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内心都有很多欲望,哪怕荒谬,不能实现,也忍不住去幻想。如果有个机会能把你内心深处最疯狂的想法变成现实,你会选择怎么做?会去试试看吗?会以怎样的代价去换来这个欲望的实现?《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奥赛罗》,并称为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其中,《麦克白》被誉为冲突最强的作品。跟莎翁的很多剧一样,《麦克白》也根据苏格兰历史故事改编而成。国王邓肯的表弟,大将军麦克白骁勇善战,深受拥戴。在一次大败敌军之后,麦克白和另一名大将班柯收兵回程,准备告诉国王这个好消息。女巫做出了惊人的预言,麦克白会成为领主(thane)、国王,而班柯的后代也会君临一国。最开始引起麦克白注意的是他听到女巫叫自己领主(thane),因为当时他还不是领主,但对这个头衔很在意。女巫的预言很快成真了,麦克白当上了领主。此时麦克白开始认真考虑关于国王的预言。其实如果没有女巫的预言,当上领主麦克白就很满足了。可是女巫提到了国王,就让当上领主本身显得微不足道。就像对一个普通人说,你三个月后会有一百万,一年之后会有一个亿。普通人第一反应肯定也是想着那一百万,而不是一个亿。如果没有这个预言,一百万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不算少的财富了,毕竟一个亿对普通人来说,过于虚无缥缈。可是当三个月后一百万真的到手了,这个人不会满足于一百万,开始惦记那一个亿。麦克白有欲望,女巫的预言又助长了他的野心,但他不敢行动。而让他迈出最后一步的,是麦克白夫人。《麦克白》前面的剧情推进得非常快,情节发展到这里,其实才进行了还不到一半篇幅。麦克白一共五幕,在第二幕结束,他就如愿以偿当了国王。而接下来整整三幕都在表现麦克白和夫人的内心折磨,为了欲望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没有实现的憧憬总是最美好的,一旦愿望变成了现实,远没有期待中的美好。就像旅游最美好的阶段永远是做攻略的时候,期待一件事,但这件事还没发生的过程是最美好的。当了国王的麦克白惴惴不安,又杀了觉得会对他有威胁的国王的侍卫、班柯,等等一系列人。而他自己也饱受折磨,他总是幻听,一个声音说,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清白的睡眠。(莎翁的用词表达啊!) Sleep no more! Macbeth does murder sleep, the innocent sleep.他甚至在宴请大臣的酒席间产生了幻觉,看到了班柯的灵魂。其他人却看不到,不理解国王为何对着无人的角落语无伦次,惊慌失措。女巫这次又给出了预言,麦克白不会被打败,除非树林向着高山移动。这让麦克白稍觉心安,毕竟谁也无法命令树动起来。但他还不放心关于班柯的子孙称王的问题,还想继续追问,班柯的鬼魂再度出现,打断了这个问题,麦克白没有得到答案。麦克德夫不在家,逃过一劫,但他的夫人和儿子未能幸免于难。麦克白谋杀的不只是国王和一系列无辜的人,还有自己和夫人的人生。最开始鼓动麦克白行动的麦克白夫人,也是最先崩溃的。麦克白得到夫人的死讯,一点不意外,这只是他自己死亡的序曲罢了。麦克德夫率领的军队用树叶伪装,向着城堡所在的山上围攻过来。在大厦将倾的最后一刻,麦克白说出了著名的内心独白后,投入必死的战斗。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演员,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退下;
它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
哈罗德·品特剧院上演的麦克白更强调内心的冲突,去掉了三个女巫的角色,做了画外音的处理,更像是麦克白内心欲望的具象化。演过神秘博士Doctor Who 的大卫·田纳特David Tennant饰演麦克白,而麦克白夫人则由出演过美剧《傲骨之战》(The Good
Fight)的Cush Jumbo 出演。整部剧采用了非常现代的风格。舞台布景采用极简风,只有一块玻璃隔开前景和背景,乐队在玻璃后面,背景人物也在玻璃后面。每个座位都有耳机,音乐、演员的台词、还有画外音都是从耳机里出来的,给人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感觉。这一点设计见仁见智,耳机能听到更多声音的细节,但对于舞台上的演员的声音也是一种缺失,丢掉了一些现场感。莎翁原剧里没有正面描写麦克白是怎么死的,他最后出场是在跟麦克德夫决斗,二人一起下台,之后就是麦克德夫拎着麦克白的头上来了。大提提这版由于更强调内心的冲突,最后改成了麦克白主动求死,动作设计上甚至是他已经缴了麦克德夫的械,面对只有一把短匕首的麦克德夫,主动扔掉了两柄长剑,让麦克德夫杀死自己。没有十全十美的改编,这样内化的改动,强调内心冲突的同时,削弱了“命运”的元素。俄狄浦斯的命运是写在神谕上的,不可更改,这是古典主义的悲剧,无论俄狄浦斯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但人文主义兴盛时期的莎士比亚剧作不是如此,命运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或者说信念,更多是自己铸就的,推着自己向着那个方向去。叔叔克劳迪斯杀死了他的父亲,还娶了他的母亲。哈姆雷特从父亲的鬼魂处知道这一事情后,就答应鬼魂复仇。他错过的一次距离复仇最近的机会,是克劳迪斯在祷告,据说祷告的人如果死去,灵魂会上天堂。哈姆雷特仅仅不想克劳迪斯去天堂,就放弃了复仇。哈姆雷特复仇的延宕有各种解读,最著名的是弗洛伊德式的俄狄浦斯情节,认为克劳迪斯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等等。但不论如何,都是他自己的犹豫,导致了错杀了大臣珀洛涅斯,最终被大臣的儿子雷欧提斯用沾了毒的剑杀死。李尔王也是性格决定命运的类型。他刚愎自用,对大女儿二女儿的甜言蜜语信以为真,唯独对说了真话并不想要国土的小女儿愤怒至极,将小女儿远嫁法国。可以说他的悲剧也是从这一刻铸成的。同样是被篡位,《暴风雨》里的普洛斯彼罗就温和得多,他选择的是原谅,也给自己和孩子留下了美好的结局。从一方面说,是人导致了命运,这个人的性格,走过的路,就导向了这样的结果;而从另一方面说,命运也引领着人,就是一种“天命”的召唤,让人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孔子所谓“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麦克白》里女巫的预言非常巧妙的是,麦克白当领主、当国王,都实现了。女巫说麦克白不会被打败,除非树林不向山移动,这一点也实现了。但是,女巫预言里的班柯的后代会当国王,没实现,至少在剧情发生的时间里,在剧本上没体现。这不是莎翁写忘了,因为女巫预言中关于麦克白被打败的部分,关于麦克德夫和树林移动的内容,和班柯的子孙问题是连在一起的,但唯有最后这个问题女巫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被班柯的鬼魂打断了。这很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如此一来,就给不同的解读留下了空间。如果把《麦克白》里女巫的预言看成是命运,那么这里的命运不是俄狄浦斯里的神谕,并不是和现实完全对应的,还有人能改变的部分。一种是剧中的情节,麦克白为了当国王而杀害了邓肯,于是陷入了无休止的折磨,走上了不归路。而平行宇宙中的麦克白,也许对女巫的预言并不以为意,而是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将军。在这期间,邓肯和其他人都认可了麦克白的为人和能力。邓肯让位,或者因为某个契机麦克白成为了国王。如果谋杀前国王之后的麦克白能坐上王位,那么通过正规手段得来的,也一定会服众。这样一来,树林真的不会向山移动,麦克白的王位也完全没有问题。这两种方式都能诠释命运,麦克白最大的问题是,他用不正当的手段让欲望实现得太快,他的心态没跟上他的欲望。通俗讲,叫没准备好。就像歌手李健说,出名不能太早,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聚光灯和两极分化的评价。而当他中年出名,就已经能自如应对这些东西了。这里的准备主要是心态上的接受,如何坦然面对自己一夜成名的现象而不迷失自己。有些事因为机缘巧合,准备工作不必等到百分百再行动,但心态上要准备好。只有准备好了,才能承受得住,好的坏的,都坦然接受。对普通人来说,发一笔横财往往不是好事,因为不是经过自己的努力,让能力和认知与财富相匹配从而知道如何支配巨大的财富,低下的认知和能力甚至会让这笔财富带来灾难。没准备好的时候,强行索取得来的,也终归会被命运拿走。小说名字"The Sound and the Fury"就取材于麦克白得知夫人死亡的时候那句独白: It (life)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人生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福克纳也的确在他的意识流小说里,以班吉这个“白痴”开篇讲述康普斯家族的故事。但是在野心实现之后,他变成了空心人,高处不胜寒,惶惶不可终日,他的人生真的就没有意义了。班吉是个“白痴”,三十三岁的人,智商停留在三岁。他的时间概念不是线性的,没有时间“同一性”,分不清常人眼中的现实和过去,而是场景串联的,在正常人眼里,现在距离班吉经常回忆的小时候已经是三十年以后了。物是人非,家族已经破产,上一代的康普森夫妇已经去世,这一代的大哥昆汀也自杀,此时是杰森在主持家庭,姐姐凯蒂失贞,婚后遭到抛弃,生下了女儿也叫凯蒂在这个家里抚养。但对班吉来说,只要壁炉里的火燃烧着,他马上就回到了过去,他能经由“图像”进行“时间穿越”,把自己喜好的元素都拼接在同一个“图像”里。人生对班吉来说是有意义的,他所有的行为都在试图把他记忆中最温暖的元素集合在一起:火光、拖鞋、他最爱的姐姐凯蒂。所以当有人挡住了炉火他会啊啊啊地喊着抗议,旧拖鞋被人拿走也会哼哼唧唧表示不满。这一家人支离破碎的人生里,只有班吉的回忆是温暖的,而因为“白痴”,他根本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在”。班吉是一种“天真”,他对人生没有欲望,没有妄想,没有野心,只是想复刻温馨的过去。麦克白在临终时嘲讽,“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通向死亡的尘土的路”。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莎士比亚原文的 dusty death, 尘土和死亡两个字眼,让人想起杜甫《无家别》的一句诗:“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死亡不仅是满是尘土的,如同哈姆雷特看到墓地泥土中的骷髅,还是“尘埃落定”的,是生前所追求的一切都归于尘土的。如果一切欲望最终归于尘土,如果那些追求欲望的人们是为傻子们照亮了人生,那么做个快乐的傻子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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