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故人旧事║张果姥:归来者说

文摘   文化   2024-07-10 10:24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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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者说

张果姥

1977年恢复高考。那年,我不具备报名资格,做了10年的梦瞬间被政策碾得粉碎。1978年我跃跃欲试,却不幸感染流感,顶着昏沉沉的脑袋走进考场。鼻涕、眼泪合着汗水一起挥洒,结果是,接到一所专科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心有不甘,犹豫再三终于放弃。1979年,我已过花信年华,再次报名应试。8月某日,在工厂的车间里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家兄为我赋诗赠言:“九眼桥头圆大梦”,家严更是手舞足蹈,不能自已。他情不自禁地说,我家办一所大学的条件都具备了,理工文的人才齐合了。我家当然无力办大学,但先父当年的预言也算中了一半。几年后,我家姊妹的职业选择几乎都是教师。
我的“大梦”看似圆了,但我心知肚明,一路走来,我无非就是一艘“虚脚号”启航,79年那一脚,是我撞了大运,没有踩虚罢了。
1971年,在惶惶不可终日中,读了不到两年中学。彼时。家里已有三个知青,记忆中的伙食都是稀薄暗黑的。城镇居民配给的粮食有50%的粗粮,红苕、玉米、饭豆等,食不裹腹是常态。即便如此,家慈还要从我们的牙缝中挤出粮渣,接济比我们更苦的仨知青哥姐。若干年后,人们还沿袭用“红苕屎没屙干净”来调侃缺少见识的蝇营狗苟之辈。可见,那年头红苕吃得之多。这种被固化的历史,似乎成了50后群体的时代语言。
就是在这样的70年代,校园里突然掀起支边热潮。最令我动心的是,每月有40斤的定量粮,我铁了心要去云南。妈妈同事的夫君正好是我们学校里有点管火的老师,几经周折,我如愿以偿,一路哭泣着到了云南。两害取其轻,我只能如此。那年,我的手还握在未成年人的尾巴尖上,就开始念一本少小离家的苦涩经书。
不到两年的中学生涯,惶遽中集体辍学,好歹也拿了个国家认可的初中文凭。可我心中的那杆秤,秤得出我肚子里的粗糠杂粮有多重。
 在边疆的时日既漫长又短暂。我用五年青春换来的最大红利就是读大学时可以享受带薪待遇,尽管每月只有30元左右的收入,于我而言就是一家可以不断提款的银行。我精打细算,把希望留给明天。每月除了伙食费外,最大的开销就是买书。8人一间寝室,4张高低铺,我睡上铺,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简易书架,即在床头至床尾,靠墙处搭了一块厚厚的木板。书架越来越沉,所幸我的体重未随书架一起增加,否则那张床早就招架不住了。
书架越长越高,书债越欠越多。偶尔逃课读书不觉为怪。那天上午34节是政治经济学(简称政经)课,我逃课了。
政经老师50岁左右的模样,人很瘦,皮肤偏白,是那种少有血色和光泽的白,我估计他的实际年龄应该不到50岁。他所讲内容与教材上完全相同,这还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他嘴巴有点瘪,每说一句话就会不自觉地发出“哧”的一声响,像是要阻止嘴角的口水向外溢。其实他不会流口水。
班上男生私下里叫他毛延寿,就是那个汉元帝时的宫廷画师。后宫佳丽太多,要让画师先画,然后皇上根据美丑按图召妃。王昭君本是宫中美人,但没有给钱行贿画师,于是毛延寿就把昭君画得很丑,直到后来才真相大白。汉朝的属国南匈奴的首领入长安朝觐天子,以尽藩臣之礼,并自请为婿,汉元帝就把很“丑”的昭君赏给了他。上殿辞行的时候,汉元帝才发现昭君是位绝世美人,但天子难于失信,只好杀了毛延寿。
后有诗为毛延寿正名,“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王安石《明妃曲》)。
课间休息,我向老师走去,本打算向他请假,下一节课溜号。不曾想,他竟滔滔不绝向我讲起了政经,还是教材上的内容。我突然打断他的讲解,说道:
这些教材上都有。老师,学生不喜欢听你的课,你不悲哀啊。
老师错愕的同时,上课铃声响了。
我赶快回到座位上,收拾好书包,又耐着性子听了几分钟课,然后起身朝教室门口走去。那是间阶梯教室,我忘记了那天穿的是皮鞋。脚下的鞋钉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有节奏的“阔阔”声,格外刺耳。我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有若干双眼睛,如芒刺背。
学期末,我的政经课考试成绩60分,是我大学四年所有科目中成绩最差的一门。我很庆幸:及格了;我很感激:老师是位善良的好人;我很羞愧自责:我怎么会作出这么混账的事情。
我的政治经济学老师是一位归来者。
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有 一批2、30岁的年轻人,因诸种政治原因,被化为XX分子,遂被剥夺政治权利、劳改、劳教、下放、遣送……总之倒了血霉。

从名人说起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令当年的王蒙红极一时,而他彼时之后的人生路,真可谓是成也“年轻人”,败也“年轻人”。流放新疆20余载,归来后大彻大悟,发表了很多文学作品,笔下文字如醒世恒言。最后履职国家文化部长;
张贤亮因长诗《大风歌》治罪,被押送“劳动农场”长达22年,之后穷其一生,用自己的所有小说探索政治的奥秘:《黑炮事件》《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绿化树》《灵与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无一不充满哲理的思考;
清华才子张弦因小说《苦恼的青春》,被戴上“YP”帽子。归来后仍不愿放下文笔,《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张弦小说)隐喻了大多数归来者被时代遗忘的命运,犹如那根《挣不断的红线》(张弦小说),匍匐于命运的铁蹄下;
归来后的高晓声其笔触,为自己和同时代人洒下一行行酸楚的泪,《“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陈奂生转业》……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是怎样的冲突与融合;时代的尘埃砸在个人头上又是怎样的泰山压顶;
何世光在遣送生涯中早已融入底层社会,《乡场上》的冯幺爸,其卑微的灵魂经过一番洗礼,终于变驼背弯腰为挺直脊梁的高大形象;
“会吃”的陆文夫,其中篇小说《美食家》蜚声中外,为后世挖掘出诸多美食菜谱。诸如“三套车”:鸭套鸡、鸡套鸽,清蒸一钵。南瓜盅:南瓜开盖去籽,填入金针、香菇、火腿、竹笋等,蒸熟即可。小说折射出美食家早年的人生阅历,也讲述了革命干部高小庭和资本家朱自冶四十余年的浮沉纠葛,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解剖了近半个世纪的中国社会生活;
还有万花筒般的汪曾祺,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画家……每一头衔他都扣得青丝严缝。他是生活的智者,总能化险为夷。尽管坊间的评说不一,但他的确能轻轻松松把生活的审美推向至境。作品语言平淡质朴,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犹如现代汉语的范本。《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端午的鸭蛋》等作品,表现出的随性豁达幽默风趣,令无数后来者景行行止,虔诚效仿。
……
半个多世纪前,他们走过崎岖,淌过泥泞,痛失青春的生命。然而他们听从心灵的呼唤,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书,给我们留下不可小觑的精神财富。

身边的归来者

学院照例是每周一次集中学习,华老师总是一言不发,抓起一份英文版中国日报 (CHINA DAILY)低头阅读。他人很干瘦,皮肤暗黑,仿佛怕多占空间,尽量把身体往角落里蜷缩,使人们经常忘记他的存在。一日,一位青年教师突发奇想。
华老师,就你一个人看英文报纸,读来大家听听噻。
大家都伸长脖子等待下文。华老师清清嗓子,流畅清晰地阅读起来。
记得学院给华老师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当年他已年近“天命”。新娘是位农村姑娘,23岁,还带了一个拖油瓶,3岁的儿子。
当大家致上祝词,华老师却说:
这不是喜事,是悲剧。要不是那几十年的蹉跎,我的后代都有她这么大了。
他指了一下身边的女子:
对不起她了。
我曾私下听华老师说,他们当年修成昆铁路劳动异常艰苦,也算九死一生。成昆铁路通车时,华老师激动得像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喜得贵子。平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即自费买票,专程游了一趟成昆线。
五年后,华老师因病去世,年轻的遗孀享受着华老师留下的三室居房子,儿子改性华,由学校安排了工作;
另一位同事J老师,从年龄上算,他应是我的长辈。因为岁月折腾,他的孩子竟与我女儿同龄。
听说他有一套《XXX记事》,我就找他借来阅读。
书中故事发生在大西北关外的30公里的地方。《XXX记事》是一本纪实文学作品,更是一部断代史,记述了共和国非主流的真实历史。
厚厚的上下两册书,估计有近百万字,正常的阅读速度,也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可刚过两天,他就向我索要。我很吃惊,后来也理解了,那书就是他的青春,他的历史,他要好好珍藏;
学校图书馆那位资深馆员,满头银发,并不妨碍他的腰杆不弯曲,他更像是一尊行走的雕塑,成为人们习以为常的风景线。他的形象就该如此,无法改变;
还有那二十枚五分硬币。看似荒诞的故事,却写满了闺蜜家心酸的历史。
闺蜜父亲,我叫他李叔,本是市内一家文化单位的领导。当年单位接到的任务是完成二十四个YP指标,可尽力为之后只定下二十三个。李叔负责将二十三名YP送往指定的劳改农场。
办移交时,农场方面说:
不行,定下二十四个,就必须是二十四。一个不能少。我们无法向上级领导交代。问题出在你们单位,你是领导,你必须负责。你就别走了,留下来补缺。
李叔猝不及防,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牢狱生活。
20年后李叔重返家庭,递给女儿一个铁皮罐,里面装有带着他体温的二十枚五分硬币,那是闺蜜每年生日时,父亲为她存下的。
后来父亲与母亲终不能和睦相处,整个家庭每天硝烟弥漫。李叔不能原谅妻子曾与他离婚,妻子的苦衷是,当年若是她不离婚,就会丢掉公职,家里的孩子们吃什么。
几年后,李叔独自去了养老院,安静孤寂地生活。
归来者渐行渐远,他们中的很多人能都已走进了历史。
我在讲台上终结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退休后,我时常感到不安难受。如果忏悔可以迟到的话,我要为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忏悔,向着成都的方向鞠躬,深深地对老师说一声:对不起。
“春天是没有国籍的,白云是世界的公民”。我愿所有远去的灵魂都能享受春天,仰望白云。



本期发稿编委:李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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