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文||近二十年来英语学术界有关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史研究的新趋向

文摘   历史   2024-01-30 13:47   福建  

近二十年来英语学术界有关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史研究的新趋向


作者:Robert J. Antony(安乐博)、马光

摘要:最近,对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史的研究,西方学术界出现了“范式转变”的潮流。以往的研究,学者们沉溺于欧洲中心论和中国中心论的研究模式,常将中国与西方简单地二元对立。然而,当代学者正试图跳出这种旧的研究藩篱,不再将中国古代海洋视为边缘或次要的区域,而是将欧洲人视为众多外来者中的一个群体,从而探索西方是如何遵守和适应亚洲本已建立起来的成熟模式和惯例。这种新趋势,为开辟新的课题铺平了道路。如今,亚洲海洋史研究的范围非常宽广,如海洋考古、港口城市、航线、贸易和文化网络、移民、地方宗教信仰、海洋法、外交、海防、海盗和走私等,均有涉及。

关键词:海洋史  海上丝绸之路  南海  新范式  全球史


提及丝绸之路大部分人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大漠驼队行走在中欧陆上丝绸之路上的情景。然而,与陆上丝绸之路并驾齐驱的,还有另外一条同样古老、同样重要的海上丝绸之路。将其称之为海上丝绸之路,或许略为不当,因为事实上,在古代中国海洋贸易中最重要的商品是瓷器,而非丝绸。尽管如此,这一术语还是被广为接受,尤其是201310月习近平主席提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构想后,变得更为流行。习主席展望了这条从中国到东南亚,再到印度甚至更远处的新海洋经济带的发展趋势。按照这一倡议构想的设计,中国将与外界进行贸易、金融、外交、科技和文化等多方面的交流与合作。这一倡议,并非凭空想象,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

亚洲海洋史研究,或被中国学者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如今已成为历史学家最为关注的热门议题之一。事实上,不单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地理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同样也在重新探索中国海洋史研究。最近,学术界出现了“范式转变”的潮流。中国古代海洋,不再被视为边缘或次要的区域。新的研究范式,以广泛利用各种各样的资料,如考古文物、文学作品、官方文件、日记、碑刻、图像、民族志田野调查和语言证据等,为主要特点。以往的研究,学者们沉溺于欧洲中心论和中国中心论的研究模式,常将中国与西方简单地二元对立。然而,当代学者已跳出这种旧的研究藩篱,将欧洲人视为众多外来者中的一个群体,从而探索西方是如何遵守和适应亚洲本已建立起来的成熟模式和惯例。这种新趋势,为开辟新的课题铺平了道路。如今,亚洲海洋史研究的范围非常宽广,如海洋考古、港口城市、航线、贸易和文化网络、移民、地方宗教信仰、海洋法、外交、海防、海盗和走私等,均有涉及。

南海,拥有37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海域。从中国南部到东南亚,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海、北海湾、泰国湾、苏禄海、西里伯斯海和爪哇海分布其间,构成了边界缓冲地带。这片海域,是多种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Craig Lockard教授敏锐地指出,南海不但是中国航海者的活动场所同时是东南亚、印度阿拉伯半岛波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和英国等国航海者的聚集地过去几千年,南海航线纵横交错,从一个岛屿到另外一个岛屿,从一个港口到另外一个港口,密如网织。通过南海,中国、日本、琉球群岛和东南亚等地得以联通印度洋,甚至到达更远处的红海和地中海。

考古研究表明,早在欧洲人出现在南海之前,这片海域就已是充满活力的交错之地。1998年,印度尼西亚沿海发现了一艘9世纪的阿拉伯沉船。值得注意的是,沉船上载有7万件由穆斯林所定制的中国陶瓷器。毫无疑问,这是中国和西印度洋有着直接贸易的有力证据。这艘沉船还载有大量西亚制造的商品,表明该船可能从当时的室利佛逝(三佛齐)出发。

历史文献和考古发现都表明,早在汉代之前,中国就已经与东南亚、南亚等地有着频繁的间接贸易往来。徐闻、合浦、日南以及北海湾附近的商业区域发挥着重要作用。最近,Judith Cameron将长途海运的历史向前推至史前时期,并提出“史前海上丝绸之路”的概念。她认为,现存的有力证据表明,史前时期,从南海到印度洋再到马达加斯加,存在着一系列相互重合和交叉的贸易区域。她指出,考古发现表明,诸多历史时期的贸易路线建立在史前路线基础之上。

9世纪开始,中国参与国际事务的活动开始增多。中国商人不再局限于充当中间商的角色,而是逐渐对外展开直接贸易。这一现象,在10世纪之后,更加明显。伴随着城市、市场和货币经济的发展,宋代开始了一场商业革命,东南沿海的表现尤为突出。泉州、广州已明显呈现出国际化大都市的特征,来自伊朗、阿拉伯、印度和东南亚的商人在此居住生活,形成离散社区。中国商人、其他亚洲商人和欧洲商人,通过连接南海和印度洋海外社区之间的贸易网络,展开了大规模的跨区域贸易。贾志杨(John Chaffee)对著名的中国穆斯林蒲氏富商家族进行了详细研究。宋元时期,作为海商和地方官,蒲氏在泉州政治和经济事务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泉州蒲氏家族与越南、海南岛的蒲氏家族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

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西方学术界大都集中关注元代陆上丝绸之路和中欧之间的陆上经济往来,而较少细致研究元代海洋史。然而,事实上,元代政府同样也非常积极鼓励中国与外界的海洋贸易和宗教文化交流。为招徕朝贡和贸易,元代统治者派出了众多外交和贸易使团奔赴海外各地,甚至远至印度。尽管元朝政府在12851325年间曾偶尔禁止海外贸易和旅行,但之后却极大放宽了海洋政策。人类学家魏泽福(Jack Weatherford)指出,作为新开放政策的一部分,成吉思汗同样提倡宗教自由,并帮助伊斯兰教、佛教、道教、儒教、天主教和琐罗亚斯德教(祆教)在他广阔的欧亚帝国传播。然而,与此同时,元朝又不断加紧对日本和越南的军事征服行动。对于元朝中央统治者来讲,海洋贸易和海外征服,似乎可以同时进行,并行不悖。最近,在对山东海洋史的研究中,马光强调了元朝开展海洋活动的重要性,并对元末明初倭寇、中国与朝鲜半岛之间的私人贸易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传统史学界认为,明朝一改前朝海洋开放政策,转而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只允许朝贡贸易。然而,最近一些学者认为,明朝海洋贸易事实上并非一潭死水,而是有其繁荣的一面,这种状况,甚至一直持续到清前期。直到1800年前后,才出现了所谓的中西“大分流”。赵刚、布琮任通过对清代海洋史的考察,认为清代的海洋政策并非消极被动以致充满防御性,而是有其积极、务实和灵活的一面。大致与此同时,16世纪至17世纪早期,日本和东南亚同样也开始在蓬勃发展的世界经济中占据更加重要的地位。事实上,德川时期,日本将自己视为亚洲中心,开启“日本中心”模式,这一度挑战了中国长期以来在亚洲的主导地位,萌发了日本自身的国家认同意识。

明朝与清前期,海外贸易只允许在朝贡体系中进行,所以大部分的海外贸易只能秘密进行。然而,朝贡体系并非天衣无缝。为方便监督日本进贡的商品,中国政府雇佣一批私人掮客参与其事,掮客则借机与官员和商人串通勾结,从事盈利的半合法私人贸易活动。需要指出的是,大部分的海上贸易仍由来自各国的走私者和海盗主导。彼时,中国官方将这些海盗称为倭寇。其实,众所周知,这些非法之徒中,除日本海盗之外,很多都是中国的商人,如王(汪)直、洪迪珍、郑芝龙等,其他则为东南亚、欧洲及非洲的船员、商人和冒险家。一些贸易是在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的偏僻小港口进行,但大部分贸易是在众多近海岛上进行,如双屿、南澳、龙门、涠洲等。这些岛屿是各国走私者、海盗、商人的聚集地。在这里,他们的交易可以避开官府的监管。欧阳泰(Tonio Andrade指出郑芝龙及其继承者以福建和台湾为基地通过对中国日本荷兰和巴达维亚等地统治者、官员和商人的娴熟控制,建立了横跨南海的庞大海洋帝国。他认为,如果把海盗问题置于全球史这一更大的框架下去考察,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海盗与国家间的交互作用是如何帮助欧洲进行扩张的。

许多活跃在中国沿海的日本海盗亦盗亦商有时他们受到日本地方官员甚至国家统治者的支持。正如Maria Grazia Petrucci言,早期萨摩大名和德川幕府一边采取措施镇压国内海盗,一边却又允许外国海盗集团取代他们。平户作为日本的重要港口,是日本、中国、荷兰和英国等国海盗、走私者、商人活动的国际大本营,各色人物混杂于此,难以区分。Adam Clulow对平户海盗的研究,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这一时期海盗活动的理解。正如同时代的中国人和欧洲人一样,日本商人也积极地将他们的触角伸向东南亚港口和市场。有时,他们和海盗并无二致。

16世纪起,葡萄牙和西班牙开始进入亚洲。随后,荷兰、英国等国家也接踵而至。此时的亚洲贸易网络已相当成熟,作为后来者,为了生存和获利,他们被迫寻求融入这一网络的方式。事实上,大部分商船就是一座浮动的军械库,船上的武器装备远超和平贸易所需的配置。16世纪50年代,葡萄牙开始在澳门站稳脚跟。葡萄牙商人不仅参与贸易,而且还时常抢劫村庄,掳掠或购买儿童,将之再转手卖为奴隶。 Ubaldo Iaccarino指出当西班牙到达亚洲时他们带着大无畏征服者的精神试图用他们在新世界所使用过的暴力方式去掠取中国的财富。随后,荷兰和英国东印度公司也准备使用暴力去打开市场和消灭敌人。事实上,荷兰人在日本开展贸易时,以掠夺方式获取了大量的丝绸、缎子和瓷器。在帝国扩张时期,暴力行为不但被欧洲人,而且被亚洲人所认可,甚至被认为这是必要手段。

无疑,这些暴力行为造成了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的紧张局势。尽管如此,它却加速了互相交织的国际经济体系的形成。在这个体系中,南海成为“欧亚贸易网络的核心”。17世纪后期,所有的欧亚地区都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中国市场和新兴世界经济。数量巨大的新世界白银跨过大西洋,到达马尼拉,然后又被运到中国,用于交易丝绸、瓷器、茶叶和其它商品。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对东南亚商品,尤其是异域美味,如燕窝、鱼翅、海参,还有珍珠、龟壳、胡椒、丁香、糖、米和锡等,需求量大增。欧洲商人也积极收求同样的当地产品,然后再转手卖到中国。印度的鸦片在东南亚、中国和日本等地开始盛行。这里不仅是货物的聚散地,同时也是世界各地人民的流动场所。1684年,中国解除海禁后,大量来自广东和福建的移民,寓居于此。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末。随着东南亚中国移民的增加,中国的茶叶、瓷器、居家用品等商品也逐渐增多,用于满足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东亚的其他商品,也流向印度洋、欧洲和美洲。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目前英语学术界对亚洲海洋史的研究兴趣有增无减,在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上都有所进展一方面,学术界不断发掘和利用新资料,广泛利用文物、碑刻、图像、语言证据等传统学者不太重视的资料,并重视田野调查在研究中的作用。另一方面,学术界逐渐转变研究视角和范式,开始跳出欧洲中心论和中国中心论的简单二元对立研究模式的束缚,从全球史角度对亚洲海洋史进行考察,尤其重视考察来自多个国家或地区的不同群体之间的交流和相互影响。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和海商丝绸之路,中国曾深度参与外面世界的活动。早在16世纪欧洲人到来之前,南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就是中国、日本、东南亚、南亚和穆斯林航海者的国际接触地带,甚至在更早的史前时期,航海者就已开创航海路线,为后来航海者和商人的航线奠定了基础。

今天,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正在追寻和恢复历史上的先例,并试图建造一个跨越欧亚大陆及其周边地区的全球网络。通过大规模的投资,中国着力发展以中国为中心的贸易、文化和科技网络,以求在国际事务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作者简介】

安乐博: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历史研究学院访问学者;

澳门理工大学中西文化研究所副教授、山东大学兼职齐鲁青年学者

原载《海交史研究》2023年第3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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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第3期编校人员

陈丽华、陈少丰、李静蓉、林仪

王丽明、肖彩雅、张恩强


图文编辑:王绮蓉

审核:陈少丰

终审:林   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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