书。而那个男人啊!他那张狂野的脸,忙碌和自私的伦敦居然容忍着尾随其后盯着他看,他匆匆回到他的住所,闩上门,一头扎到床上。多年潜伏的感情爆发了,他的虚弱的头脑从那种感情中获得了短暂的能量,他生活中的一切悲惨的奇特在一瞥之下向他暴露无遗:他冲动地高叫:“威克菲尔德!威克菲尔德!你疯了!”

或许他是疯了。他独特的处境已然将他铸成了这副样子,与别人和生活的职责参照考虑,无法说他具有正常头脑。他曾设法,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曾做到,将自己与世界隔离——消失——以便放弃在活人中的地位和权利,但又不进入死人的行列。他的生活和隐士的生活绝不能相提并论。他像以往一样处于城市的喧嚣之中,但人们涌过他身边却看不到他,我们可以比喻地说,他始终没离开他的妻子和他的壁炉,却从未感受到妻子的温情和壁炉的温暖。威克菲尔德前所未有的命运便是保有他原先的那一份人类同情,并仍置身于人类兴趣之中,却失去了与别人的相互影响。探索这样的环境对他的心理和头脑分别和一致的作用,是最令人好奇的思考。不过,他既然已经变了,他也就很少意识到这一点,却自以为仍是原先的那个他,确实,真情会闪现,但只在瞬间而已,他照旧不断地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他竟然忽略了,这种话他已说了二十年了。

我还认为,这二十年回忆起来,并不比威克菲尔德最初给他的出走定下的一个星期更长。他会把这件事看成只是他生活的主要进程中的一段插曲而已。再过不久,他自会认为返回他的客厅的时间已到,他的妻子看到中年的威克菲尔德先生,会拍手欢呼。天啊,真是天大的误会!但愿时间能够等待我们自鸣得意的蠢行的告终,我们所有的人直到世界末日那天都始终青春常驻。

在威克菲尔德消失后第二十年的一天晚上,他照例向他依旧称作是他自己的住所走去。那是秋季的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阵阵急雨不时地拍打着人行道,可是不等人们撑起雨伞就又停了。威克菲尔德在住宅附近停住脚步,透过二层的客厅窗户,他辨出了一个舒适的壁炉火的一蹿一蹿的火苗和一闪一闪的红光。在天花板上出现了善良的威克菲尔德太太的变了形的影子。那帽子、鼻子和下颏,以及那粗腰,构成了一幅令人钦佩的漫画,不仅如此,那身影还随着火苗的上蹿下沉而翩翩起舞,对于一个有了一把年纪的寡妇的体型来说,简直是过于快活了。这时,刚好落下一场阵雨,又值狂风横扫,雨滴洒满了威克菲尔德的面孔和前胸。他感到秋凉刺骨。他自己家的壁炉燃着旺火可以温暖他,他的妻子会跑去取来他的灰色外衣和内衣——她无疑妥善地保存在他们卧室的壁橱里的,在这种时候,难道他还要站在这秋风冷雨中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吗?不!威克菲尔德可不是这样的傻瓜。他迈步——沉重地!——走上台阶,因为自从他走下那里的二十年来,他的双腿已经僵硬——不过他知道并不尽然。停下来,威克菲尔德!难道你要到你离开的唯一的家去吗?那就步入你的坟墓吧!门开了。他走了进去,我们只能最后瞥上一眼他的面容,辨出了他那狡黠的微笑,那是他每次拿他妻子开个小玩笑时的前兆。他对那可怜的妇人这样恶作剧实在太心狠了!好啦,祝威克菲尔德一夜安眠吧!

这样一件高兴的事——假定是如此吧——只可能发生在始料未及的时刻。我们不会跟随我们这位朋友越过门限。他已经留给了我们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仅仅其中的一部分就足以借助智慧变成寓意,并形成一个概念。在我们这个神秘世界看似费解之中,每个人都乖乖地听命于一个体制,以及相互关联和作为整体的种种体制,若是向一旁跨上一步,哪怕只是刹那之间,一个人就有永远失去他的位置的可怕的风险。以威克菲尔德为例,事实表明,他就可能变成宇宙的弃儿。

胡允桓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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