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欢成，1938年1月生，广东梅州市梅县人。1963年春，清华大学本科毕业。历任华东建筑设计院技术员、工程师、总工程师、华建集团总工程师，顾问总工程师，上海江欢成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董事长等职。曾任中国土木工程学会桥梁及结构工程师学会理事，上海市土木工程学会理事，上海市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住建委科技委副主任，上海市市政府参事等职。江欢成院士从事建筑结构设计六十年，为设计的优化创新不懈努力。他是上海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的设计总负责人，获中国建筑学会，建国六十年建筑创作金奖。该建筑被公认为上海市地标建筑，享国内国际普遍赞誉。他是上海市卫星地面站的主要设计者，该工程获第一届全国科学大会奖。在金茂大厦、上海展览中心加固改建、大屯煤矿主井、印尼雅加达塔等重大工程建设中，做出了许多贡献。他是上海市人大代表（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九、十届），1992年获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1993年被评为上海市劳动模范，2004年当选为中国勘察设计大师，2005年获“上海市杰出贡献人物”称号。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Q
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的成长经历？
A：我今年84岁，广东梅县人，1957年考上清华大学，1963年2月14日到华东设计院报到，刚好是情人节，也算是和华东院有缘吧。考大学的时候，我向往的是建筑专业，但考虑到清华大学建筑系取分很高，就退一步，填了土木专业，反正都能够为民生做点事。这个选择注定了我一辈子的事业，到现在已经超过59年了。
Q
大学毕业后，您有考虑过将来的职业发展吗？
A：那个时候大学生毕业后都是国家分配工作的，所以我没有明确的职业规划，但清华大学有两句口号非常深入人心，对我影响也比较大：一句是“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第二句是“为祖国健康地工作五十年”。当时祖国建设要发展的就是大西北，我按照国家需求填写了包头、兰州、洛阳这些城市，想到西北去做点事，但分配的时候把我分到了上海，支部委员跟我说“华东建筑设计院是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个设计院，清华大学需要有一席之地。”我想这也是党和国家对我的要求，一定要做好，这就是第一条“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应该说我做到了。第二条“为祖国健康地工作五十年”，我现在已经工作59年了，还是每天上班，应该可以超过60年。所以这两条我都做到了，我很高兴，也很自豪。
清华合唱队室友（左四）
在清华大学读书
Q
您还记得当时进华东院时的情景吗？
A：我到华东院的第一感觉是很震撼的，进门处的铜门4-5米宽，7米高，墙面、墙裙都是木质的，原来是浙江第一商业银行大楼，它的旁边就是上海海关和上海工部局的大楼，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我感到份量很重、很自豪，一定要把工作做好。进入华东院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难得的机遇，我认为中国的现代建筑是从上海开始的，很多优秀的建筑师、工程师都集中在上海。建设部下面有六大设计院：华东院、北京建设部设计院、东北设计院、西北设计院、西南设计院、中南设计院。按照老前辈的讲法，这六大设计院的主要骨干都是华东院派出去的，所以，华东设计院从历史上来说，特别是建国初期，在支援全国建筑行业发展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1963年华东院三室两组(右二)
1957年北京梅中同学(左二)
Q
在您工作初期，有遇到对您影响深远的人吗？
A：应该说我还蛮幸运的，刚到华东院就遇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师，当时我的组长是阴士良，他知识渊博、做事认真，可以说是我的第一个指导老师。还有冯乃昌、张耀晟、胡庆恩、迮延康、 赵义正，以及当时年轻的冯路贤、马友贤等小组同事，所有的能者我都要学，在我初期工作的“小改小革”中，这些老师给我很大的支持和鼓励，给我前进的力量。在设计虹桥机场时，冯乃昌组长教我“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让我受益终生。
/ 华东院现址（汉口路151号） /
Q
您曾在上海软土地基条件下极具创新地设计建造了卫星地面站，还获得了全国科技类大奖，能给我们讲讲吗？
A：那大概是1972年的事，国家从美国引进了一个30米直径的卫星天线，要在上海建卫星地面站，我很幸运地接到了这个项目的设计任务。当时，上海政府要把卫星地面站建在七宝，但七宝是软土地基，不满足美国专家对建设地面的要求，我们就跟上海勘察设计院合作，从变形模量和基础形态两方面让地基“硬”起来，最终百分之百地满足了测试要求。后来这个项目获得了1978年中国第一届科学大会的大会奖。
Q
听说您一直坚持创新，还把“追求完美，把设计做得再好些”作为指导思想？
A：2004年我66岁，从华建集团总工程师的岗位上退下来，那个时候建设部副部长来和集团讨论，想要成立一个以名人挂牌的小型设计公司，就叫我来做一个尝试，成立了江欢成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因为我原来是东方明珠的设计总负责人，后来又中标了印尼雅加达塔，这个设计团队后来变成集团下面的江欢成建筑设计所，再又变成了设计公司。成立公司之初，我跟同事们商量提炼公司的指导思想和精神，不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要实实在在的，让人家能够记得住的一句话。后来，这一句话分两半，前面半句叫做“追求完美”，后面半句叫做“把设计做得好些再好些。”这是我们公司的宗旨，因为前人积累了很多的经验，我们是在前人的肩膀上来工作，所以，做得好一些是必须的，但是还要做的再好一些，这就是进步。
/ 黄浦江畔的东方明珠 /
Q
东方明珠也是极具创新和挑战的项目，听说当时因为结构难度太大，差一点就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了，您还给市长写了一封信？
A：东方明珠项目的投标邀请了三家单位参与，一家是中国广播电视设计院，有着丰富的电视塔设计经验，一家是上海院，还有一家就是华东院，三家单位一共递交了12个方案。在方案的广播局内部评审中，东方明珠的设计方案让人眼前一亮，排名第一。但后来又有些变化，认为东方明珠的设计方案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担心底部的斜撑建造困难，另一个是圆形平面对摆放柜机不算最好的方式，所以在后来的投票中就倾向于另外一个最普通的方案了。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想了2个结构方案来做这个斜撑，并请教了广播局的老专家何允关于柜机摆放的问题，他认为问题不大，有足够的余地。当我们阐述了这些想法之后，就没有人再对东方明珠方案提出反对意见了。你刚才说的给市长写信，我确实写过，因为我们觉得，上海如果真的选择了其他方案，就是一个垂直的筒体，上面再加一个塔楼的话，那就和北京塔、天津塔、沈阳塔、武汉塔等等都很雷同，也不是广播局所需要的。广播局有非常明确的指导思想，那就是一定要“与众不同”，这是当时最高的建筑物，而且在黄浦江边，所以一定要有标志性。我们为这四个字煞费苦心，当时分析了所有混凝土的塔，人家说是一个烟囱加一个糖葫芦，是非常形象的，不是说它不好，烟囱加糖葫芦是很合理的一个结构。东方明珠是华东院集体智慧的结晶，是一个成功的创新，而且也充分地体现了创新驱动发展。
/ 东方明珠设计草图 /
东方明珠
印尼雅加达塔设计方案
/ 东方明珠投标评审会现场 /
Q
东方明珠的成功创新有哪些重要意义？
A：可以这样说，东方明珠是完完全全由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施工、自己经营，而且取得了成功，这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东方明珠成为了上海的标志，讲起东方明珠就想起上海，讲起上海就想起东方明珠，它甚至是中国的标志，讲到中国的科技进步，常常就会出现东方明珠。而且，东方明珠真的赚钱，在全世界也就只有2个塔，一个是东方明珠，一个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这是很值得我们自豪和骄傲的。不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成果，而是我们整个团队的努力，也离不开整个华东院的支持，以及全国人民的参与，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作为东方明珠的设计总负责人我很荣幸，这对我个人成长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遇，是改革开放带给我的机遇。
/ 夜晚的东方明珠 /
Q
请介绍一下您在东方明珠项目中的角色？
A：建筑的设计总负责人通常是由建筑师来承担的，但是东方明珠这个项目，结构是非常重要的，大家都没怎么做过这么高的建筑，所以由结构工程师作为设计总负责。我从最早的可行性研究就参与进来，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歪打正着实现了我最初做建筑师的愿望。我也是受奥雅纳先生的影响，他是我在英国做访问学者（1980-1982）时就开始崇拜的偶像，他也是结构工程师，但在建筑方面很有建树，还获得了建筑的金奖。当时我就下了决心要向他学习，东方明珠项目让我实现了梦想，在建国六十周年的时候，也获得了中国建筑学会的建筑创作大奖。
/ 与印尼专家讨论方案 /
/ 印尼雅加达塔试桩 /
Q
金茂大厦是国内较早的超高层建筑，华东院也参与了很多技术性的工作，充分发挥了技术优势，您能介绍一下吗？
A ：在金茂大厦项目中，华东院具有双重身份，既是业主顾问，审查SOM的设计；也是SOM设计代表。金茂大厦项目中有一个专门的组SOM—ECADI，由美国设计公司和华东院联合组成。虽然因为市场竞争的关系，华东院没有拿到金茂大厦的项目，但华东院有丰富的超高层经验，是有发言权的，业主也非常信任我们，院里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东方明珠设计组，我是组长。在审查SOM的设计过程中，我们发现并帮助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比如，金茂大厦是一个伸臂结构，SOM的方案内力非常大，很费钢，我们提出了减小内力的改善建议，SOM接受并作为一个很大的方案改进措施写在他们后来发表的著作里。还有金茂大厦的幕墙，由于方案中幕墙的壁厚比中国的规范薄0.5毫米，不能通过审查，后来我们和同济大学合作进行试验研究，证明可以满足要求，这样就给金茂大厦省下来一大笔钱。所以我们在金茂大厦项目中也做了不少的贡献，并得到了SOM的认可，施工图阶段邀请我们做他的设计代表。
/ 金茂大厦 /
Q
您是如何理解技术创新的？
A：技术创新可以从几个方面去看。首先，技术创新非常重要，他驱动社会发展。从蒸汽机、电动机、互联网到现在的人工智能，关键技术的发明引起全球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巨大变化，特别是现在AI技术发展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
其次，创新本身也需要驱动。在工程设计领域，设计工作以个人的智慧和团队合作为特点，不同于工厂按部就班的流水线，所以管理要相对灵活，需要给创新技术营造宽松的环境氛围。
第三，创新需要松绑和突破。比如规范，就是一把双刃剑，一定要有，但不能把条文规定的太多太细、太硬太死，会让设计这一创造性的劳动变得平庸、乏味。结构设计的核心就是三个词——“强度”“刚度”和“舒适度”，规范的编制要回归设计的本原，只要满足这三个词，就鼓励设计者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
第四，土建虽然属于传统产业，但也要积极创新和探索。比如我同学王尔其对多层建筑结构自隔震的研究，他提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柔化底层，让底层起一定的橡胶隔震垫作用，也有点像木结构的柱础和斗拱的作用。具体的结构措施是设计高延性、高强度的底层柱子，就是在保证结构具有足够整体稳定性的前提下，让底层柱相对较柔。可以是钢管混凝土柱、铅芯柱、组合柱等，也可采用其他消能措施，如柱脚和基础杯口间加垫等。这就突破了某些规范的要求，包括刚度比要求、下刚上柔的原则等等，但它满足了小震不坏、中震可修、大震不倒和风载下舒适度的要求。
Q
有人说，合理的结构成就建筑之美，您怎么看？
A：“合理的结构成就建筑之美”，我很早在工程院论坛上就提出来了。我喜欢结构韵律之美，力度之美。我是结构工程师，为避争议，在我后来的报告中，把它改为“优秀的建筑需要合理的结构，合理的结构成就建筑之美”。结构工程师也可以有所作为。结构本身是一种内在的、力量的美。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结构知识去影响建筑师，建议他们采用某种结构体系，更适合于该建筑。
从开始工作，我一直在坚持把设计做得好些，再好些。我经常说，我搞创新的时间和我的工龄一样长。设计是创造性的劳动。每个工程都不同，几无重复，所以，我觉得自己无时不在学习、不在动脑筋，颇为艰苦，但很有乐趣。
我在做华东院总工程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搞结构优化设计。把由华东院设计、当时在上海广为流行和大量套用的仙霞型高层住宅，大刀阔斧地删掉了许多剪力墙。按当时的造价，每幢（24层）节约100万元。该优化设计成为当时华东院的通用图，在多个工程中被套用。
前人已经做过的东西，我们要在该基础上做得好些再好些。这就必须有所创新。否则，社会就不会进步。创新，可以是大的结构体系，例如东方明珠塔对单筒体电视塔的突破；也可以是小的构件和节点，例如深圳保利剧场的屋架节点。
Q
听说您一直在思考设计和创新，还有一个关于“天空城镇”的梦想，能给我们讲讲吗？
A：我从参加工作开始就有一点不太安分守己，就想创新，这也恰好符合现在的“创新驱动发展”精神。我办公室里有三个模型，一个是上海中心的投标方案，一个是广州塔的投标方案，还有一个是天空城镇的设想，都是我的梦想。很遗憾，上海中心项目因为我们公司规模太小而被取消了投标资格。我的方案叫“万众大厦”，四面八方看起来都是“众”，结构非常稳，非常合理，同时通过巨型结构把地面还给城市居民，让人感觉非常亲近。
天空城镇的概念是创造很多的空中平台，让人在上面活动、交流，甚至种树种菜，屋面也可以采用太阳能发电。此外，我还把高层建筑里面的电梯剥离了出来，集中成一个市政交通，这个市政交通不是水平的，而是垂直的。比如人从地铁出来就可以直接从地道过去乘坐垂直电梯，这样垂直电梯就成为市政交通的一部分。“天空城镇”是乌托邦——我的一个梦想。
/ 试设计的天空城市高580米，建筑覆盖率8.9% /
Q
在您的个人发展过程中，有哪些重要的机遇或转折点，它们如何影响了您的人生轨迹？
A ：是的，在我的个人发展过程中有几个重要的机遇，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一个是考上清华大学，一个是毕业后分配到华东院，可以接触很多大工程，第三个就是到英国去学习他们的设计经验。1980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大门刚刚开了一条缝，我就去了英国，这个机遇很难得。当时英国只给中国一个结构设计人员的奖学金名额，我很有幸被选中，也是一个机缘。
/ 江欢成与Mr. Forster在东方明珠 /
到国外，发现他们和我们的思路完全不一样。虽然说原理都一样，但是他们见得多，做得多，眼界就开，积累的经验多了，就敢做。我去英国最大的收获就是四句话——学英语、交朋友、开眼界、树信心。回国后我就敢做了，我还在上海土木学会介绍了英国和香港的高层建筑设计。
/ 江欢成与矶崎新 /
Q
华东院是行业内口碑较好的设计院，您觉得成功的核心要素是什么？
A：华东院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设计院，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华东院之所以成功在于这八个字“人才、优质、创新、品牌”。第一是人才，华东院成立的时候，很多老前辈、海归都集中在这里，是人才集聚的地方，1960年代招了一大批大学生，都来自于名校，所以华东院的成功，我觉得第一个就是人才，珍惜人才、爱护人才，让人才去发挥作用。第二是优质，做出来的项目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比如东方明珠就是一个很突出的代表，还有世博会演艺中心、上海广播电视大厦、浦东国际机场T2航站楼、虹桥综合交通枢纽等等，这些都是优质的成果，所以质量是生命之泉，人才是基，优质是本。第三是创新，要发展就要创新，东方明珠就是创新的成功。第四是品牌，我觉得华东院已经有这个品牌了，一定要把它用好、护好，而且要对标国际上最知名的设计公司，争取赶上他们，甚至超过他们。我对后来者的期望就是把这四句话做好“人才为基，优质为本，创新发展，品牌对标。”
Q
您对集团和华东院的未来发展有何期望或祝愿？
A：我祝福华东院能够尽快地成为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公司。集团是上市公司，希望华建集团能够做大做强，这样设计人员就能够更好地展才华，不断创新，把设计做得好上加好！
采访：集团周年庆办公室
整理：《华建技术》编辑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