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环《经行记》西海中有市传闻
之贸易习俗及文化特点的考察
作者:郭锋
学界对唐人杜环天宝十载(751)随大食军队自中亚怛逻斯至西海在苫国(今叙利亚)、大食国(今伊拉克)及勃萨罗(今耶路撒冷)等地中海东岸,西亚两河流域诸国的十年居留旅行经历,以及所著《经行记》一书记载的沿途诸国风土人情及文化习俗已经有所研究。本文拟在已有研究基础上,对杜环至西海,在地中海东岸诸国听到并记录收入《经行记》一书的“西海中有市”传闻,所反映的古代地中海北非沿岸的一种贸易习俗及其文化特点展开讨论。
“西海中有市”传闻反映何地何民族的贸易习俗
杜环是在介绍拂菻国(东罗马帝国)、拂菻国原属国苫国(今叙利亚)、勃萨罗国(今耶路撒冷)及摩邻国(今摩洛哥)等国风土人情时提及这一习俗传闻的。他写道:
拂菻国在苫国西,隔山数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著素衣,妇人皆服珠锦。好饮酒,尚干饼,多工巧,善织络。或有俘在诸国,守死不改乡风。琉璃妙者,天下莫比。王城方八十里,四面境土各数千里。胜兵约有百万,尝与大食相御。西枕西海,南枕南海,北接可萨突厥。西海中有市,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直置诸物傍,待领直然后收物,名曰‘鬼市’。又闻西有女国,感水而生。又云摩邻国,在勃萨罗国西南,渡大碛行二千里至其国。其人黑,其俗獷。少米麦,无草木。马食干鱼,人餐鹘莽。鹘莽,即波斯枣也。瘴疠特甚。诸国陆行之所经山,胡则一种,法有数般。有大食法,有大秦法,有寻寻法。
这段文字很珍贵。其中很多信息都是第一次提及,历来为学术界所重视。例如“拂菻国在苫国西”“西枕西海,南枕南海”“摩邻国在勃萨罗国西南,渡大碛行二千里至其国”以及“诸国陆行之所经山,胡则一种,法有数般。有大食法,有大秦法,有寻寻法”等,就是第一次见于中国文献记载,为时人以及今天学术界了解拂菻国、苫国、大食国、摩邻国、勃萨罗国等国的地理方位提供了直观的依据。其中的拂菻国即东罗马帝国,苫国即今叙利亚,大食国即今伊拉克。“西枕西海”的“西海”,一般认为即地中海,指拂菻国东部疆域今小亚细亚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以西的爱琴海至地中海的海域。“南枕南海”的“南海”亦即地中海,指今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与埃及之间的地中海。摩邻国,一般认为即今摩洛哥。勃萨罗国,一般认为即今耶路撒冷。“诸国陆行之所经山”地区,即地中海东岸黎巴嫩山脉至西奈半岛的山地诸国地区。学界对以上诸点信息均已有所研究,此不赘述。又例如“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著素衣,妇人皆服珠锦”,也是第一次见于中国文献记载,或者说是欧洲人的肤色、衣着第一次见于中国文献记载,为了解时人所见拂菻国人的相貌、衣着特点提供了直观的依据。
而就本小节的主题而言,这段文字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西海中有市,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直置诸物傍,待领直然后收物,名曰‘鬼市’”这段话。
这段话透露出以下三点信息:其一,这是一种在地中海范围内进行的交易。所谓“西海中有市”。其二,这是一种客人与主人以在岸边设市及双方不见面的形式进行的交易。所谓“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其三,这是一种一方持有货物、一方持有酬直的以物易物交易。其中卖方即客人方持有货物。买方即主人方持有酬直。所谓“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直置诸物傍,待领直然后收物。”
解读这三点信息,我们需要回答两个问题。其一,所谓“西海中”,具体指地中海范围内的哪一地区呢?其二,所谓“客主同和”,“客”具体指来自何方的何民族?“主”具体指居住于何方的何民族?
为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考察了相关史籍文献。并在两则相关材料里找到了答案,即这一传闻反映的当是曾流行于地中海北非沿岸的本地居民与外地客商船队,以在岸边设市及客主双方不见面的形式,进行以物易物交易的贸易习俗。
第一则材料见于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撰著的《历史》一书。从中可以看出,以上三点信息反映的情况,很有可能与希罗多德时代发生于地中海北非沿岸,今摩洛哥及突尼斯地区的来自迦太基城的腓尼基人与当地居民,以在岸边设市及客主双方不见面的形式做生意的贸易习俗有关。希罗多德在书中写道:
迦太基人还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他们说,利比亚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民族,他们居住在赫拉克勒斯柱的外面。迦太基人到达那个地方,卸下了他们的货物,他们沿海岸把货物整齐有序地陈列好,然后登上自己的船,点起火,放出浓烟。当地人看到浓烟后就来到海边,他们认为这批货物值多少黄金,就把这笔黄金放在那里,然后从停货的地方退后一定的距离[译注:约合740米]。于是迦太基人再次靠岸,查看黄金的数量。如果他们觉得这批货物值这么多黄金的话,他们就取走黄金,离开那里;如果他们对黄金的数量不够满意,他们就再回到船上去耐心地等待着,而当地人又一次回来添加一些黄金,直到迦太基人认为满意时为止。在这件事上,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公平的:迦太基人直到黄金和他们的货物价值相当时才取走黄金,而当地人也只有在迦太基人取走黄金以后才去搬动货物。
其中的迦太基人,学界已有研究,即创建迦太基城的腓尼基人。迦太基城位于地中海北非沿岸今突尼斯的东海岸,公元前8世纪至前5世纪由来自地中海东岸,今叙利亚、黎巴嫩地区的腓尼基人建立,为腓尼基人在环地中海贸易圈内建立的最大的殖民城市,公元前2世纪被罗马帝国毁灭。众所周知,腓尼基人为古代地中海最为活跃的航海商贸民族之一,活跃时间长达六七百年(公元前8世纪至前2世纪)。这一民族原居于地中海东岸,今叙利亚、黎巴嫩诸国沿海地区,亦即杜环至西海期间居留游历过的地区。由于所处环境面朝大海、地狭人稠,而以善于航海和经商著称。最盛时,其商业贸易殖民地遍及环地中海沿岸,扩展至大西洋北非西非沿岸。利比亚为古希腊人对阿非利加洲即非洲的称谓。赫拉克勒斯柱的说法源自古希腊传说,在希腊文学作品里,常用来代指地中海西部的直布罗陀海峡。其位置学界也有研究,一般认为在直布罗陀海峡今西班牙一端和摩洛哥一端,各有一根称为“赫拉克勒斯柱”的石柱。这两根石柱的位置,都可以视为赫拉克勒斯柱的位置。该柱的“外面”,即直布罗陀海峡的外面,一般认为指大西洋的北非西非沿岸。
希罗多德是在介绍地中海北非沿岸,今埃及以西的利比亚即非洲诸部族时,或者说是在介绍居于地中海北非沿岸最西端今摩洛哥的一支非洲部族居赞特斯人之后,讲这个故事,做这番描述的。这一点与“赫拉克勒斯柱”的说法一同表明,这则故事的发生地,当在居赞特斯人居地及直布罗陀海峡今摩洛哥一端的赫拉克勒斯柱所在地之后,亦即当在地中海北非沿岸今摩洛哥境内。
对比杜环上引文可以看出,希罗多德这段文字,除了具体位置有“赫拉克勒斯柱的外面”与“西海中”之不同这一点以外,所描述的交易方式,与杜环上引文三点信息反映的情况可以说高度相似。例如三点信息的第二点,这是一种客人与主人以在岸边设市,及双方不见面的形式进行的交易。在希罗多德这段文字里就是这样一段描述:“(迦太基人)卸下了他们的货物,他们沿海岸把货物整齐有序地陈列好,然后登上自己的船,点起火,放出浓烟,当地人看到浓烟后就来到海边(交易)。”其中的沿海岸陈列货物就显示出,有关交易在岸边进行,有固定的场所。用杜环的话说即“有市”。其中的迦太基人回到船上点起烟火,当地人看到烟火来海边交易,则显示出有关交易是一种买卖双方不见面的交易。一方退出,一方才入场。用杜环的话说,即“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又例如三点信息的第三点,这是一种一方持有货物、一方持有酬直的以物易物交易,其中卖方客人方持有货物,买方主人方持有酬直。在希罗多德笔下就是这样一段描述,“(当地人)认为这批货物值多少黄金,就把这笔黄金放在那里,然后从停货的地方退后一定的距离。于是迦太基人再次靠岸,查看黄金的数量。如果他们觉得这批货物值这么多黄金的话,他们就取走黄金,离开那里。如果他们对黄金的数量不够满意,他们就再回到船上去耐心地等待着,而当地人又一次回来添加一些黄金,直到迦太基人认为满意时为止。”其中的当地人置黄金于物旁,迦太基人查验黄金数量,满意就取走黄金留下货物,就显示出这是一种主人方持有酬直,客人方持有货物,买卖双方以物易物的交易。用杜环的话说,即“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直置诸物傍,待领直然后收物。”可以看出,两段描述在交易形式上也是高度相似,尽管杜环的描述比较简略,没有买卖双方反复查看的环节。即使是三点信息的第一点“西海中”,虽然如上所述,与希罗多德这段文字里的“赫拉克勒斯柱的外面”相比,有具体位置上的不同,前者的地理范围更大一些,泛指地中海,后者的地理范围小一些,仅指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今摩洛哥一端。但是从都与地中海北非沿岸有关系的角度来看,也是可以理解为高度相似的。
两段描述从交易场所、内容、交易形式到所在区域的高度相似说明了什么?笔者认为,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即存在着8世纪中叶的杜环与公元前5世纪的希罗多德,所描述的是曾经流行于同一区域的同一种贸易习俗的可能性。或者说,存在着杜环的描述源自希罗多德的描述的可能性。
第二则材料为10世纪一位阿拉伯作家马苏第撰著的《黄金草原》一书中的一段文字:
“(我们)不讲大家对于马格里布的西吉勒马赛以远的金矿的传说。我们实际上(也)不准备长篇大论地讨论生活在这一地区大江彼岸的部落,他们在交易时不露面,也不与异教族商人交谈。他们把自己的商品摆在那里就退去,翌日便在每个包裹前发现一些金条。如果他们接受这一交易,便取走金条而留下商品;在相反的情况下,他们便携回商品而不触动金条;为了表示他们希望一个更高的价格,便把黄金与商品都留下。这种交换方式在马格里布和西吉赛地区是很著名的。这些陈列在那条宽而长的大江(该部族就生活在其附近)两岸的商品,都是从该城运出的。”
其中的马格里布,一般认为即指地中海北非沿岸的今摩洛哥地区。杜环在《经行记》一书里称之为摩邻国。西吉勒马赛是位于今摩洛哥中部的一座城市,由马苏第上引文可知,该城以附近有金矿而惹人注目。西吉赛地区由上下文可知也在今摩洛哥境内。又由该词似为“西吉勒马赛”一词的略称可知,西吉赛地区或许就是以西吉勒马赛为中心的地区。那条宽而长的大江,当指发源于摩洛哥中部流入地中海的穆卢耶河。该河长550多公里,为摩洛哥最长的河流。异教族商人中的“异教”,当指相对于伊斯兰教而言的基督教。异教族商人,当指来自环地中海基督教国度的商人。“该城”,由紧接于西吉赛地区之后言之可以推知,指的或许就是西吉勒马赛城。
对比可知,这段文字除了客主双方持有的物品被互换以外,所描述的故事发生地、交易场所、内容及形式,与杜环上引文三点信息反映的情况可以说也是高度相似。例如三点信息的第一点,这是在地中海范围内进行的交易。在马苏第这段文字里就可以看到,“马格里布”这样的所指之地包含在地中海范围之内的对应词。又例如三点信息的第二点,这是一种客人与主人以在岸边设市及双方不见面的形式进行的交易,在马苏第这段文字里就是这样一段描述:“他们在交易时不露面,也不与异教族商人交谈。他们把商品摆在那里就退去。”其中的交易时不露面,显示出这是一种不见面交易。把商品摆在那里,则显示出交易是有固定场所的。又例如三点信息的第三点,这是一种一方持有货物、一方持有酬直的,以物易物交易。在马苏第笔下就是这样描述,“他们把商品摆在那里就退去,翌日便在每个包裹前发现一些金条。如果他们接受这一交易,便取走金条而留下商品。”以上可以看出,两段描述从交易内容到形式均高度相似。有所不同的只有一点,即在杜环及希罗多德那里,是主人方即当地居民持有酬直或黄金,客人方即外地客商持有货物。在马苏第这里则相反,是主人方即当地居民持有货物,客人方即外地客商持有金条。客主双方持有的物品互换了。而如果考虑到这段文字提及大江彼岸某部族所购买的商品都来自某城,则这种不同,或者说这段文字所描述的客主双方所持物品正相反的情况,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亦即由常理推断,从城里运出货物的人需要的是金条等酬直,来自大江彼岸某部族的购买者需要的则是货物而非金条等酬直。而这段文字有可能由于某种原因,将这种关系搞颠倒了。
总的来看,可以认为这段文字的描述,与杜环上引文的描述,从故事发生地、交易场所、内容到交易形式均高度相似。这种高度相似与希罗多德上引文一样,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即存在着杜环与马苏第所描述的也是同一区域的同一种贸易习俗的可能性。
综上可以认为,杜环至西海听到并收入《经行记》一书的这一传闻,反映的当是曾流行于地中海北非沿岸的本地居民与外地客商船队,以在岸边设市及客主双方不见面的形式,进行以物易物交易的贸易习俗。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八世纪至前五世纪,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在北非沿岸开辟环地中海贸易航线。其奇特的贸易形式为西方人所知,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希腊作家希罗多德将有关习俗载入所著《历史》一书,为中国人所知,则可以追溯到八世纪中叶杜环将有关习俗载入《经行记》一书。
值得注意的是,旅居地中海东岸诸国长达十年之久的杜环,是在何地、如何了解到这一传闻的呢?关于前者,在何地了解到这一传闻,笔者另文有所讨论,指出杜环很有可能是在两处地方了解到诸多至西海见闻并写进《经行记》一书的。一处是苫国北部,即今叙利亚北部地中海沿岸至阿勒颇一线。这里在八世纪中叶杜环至西海的时代,为拂菻国与大食国交战的交界地区。杜环在地中海东岸诸国居留期间,很有可能到过这里。另一处是“诸国陆行之所经山”地区,即今耶路撒冷为中心的黎巴嫩山脉至西奈半岛之间的山地诸国地区。杜环在地中海东岸诸国居留期间,很有可能也到过这里。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见之,此不赘述。关于后者,杜环是如何了解到这一传闻的?是通过打交道较多的阿拉伯人的介绍?还是通过与所到之处当地居民的交谈?由于缺乏材料,对此还无法做进一步讨论。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推知的,即:无论这一传闻得自何人,从上引文表述的交易过程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准确来看,杜环起码是通晓与之交谈者的语言的,否则不会表述得如此准确。由此还可以得出另一点认识,即杜环记录下来的这类交谈,也许还是丝绸之路上较早的,中国人与地中海东岸及西亚两河流域诸国居民之间,直接的并留下记载的交谈之一。
这一习俗的文化特点
就文化特点而言,这一习俗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前述三点信息中第二点的两个要素,即在岸边设市和交易双方不见面。有这两个要素的交易,只发生于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之间开始有贸易往来的初期,即以语言不通又有贸易需求为前提。由此我们可以把这一习俗的文化特点概括为:这是一种民族间贸易发展到特定阶段才会出现的贸易习俗。这个特定阶段,即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之间已经有贸易往来,但是语言还不通,还不能依靠语言沟通来完成交易的阶段。换句话说,这一贸易习俗与民族间贸易往来的特定发展阶段关系较大,亦即与时间的因素关系较大,而与地域的及民族的因素关系不大。或者说,这一以岸边设市和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虽然奇特,但是并不唯一。这一习俗不是某地区某民族所特有的,而是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之间贸易发展到某个特定阶段所常见的,在世界各地都有所发生的。例如,除了上面讨论的杜环、希罗多德及马苏第所描述的地中海北非沿岸外,公元1世纪到17世纪,从东非的埃塞俄比亚、南亚的斯里兰卡、东南亚的苏门答腊、东欧的里海北部伏尔加河入海口流域,到西非的几内亚湾科特迪瓦及加纳等地区,都曾有此习俗。这反映出,这一习俗不是某地某民族特有的习俗,而是只要有条件,就会在相应地区相应民族之间发生的习俗。这个条件,即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之间已经有了贸易往来,但是语言还不通,还不能依靠语言沟通来完成交易。
关于此,有六则材料可以讨论:
一则为6世纪中叶一位东罗马作家科斯马斯(Cosmas Indicopleustes)撰著的《基督教世界风土志》一书中的一段文字,以及该书英译本译者麦克林德尔(J.W. McCrindle)的一段讨论文字。分析这则材料,可以得出一点认识,即公元6世纪中叶,在红海南部东非的今埃塞俄比亚地区,也存在着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正如香料国靠近大洋,产黄金的萨斯国(Sas)也近海。阿克苏姆国王每年都通过阿古(Agau)总督派他的手下人到萨斯购买黄金,还有其他很多人随他们一同前往做生意,前往者多达500余人。他们携带着牛、盐块和铁,邻近萨斯国时便在一地停下来,用荆棘丛在周围扎起一道篱笆墙安营扎寨。然后宰牛割肉,将牛肉片、盐块和铁放置到篱笆墙上。当地人望见,便携带状若豌豆、称为“坦哈兰”的金块走上前来。当地人将一两块金块放到他喜欢的东西上:或牛肉,或盐块,或铁块,然后站到远处一旁。牛肉等货物的主人走上前来,如感到满意就取走黄金,而买方则前来取走牛肉或盐、铁。倘若卖方不满意,则将黄金留置原处,当地人走上来见黄金未被取走,或者放置更多的黄金,或者收起黄金走开。这就是该地区人们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因为他们所操语言不同,又没有译员可资利用。他们在此地做生意逗留5天左右的时间,或长或短,决定于当地顾客的多寡和货物售出的速度。……完成这次交易,包括往返路程需要6个月。往程比返程速度缓慢些,主要是因为驱牛群而往。……尼罗河源头就在这一地区。
其中的萨斯国,由书中提示可知在青尼罗河上游地区。阿克苏姆国在红海东南今埃塞俄比亚境内,都城阿克苏姆在红海边上。这段文字描述的交易习俗,该书英译者英国学者麦克林德尔在上引这段文字的一条注释中有所补充。写道:“阿古人是土著居民,分布于扎纳湖(今塔纳湖)东西两侧的阿比西尼亚高原。Montfacon注曰:‘时至今日,在阿比西尼亚的埃塞俄比亚人国家中,仍有一称作阿古的地区,那里有著名的尼罗河喷泉。科斯马斯所讲述的盛行于操不同语言的埃塞俄比亚人和巴巴利人中的奇特贸易方式,……仍在非洲许多地区流行,人们可以在关于非洲的游记中,以及在这些书对这个地区的描述中看到。’像非洲大西洋沿岸进行过的这种‘哑市贸易’,希罗多德在他著作的第四卷有记载。”其中的阿古人,指居住在今埃塞俄比亚西北部地区的非洲部族。扎纳湖(今塔纳湖)位于今埃塞俄比亚西北部,为青尼罗河发源地之一。巴巴利人一般认为即今索马里人。希罗多德在他著作的第四卷有记载,指的即是本文上一小节转引讨论的这段文字。
以上可以看出,公元6世纪,在东非红海南部的今埃塞俄比亚地区,也曾流行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客主双方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还可以看出,这种交易主要是在操不同语言的民族埃塞俄比亚的阿克苏姆人与萨斯人或巴巴利(今索马里)人之间进行的。由于是在语言不通无法交流的情况下进行,该书译者称之为“哑市”。
第二则材料为公元1世纪古罗马作家普林尼(Pliny)所著《自然史》一书的一段文字。分析这则材料,也可以得出一点认识,即公元1世纪在印度洋南亚的今斯里兰卡沿海,也存在着一种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罗马帝国使节的船队)停泊在(锡兰西北的)希布里(Hippuri)。在这里他受到该岛国王的盛情款待。……这位罗马人极力劝促国王与罗马人建立友好关系。国王派出四名使节前往罗马。为首者名叫拉齐阿斯(Rachias)。……这些(锡兰国王派出的)使节还说,该岛面对印度的一侧,向东南方向延伸达一万斯达地。赛里斯人居于伊摩都斯(Emodus)山以外。该岛上的人曾见到过他们,以通商之故为我们所了解。拉奇阿斯的父亲曾到访过赛里斯国,而这些使节们也曾在游历中遇见过赛里斯人。使节们描述说,赛里斯人身材高大,超乎常人,红发碧眼,说话声音沙哑,没有共同的语言与之沟通。使者所述其他情况,与我国商人所述完全相合。运往彼处的商货放置到一条河流的岸边,与赛里斯人出售的商货并列。赛里斯人如对交易感到满意,则携走货物。事实上,赛里斯人做生意时似乎对出售的奢侈品并不重视,他们对商货流通之对象、目的地和结果似已了然于心。
其中的锡兰即今斯里兰卡。赛里斯人一般认为指中国人。这段文字英国学者亨利•裕尔在转录至所著《东域纪程录丛》一书时做过讨论,认为其中有很多难以解释之处。他在一条注释里写道:“撇开‘红发碧眼’不谈,很难想象中国人进行过这类哑市贸易。就所知的其他事例论,哑市贸易只存在于参加贸易的一方文明程度极低的情况下。亚洲的大多数国家包括蒙古,可能还有中国,都确曾或多或少地盛行过哑市贸易,我指的是,买卖双方的交易方式是,围巾下彼此拉拉指头而一言不发。关于赛里斯贸易的各种故事是源于这种习惯吗?”笔者认为,由下引法显《佛国记》一段文字的描述可以看出,亨利•裕尔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即这段文字所描述的赛里斯人交易方式,与十九世纪的西方人所了解并称之为“哑市”(语言可以沟通,但一言不发,仅在衣物遮挡下互拉手指,讨价还价)的亚洲蒙古、中国等国曾经有过的交易方式显然有较大区别,而与《佛国记》描述的情景比较接近。亦即与前述曾流行于北非东非的贸易习俗一样,也是一种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其中 “(罗马商人)运往彼处的商货放置到一条河流的岸边,与赛里斯人出售的商货并列。赛里斯人如对交易感到满意,则携走货物。事实上,赛里斯人做生意时似乎对出售的奢侈品并不重视”一段话还显示出,这是一种在来自西方的罗马商人,与来自东方的赛里斯人即中国人之间进行的以物易物交易。虽然,如亨利•裕尔所指出的,这段文字中该国使节用“身材高大,超乎常人,红发碧眼”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赛里斯人即中国人的身材相貌,是有失实及附会之处的。
总之,综上可以看出,这段文字描述的也是以有固定交易市场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其发生地点在印度洋南亚的今斯里兰卡沿岸。
第三则材料为公元5世纪东晋僧人法显所著《佛国记》中的一段文字。写道:
(师子国)其国本无人民,正(止)有鬼神及龙居之。诸国商人共市易,市易时鬼神不自现身,但出宝物,题其价值,商人则依价置直取物。
这段文字学界已有较多研究。其中的师子国即今斯里兰卡。“诸国商人”,由上引普林尼的描述可知,当包括罗马商人和赛里斯人在内。又由法显在《佛国记》另一处的记载可知,还包括来自阿拉伯半岛西南红海东岸古萨巴王国(Saba)今阿拉伯也门共和国的萨巴商人(Sabaeans)。这段记载写道:“(师子国王城)其城中多居士、长者、萨薄商人。屋宇严丽,巷陌平整。”其中的萨薄商人,一般认为即来自萨巴地区的商人,以善于航海和经商著称。
由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公元五世纪在印度洋南亚今斯里兰卡,也存在着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
值得一提的是,法显在这段文字里使用了“市易时鬼神不自现身”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这种买卖双方不见面的交易。这不禁使人联想到,本文开头转引的杜环《经行记》这段文字在描述客主双方不见面交易时,也使用了“鬼市”这样的词语。两者之间有无某种联系呢?考虑到杜环是在“师子国”条下记载有关习俗,而“师子国”一词最早出处之一即法显的《佛国记》,笔者认为当存在这种可能性,即由“师子国”一词可以推知,杜环回国后撰写《经行记》一书时,很有可能参考过包括法显《佛国记》在内的与西域有关的史籍文献。
第四则材料为10世纪一位阿拉伯佚名作家所著《世界境域志》的一段文字。写道:
大海(印度洋)中的第一座岛叫金岛。周匝三百程,有金矿和大量耕地,其居民被称为佤克佤克的赞吉人。皆裸体,食人。大量的中国商人常常带着铁和食物去那里卖给该岛居民,以换取金子。他们相互间语言不通,交易时仅以手势示意。
其中的金岛,该书译者谓即今苏门答腊岛。佤克佤克,亦指苏门答腊岛。赞吉人,即中国唐宋史籍里的僧祇人、层期人,指非洲东岸亚丁湾以南今索马里至莫桑比克诸国人。
由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公元十世纪在东南亚今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也存在着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交易双方为来自中国的中国商人,和苏门答腊当地的居民。
第五则材料为前引马苏第《黄金草原》中的一段文字,写道:
在呼罗珊最为遥远的地区和由突厥人居住地区的边缘,有一个以同样的方式经商的民族,既不交谈也不露面。他们也生活在一条大江畔。
其中的呼罗珊指今伊朗东部的呼罗珊地区。“他们也生活在大江畔”的大江畔,由该书译者的一条注释可知,指里海北岸的伏尔加河入海口流域。用译者该注释的原话说就是,“马苏第于此可能是暗示伏尔加河流域的保加尔人。他们实行沉默交易。”
从这段文字及该书译者的注释可以看出,公元十世纪在里海北部的伏尔加河入海口流域,也存在着一种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
第六则为17世纪一位德裔瑞士作家塞缪尔•布劳恩(Samuel Braun)所著《航行:一些新地区之旅》一书描述在西非几内亚湾科特迪瓦和加纳等国的经历见闻的一段文字。分析这则材料,也可以得出一点认识,即公元17世纪在西非的几内亚湾科特迪瓦和加纳等国内陆地区,也存在着一种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这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阿布隆人、阿肯人走300英里的陆路,带回来大约100(磅)重的黄金。……特别之处在于,如果来自Ymbally或边境的阿肯人来到一个地方,则没有人再敢进入这个地方。但是他们(阿肯人)派一个本族人去见国王,告诉他,他们想与他交易货物和黄金。国王则(派人)把金子带到一个比较大的田野里。那里有搭成棚屋的临时营地,可以摆放货物。等Ymbally或边境的人来到这个地方(放下货物)以后,他们(国王的人)就取走货物,并且把作为回报的金子放进小容器里。等他们走了以后,阿肯人就走上前来,取出金子回家。就这样,阿肯人不用与给他们金子以换取货物的人见面,就完成了交易。一方不背信弃义于另一方,这真是个奇迹。
其中的阿布隆人,指居住在西非几内亚湾今科特迪瓦和加纳等国沿海的非洲部族。阿肯人,也是居住在西非几内亚湾今科特迪瓦和加纳等国沿海的非洲部族。
以上可以看出,公元17世纪,在西非几内亚湾的今科特迪瓦和加纳等国内陆地区,也曾流行以有固定交易场所及客主双方不见面交易为主要特点的贸易习俗。还可以看出,这种交易主要是在操不同语言的民族科特迪瓦及加纳沿海的阿布隆人及阿肯人,与居住在该地区内陆的某非洲部族之间进行的。由于交易双方信守某种规则,都不背信弃义,该书作者誉之为“这真是个奇迹”。
总之,通过以上讨论,可以得出本小节开头提出的结论。即就文化特点而言,这一传闻所描述的习俗,与发生于何地及何民族之间关系不大,而与发生于何时关系较大,类似的贸易习俗,发生在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之间已经有了贸易往来,但还不能依靠语言沟通来完成交易。只有在这种特定阶段才会有此习俗发生,这是一种世界范围的、很多地方都有的习俗,不限于某地区某特定的民族或部族。
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两点结论:其一,西海中有市传闻,反映的当是曾流行于地中海北非沿岸的本地居民与外地客商船队,以在岸边设市及客主双方不见面的形式,进行以物易物交易的贸易习俗。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世纪至前5世纪,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在北非沿岸开辟环地中海贸易航线。其奇特的贸易形式,为西方人所知,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希腊作家希罗多德将有关习俗载入所著《历史》一书;为中国人所知,则可以追溯到八世纪中叶杜环将有关习俗载入《经行记》一书。其二,就文化特点而言,这是一种世界范围的,很多地方都有发生的贸易习俗,是民族之间贸易发展到特定阶段就会出现的贸易习俗。这个特定阶段,即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之间已经有海上或陆上贸易往来,但还不能依靠语言沟通来完成交易。这个特定阶段,在地中海北非沿岸,就是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笔下的,公元前八世纪至前5世纪腓尼基人前往那里开辟环地中海贸易航线,与当地居民做生意;在红海南部,就是东罗马作家科斯马斯笔下的,公元6世纪今埃塞俄比亚的阿克苏姆人前往青尼罗河上游地区的萨斯国,与当地居民做生意;在印度洋南亚今斯里兰卡沿岸,就是古罗马作家普林尼及东晋僧人法显笔下的,公元1至5世纪来自西方的罗马商人、来自西亚阿拉伯半岛的萨巴商人,和来自东方的中国商人前往那里,与当地居民及诸国商人彼此之间做生意;在印度洋东南亚的苏门答腊,便是阿拉伯佚名作家《世界境域志》作者笔下的,公元10世纪中国商人带着铁器和食物前往那里与当地居民做生意;在东欧的里海伏尔加河入海口流域,就是阿拉伯作家马苏第笔下的,公元10世纪突厥人等部族前往那里与保加尔人做生意;在大西洋西非几内亚湾的科特迪瓦和加纳等国内陆地区,就是瑞士作家塞缪尔•布劳恩笔下的,公元17世纪阿布隆人及阿肯人前往那里,与某非洲部族做生意。
【作者简介】
作者郭锋: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教授
原载《海交史研究》2023年第2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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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第2期编校人员
陈丽华、陈少丰、李静蓉、林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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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王绮蓉
审核:陈少丰
终审:林 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