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描写大兴安岭地区鄂温克族生活和经历的小说。作家被一位鄂温克族画家吸引,进而有机会采访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部族首领夫人,整理了十几万字的笔记,在此基础上创作了这篇小说。
这是额尔古纳河的《百年孤独》,也是鄂温克人的《活着》。
如果说小说前半部分鄂温克族人的原始、粗粝而又富有生命力的生活方式是吸引读者眼球的重点,那么后半部分,部族在时代的大背景下的生存则更牵动人心。
森林,对有些人是材料,而对鄂温克族人来说,是故乡。小说越到结尾越悲凉,无论族人看到一车一车的木材多么愤怒,无论多么抗拒走出森林,来到安置地居住,都徒劳无功。他们的故乡连同他们的文化,注定被现代文明的巨轮碾碎,淹没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
小说里最神秘的部分莫过于关于萨满法师的描述。部族里有一代一代萨满传递下去,这种传递并不以血缘、学徒等为准,而是随机选择。被选择的人事先并不知情,只有当神奇的迹象出现,族人连同萨满自己才知晓。
最后一代萨满,在上世纪90年代大兴安岭的火灾中,因为“做法”而力尽而亡。下一代则在刚有迹象出现的时候,把服饰捐赠给了博物馆而避免了新一代萨满的产生,也终结了部落的萨满文化。
萨满、跳神,是一种人与世界交流,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不以伤害他人(巫蛊之术、人祭等)为前提的信仰,也是人选择的认识世界、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理解,比如有人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人认为“好人没好报,祸害活千年”。所谓“世界观”“人生观”无非就是人理解、认识世界、人生的方式,并没有统一的观点,最重要的是能自洽。
自洽的反面是内耗。为什么会内耗呢?因为自己追求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及,无奈之下进行的生活方式自己又并不认可,才会内耗。
贫穷本身不会内耗,追求富贵而不得才会。
孔子的弟子颜回很穷,但不会内耗。
“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颜回追求的是道,孔子也一样,“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听说,哪怕接近了“道”,就此生无憾了,哪怕晚上死去也未尝不可。
治好内耗的只能是自己,只有真正弄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不再“这山望着那山高”,才能自洽。
“村里的二舅”是治不好内耗的,只能让人“认命”。
“认命”和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是不一样的。
知命是主动发掘探索的过程,五十而知天命之前,人经历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能自立,也不再迷惘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对人生有了很多思考,并能认清自己的内心,了解自己的局限,知道自己的人生志趣与追求,并在此基础上“知天命”。
所以知天命是一种对自己与世界的了解,与人生的和解;认命则是被迫的,有无奈的成分。
有人甘于贫困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命”的自暴自弃——反正也追求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就用“命”麻醉自己,安于现状。
例如有个人喜欢画画,但他的天赋或者条件并不能让他成为艺术家。知天命的人,不再执着当一个画家,而依然热爱绘画;“认命”者则是以画家这个目的为导向,无法实现这个目的而自暴自弃,甚至放弃了画画。
从这个角度说,人的“命”是需要自身探索的,没有人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生经验,每个人的困境都是量身定制的,对别人来说不是困境,同样,另一个人的难题放在其他人身上,也没那么难。
时代变化,加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局限,他自以为的经验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有个说法很有意思,三个人在电梯里,一个人在跑步,一个人在做俯卧撑,一个人原地不动。电梯上行,到达终点,上面的人问三个人怎么上来的,一个人说跑上来的,一个人说俯卧撑上来的,剩下一个则说站着上来的。
时代就是那座电梯,站在风口的猪也能飞,但不意味着猪可以对别人传授经验。所谓经验分享,更多是吹嘘个人经历,享受别人的恭维和称赞罢了。
阅读关于民俗、传统类的小说会有一种遥远而又切近的感觉,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吧,比如阿来的《尘埃落定》,略萨的《世界末日之战》(描写巴西东北部宗教起义的部分),更不用说《百年孤独》,以及这部《额尔古纳河右岸》。
小说里面的文化氛围是遥远的,但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站在当时人物的角度,却又变得可以理解。
时移世易,脚下的这片土地和人民一直发生着变化。人们总说起“故乡”,但故乡并不是一个地理方位,无论是打拼的城市还是在家乡,都不是心中的“故乡”,他乡自然也不是故乡。
故乡是心里的,是童年少年时期的回忆,回忆里的人和风景。
对我个人来说,记忆里最好玩的地方永远是奶奶家后面的河流,但长大后回去,却发现村落凋敝,破败不堪,河水也并不清澈。总感慨环境变化之大,然而父亲却认为,他成年后那条河就已经被污染了。
也就是说,我印象中的那条最具乐趣的河流,和父亲认为他长大后被污染了的河流,是同一时间的同一条河。
如果今天有个小孩在河边长大,会不会认为在我眼里破败不堪的村落也是他的美好故乡?
都说童年珍贵是因为不再来,事实上人生每个人阶段都不会重来,童年如此,青年如此,中年、老年也如此。
只是童年青年那些人生初体验,塑造了人在世间最初的观感,这些感受一直形塑着此后的人生。因此才有“用一生治愈童年”的说法。
而今,回忆里的那些人早已作古,物是人非,那回不去的故乡只存在于心灵深处,就像《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进了博物馆的民族服饰,属于它们的生活世界永远也不会敞开了,只在有人来参观的时候,故乡的幻境在想象中升起,给予那颗在外拼搏的心以慰藉,让自己得到片刻的歇息。
之后,再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