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生活以更深远的可能性
——《凤兮凰兮》创作谈
樊健军
我所在的修水位于赣西北,从地图上不难看出,修水被南昌、武汉、长沙、九江等四个城市包围,与它们几近等距离。修水被群山环抱,长江的支流修河贯穿全境。修水没通火车,进出全赖汽车。小时候,我听祖父说过,有钱人去汉口是坐轿子的,祖父就当过轿夫。
我在修水县城生活了近三十年,先前在县城念书,1997年调进县城工作。当时的县城面积不过一点七平方公里,拥挤着四万余人,据说最密集的地方人口密度超过了香港的鸽子楼。且老房子多,一栋旧祠堂里就有七八户人家。握手楼,亲吻楼,随处可见。窗户上挂着的窗帘极少见人拉开,天长日久的烟熏尘染,窗帘早已改变了颜色。因为集中,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成了熟人。餐饮店的老板,剃头师傅,进城卖菜的郊区农人,一来二去,没几天工夫都熟悉了。男人上早餐店去,老板会问,爱人出差去了?去剃头店,剃头师傅说,你两个月没来我这理发了。言下之意,这中间你肯定照顾别人生意去了。
我是进入县城后开始写作的,慢慢地,县城成了我创作上的主场,我的大部分小说都来源于县城生活。刚开始,我觉得获取素材特别容易,只要你愿意用眼睛去看,带着耳朵去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无遮无拦的,哪怕你讨厌深入别人的生活,你也会被动看见,被动听见。一个人的命运轨迹,甚至情绪波动,就像丝绸一样,在别人眼里纹理清晰,纤毫毕现。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也没有什么隐藏得了。正因为如此,说话就得非常小心,遮遮掩掩,藏着掖着,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以讹传讹,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这些情节哪里都存在,哪里都有可能发生。对某个人、某件事的真实看法,向灯还是向火,不到最后,根本没法看清楚人心向背。世俗意义上的老好人在县城会畅行无阻。
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和写作,我是分裂的。生活中的我,同无数生活在县城的人一样,要融入县城的生活,融入各种圈子。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要去凑份子,要去喝酒,要去帮忙。要去赶各种场子,要去凑牌局。事实上,我是失败的。四十岁之前,我频繁变换单位,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背负的包袱越来越重。期间,我试图逃离县城,也的确离开过一段时间。当我再次回到县城时,很快又坠入到原来的漩涡中,好像有许多只无形的手拉拽着我,许多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我,将我拽往水下,让我无法挣脱。我好像生活在围绳之内,生活在格斗笼里,无论我怎么躲闪,腾挪,终究无还手之力。我好像被逼压到某个角落,某根围绳柱前。某次醉酒之后,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生活了,得换过一种活法。我有意脱离各种圈子,躲开各种场子,慢慢将自己收缩。我跳到了围绳之外,刚开始会有一种远离喧嚣的孤独,但很快我就适应了这种状态,三五个人,喝喝茶,聊聊天,轻松,没有任何负担。聚时随意,散时也随意。我慢慢将自己活成了局外人,看别人谈笑,看别人在水里蛙游蝶泳。我并未产生置身事外的优越感,而是获得了另一种视角和思考。
这远远不够,应该还有一种方式,让我不再匍匐在地。我要成为类似于鹊鸲一样的生物,在县城上空盘旋,或者做超低空飞行,而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翅膀下的生活。我是旁观者,鸟瞰者。我留意县城的每个角落,留意每一张脸。留意每个晨昏的变化,留意每棵行道树的花期以及它们的阴影。随着了解的深入,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比现实更为广阔的世界,一个内在的世界,一个从幽暗中发出光亮的世界。生活在我身边的这些人,小公务员,小职员,小商贩,出租车司机,餐厅的服务员,每个人都是角斗士,都在同生活角斗。他们背负生活之重,隐忍承受,在庸常中日复一日,执拗而又亘久,秉持了极强的韧劲。他们是此种意义上的英雄。
《凤兮凰兮》中的人物都是类似的小人物,都是同样能唤起人共情的英雄。修水因为自然环境的原因,容易引发山火,也容易山洪暴发,几乎每年都无法避免。《凤兮凰兮》围绕扑救山火而罹难的杨得志和抗洪抢险中殉职的蒋冠之而展开,两位烈士生前都是小人物,杨得志是茶厂职员,蒋冠之是灯庄村第一书记,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热爱生活,也在默默承受着生活。他们的遗孀董灵芝和沈慧,在承受巨大的悲痛的同时,表现出对烈士精神的认同和承继。杨得志之子杨凤凰在沈慧的哥哥沈剑飞的介绍下,同沈慧相识,相知,相爱,两位烈士遗孀因此成了婆媳关系,既有相互的安抚,又因彼此的理解,对生活赋予赤诚的爱和希望。烈士精神在亲情、爱情、友情中得以升华,诠释出全新的积极的意义。
在以县城为主场的创作中,我将日常生活作为切入点,以回到内心为叙事路径,展现相对独立的小城空间中庸常的生命个体和挣扎的人性道德,给人物以微光,给生活以更深远的可能性。在对县城题材长久而专注的挖掘中,我慢慢陷身于一种窘境,陷身于围绳之内。原有的生活储备渐趋弹尽粮绝,而新的经验和新的方向没有出现。我以为如果不愿意重复自己,在对中短篇穷追不舍的创作中,总有一天会面临枯竭的可能,会把自己榨干,会把自己掏空。这是无从逃脱的宿命。我就像个格斗运动员一样,不停地闪避、腾挪、飘移,为的是寻找新的方向和新的可能,为的是不让自己倒下,为的是在写作这个擂台上生存下去,尽可能活得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