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淑君
摘要:17世纪后期清朝国力逐渐强大后,江户幕府制订“隐蔽政策”,维持琉球自主,借以获得中国商品与情报。在江户幕府的贸易禁令下,萨摩藩受到许多限制,琉球却获得贩卖唐物与砂糖、渡唐银资金保证、收购海产品等特权,使萨摩藩放松对琉球的控制。通过“渡唐银”集资与渡唐役人的挑选,琉球王府得到琉球士族的支持,并能按出资比例分享朝贡贸易的利润,更推动“中国化”改革措施,改造琉球社会文化,确保琉球王府的统治权。清朝虽察觉异状,但琉球借“度佳喇”向日琉两国求援的名义,掩护萨摩武士的活动,保住朝贡贸易的资格。由此可见琉球借中国之势,维持自主,而日琉两国在对抗与合作中寻求平衡的模式,也让17-19世纪的中日琉关系维持相对的安定。
关键词:“隐蔽政策” 朝贡贸易 渡唐银 度佳喇
自1609年萨摩出兵至1879年明治政府单方面宣称琉球废藩置县为止,琉球从属于中日两国。随着清朝国力日益强盛,江户幕府放弃同化政策,施行“隐蔽政策”,避免得罪清朝。清朝虽察觉日琉关系的异样,但因日本未干预中琉宗藩关系,琉球也按时遣使朝贡、保持联系,遂佯装不知,却时刻注意日琉关系的变化。中外学界普遍认为琉球为两属之国,但学者们对“两属”的定义却意见纷歧,多有争论。例如,高良仓吉、仲原善忠、新里惠二等人主张琉球形式上属于中国,实质上从属日本,却完全忽视了琉球与中国的宗藩关系。丰见山和行、渡边美季主张琉球同时从属于中、日两国,将琉球的“两属”地位概括为“从属性二重朝贡国”,并考证中日两国对琉球的影响强弱程度,强调琉球在中日两国之间,实有其主体性与自主地位。比嘉克博主张琉球是一个独立国家,并认为琉球只是形式上从属中日两国,实质上却拥有充分自主权。中国学界主要讨论中琉宗藩关系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往来及其影响。例如,梁嘉彬、谢必震、赖正维不但详细分析中琉宗藩关系与朝贡贸易的关系,也说明了琉球与福州、台湾及东南亚诸国的往来情形。在中琉宗藩关系的大框架下,这些成果补充了琉球海洋贸易的相关活动,但较少关注到日本的江户幕府或萨摩藩对琉球的影响,而何慈毅与薛明指出江户幕府警戒中、琉、萨三方暗中勾结的阴暗心态,补充了中日两国相互提防的面向。若干学者另辟蹊径,注重中、日、萨、琉四方的通商网络,或关注这些参与贸易的人、事、物及其衍生的情报,或商船遭遇海难时的漂流人与救助措施,或分析琉球朝贡贸易的商业网络及其获利情况等面向,突显琉球研究的“东亚性”特色。因此,本文利用《琉球王国评定所文书》、《历代宝案》、《中山世鉴》、《球阳》、《琉球一件帐》、《岛津家列朝制度》等史料,讨论江户幕府的“隐蔽政策”如何影响琉球的政治、经济及社会发展,并分析琉球王府与琉球士族在中琉朝贡贸易的资本投入、人员选择、萨琉双方的贸易权分配,进而讨论“隐蔽政策”与中琉朝贡贸易如何影响琉球内政外交体制的重整。
自1644—1868年,琉球向江户幕府派遣谢恩使与庆贺使的次数,共有18次之多。根据日本儒学家荻生徂徕《琉球聘使记》记载,可知江户幕府虽设定琉球为“通信国”的身分,还比照朝鲜通信使的礼仪接待,令其前往江户、谒见德川将军(即江户上,或称江户立),实则视琉球国王为萨摩藩的家臣。
宝永七年庚寅十一月十一日[按:1778年,乾隆四十三年],萨侯源吉贵[按:萨摩藩主岛津吉贵]率琉球国中山王聘使入都……十五日,萨侯吉贵入觐。十八日,率美里、丰见又朝城。昧爽,从高绳邸乘肩舆,由芝口达郭内,幸桥第,从此[按:琉球]二王子乘屋轿,副使以下至乐童子皆跨马,鼓吹导行,成列而进,观者如堵。历霞关坂,由外樱田门,过西城下,穿曲仓,至端门,皆下轿马,以至登厅。每过一门,鼓吹并起……盖“中山王”,实为萨附庸,而其使人与萨侯之老比者。国家柔远之意,故见优待焉耳。
由此可见,江户幕府接待琉球使者的规格明显比朝鲜使者低一等,只被当作萨摩藩之附庸,由幕府的老中出面与琉球使者交涉。每逢新任德川将军袭位、或新任琉球国王即位时,琉球便派遣庆贺使或谢恩使前往江户,向德川将军祝贺并报告琉球国内情形。
萨摩藩控制了琉球的对外贸易,但因“隐蔽政策”的限制,岛津氏允许琉球王府享有人事权、裁判权及祭祀权,等于承认琉球王国的内政自主。琉球王国原本没有士农身分之别,人民可自由居住、自由流动,任职王府者被称为奉行人,但为了适应琉球被编入幕藩体制,琉球开始实施士农身分区别制度,并设置“系图座”,为琉球士族编纂家谱,划分士农阶级,而士族内部也依照祖先功绩多寡与入仕世代而划分门第高低,身分高者为“谱代士族”,身分低者为“新参士族”,用以决定士族们的职位等级。为了中央集权、强化王权,琉球王府仿照中国官制,官品定为正一品至从九品18级,并设置评定所,由摄政、三司官、申口方、物奉行组成,提高琉球政府的行政功能,其中的申口方负责琉球与萨摩藩的交涉,也是萨摩藩干预琉球内政的管道。
萨摩藩一开始不敢明目张胆参与中琉朝贡贸易,但因琉球向清朝称臣纳贡、顺利接续中琉宗藩关系,萨摩藩开始限制琉球朝贡贸易的商品种类、销售管道及商品买卖价格,使琉球士族日益贫困,屡思反抗。例如,1667年萨摩藩审查琉球士族的“北谷惠祖事件”,便是琉球士族反抗萨摩藩、夺回朝贡贸易权的尝试。1663年(康熙二年),琉球国王尚质派遣三司官向国用(北谷亲方朝畅,又称吴国用,吴为原姓)与紫金大夫金正春(城间亲方守恒)担任谢恩使,并因顺治皇帝崩逝、康熙皇帝即位的消息,再派遣王舅英常春(惠祖亲方重孝)与正议大夫林有才,担任庆贺使。但庆贺使英常春等人的贡使船却在闽江口梅花港搁浅,从人惨遭溺毙,贡品全数损毁,英常春等人留在福州琉球馆等待指示。1665年,谢恩使向国用带上英常春等人一起返回琉球,并向萨摩藩报告贡船损毁、贡品丢失的事。萨摩藩主岛津光久(1616—1695)感到事有蹊跷,下令萨摩官员审讯19名相关人员,竟查出这起案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向国用的侍卫与那城仁屋假冒中国海盗,劫掠贡船。贡使团成员仲村渠仁屋、宫里子及休斋很快查明与那城仁屋的不法行为,但他们竟毒死与那城仁屋,并卖掉金壶,获得巨金,还贿赂知情者,避免败露。向国用决定杀人灭口,佯称仲村渠仁屋等人失足落海。真相大白后,萨摩藩主岛津光久认为此事性质恶劣,要求琉球国王斩杀向国用与英常春,剥夺士族身份,将其子弟流放外岛,还要重罚琉球摄政具志川王子尚亨(具志川王子朝盈,1610—?),让琉球士族相当愤慨,萨摩藩也打算出兵惩处琉球君臣。
正当危急之际,尚亨委托向象贤(羽地按司朝秀,1617—1676)接任摄政,并由亲萨摩官员毛国栋(嵩原亲方安执)接任三法司,安抚萨摩藩。为了缓和萨琉关系,向象贤推动琉球“日本化”的改革,强调“日琉同祖论”,将琉球传说的“舜天王统”说成日本源为朝的后裔,遂获得萨摩藩与毛国栋的支持,化解“北谷惠祖事件”的紧张局势。向象贤主动向萨摩藩靠拢,表示效忠,缓解萨摩藩的不信任感,实则调整萨琉之间的经济失衡,让琉球王府参与朝贡贸易,增加王府收入,并借用萨摩藩的权势,加强中央集权,整顿吏治,裁减冗官冗员,打击神女势力,更开垦荒地,修建水利,奖励农民培植苏铁,生产甘薯,开拓财政来源,让濒临破产的琉球财政逐渐好转。正因为向象贤的改革,强化王府的统治力量,也改变了琉球社会结构与经济体制,多少化解萨摩藩带来的种种问题,使琉球学之父伊波普猷(1876—1947)高度评价向象贤,并认为向象贤的改革复兴了琉球王国,甚至通过“日琉同祖论”,凝聚共识,创造琉球共同体的自国认同。换言之,琉球认同自身为中国的属藩国,并在日琉关系的二重认同里,琉球同样称臣纳贡,却保持了一个独立王国的身分。
向象贤的“日本化”改革只是缓兵之计,未能持续。随着清朝国力大盛,琉球与清朝的关系也随之强化。例如,1686年清朝重新恢复“官生制度”,同意琉球选派子弟送往北京国子监学习,而在1718年琉球王府设立明伦堂,向久米村子弟教授北京官话、经书、诗文及贡表文书的写作。因此,出身琉球久米村的蔡温担任三司官后,推动“中国化”的改革措施,培养琉球官民的自国意识,降低萨摩藩影响琉球内政,并延续向象贤“振兴农业”的原则,厚植山林,清丈土地,修建水利工程,开发荒地,增加农作产量。除了经济改革外,曾赴中国学习儒学的蔡温也积极引入儒家思想,提高王权,并彻底执行“身分制”,固定士族与农民之地位差异,稳定琉球社会秩序。例如,蔡温规定琉球各村落必须在每个月初一和十五日宣读《御教条》,强化琉球国王的权威,还要求琉球官民遵行“隐蔽政策”,不得向中国官民泄露琉球内情,并强调琉球与萨摩藩之间的特殊关系,避免激怒萨摩藩。蔡温“中国化”改革政策的基础,正是以当时实力最强大的中国作为后盾,保障琉球王国的安全,而儒家文化的引入,也影响琉球政治、社会及思想文化的发展。
“隐蔽政策”一开始执行不彻底,日本商人仍在琉球公开活动。例如,康熙二年(1663),清朝册封使张学礼抵达琉球,很快注意到琉球“所出土产惟蕉布、硫磺,其烟、刀、纸张、折扇、漆器之类,皆来自日本”。从康熙二十一年(1682)汪楫(1626—1699)与康熙皇帝的对话,可见清朝对日琉关系并非一无所知。当时汪楫准备出使琉球册封尚贞(1645—1709),临行前曾向康熙皇帝请旨:“闻海外日本诸国与琉球往来,今皆瞻仰德化。如有通贡之事,允行与否,非臣等所敢擅便,恭请皇上指授,以便凛遵圣谕,临时应对”。康熙皇帝回答:“若有通贡之事,尔等报部,听部议可也”,可见清政府并非对日琉关系一无所知,只是不愿与之计较。为了隐蔽萨琉关系,避免清朝察觉异状,蔡温编写了《旅行人心得》,要求琉球官民反覆练习对话,所有服侍中国使团的从人都必须学习问答手册。当中国册封使团询问问题时,琉球官民必须遵照手册、回答“标准答案”,并禁止提起与日本有关的话题。若中国册封使怀疑岛上的日本人或日本商品时,琉球政府就推托这些人员或物品来自日本属岛的“度佳喇”(吐噶喇群岛,原属琉球奄美五岛之一),还将“度佳喇”伪称为“宝岛”,作为琉球隐蔽日本官商的代称。还在若狭町出口、泊高桥、安里桥设置关番所,派驻6名关番轮流监视出入人员,防止琉球百姓与中国使团接触。
蔡温撰写的《中山世谱》里,刻意用“度佳喇”的名义去解释日琉关系,并间接隐蔽萨琉关系:“时王言:吾事中朝,义当有终。日本深嘉其志,卒被纵回。自尔而后,朝鲜、日本、暹罗、爪哇等国,互不相通,本国孤立,国用复缺。幸有日本属岛度佳喇商民至国贸易,往来不绝。本国亦得赖度佳喇,以备国用。而国复安然。故国人称度佳喇,曰宝岛”。正如喜舍场朝贤《琉球见闻录》指出的那样,琉球主动隐蔽萨琉关系的具体办法如下:
此外,对遭遇海难、漂流到琉球附近海域的中国商人们,萨摩藩与琉球也小心谨慎,快速应对,不但命令奄美大岛官员或久米村的通事接待这些中国商人,还动用预备资金,尽数购买这些中国商人带来的货物,避免他们到处乱走、探得琉球内情,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为他们修补船只,让他们早点离开琉球。若一时无法修好船只,萨摩官员或琉球通事也会赶紧安排远离城区的住处,让他们住在一起,并提供每日食物与生活用品,派人看守进城道路,避免他们接触琉球百姓。根据道光年间中国士人与朝鲜燕行使讨论当时中日琉关系的对话,可见蔡温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打消了清朝的疑虑,也让朝鲜放下戒心,不再视琉球为日本帮手。蔡温的种种努力,即在维持中国属国的身分,并在幕藩体制下与萨摩藩共享朝贡贸易的利润,让琉球圆滑地在中国天下秩序体制与日本型华夷秩序体制来回摆荡,再利用制度漏洞屈身前行,保留琉球内政自主的空间。
随着外国势力进入东亚,蔡温编写的《旅行人心得》渐脱现实,难以使用,再加上清朝册封使赵新(1809—1876)、于光甲(1822—1871)等人抵达琉球,所以琉球评定所编成《条款官话》一书,避免赵新等人察觉其异。从《条款官话》模拟的琉球人答话范本,琉球评定所竭尽所能地列出中国官民可能会询问琉球贡使团的问题,可想像琉球向中国官民隐蔽日琉关系的用心,也可发现美国、法国、英国已要求琉球签约通商之情形,并在这些虚拟的对话中,琉球多次强调中琉宗藩关系,消除清朝疑虑,还要撇清琉球与欧美诸国私定条约的嫌疑。值得注意的是,《条款官话》特别解释吐噶喇商人的活动情形,可知琉球借吐噶喇列岛的贸易往来,隐瞒萨琉之间的主从关系,并以吐噶喇列岛遭遇饥荒、向江户幕府求米为理由,掩盖琉球使者觐见江户幕府的事实。事实上,清朝册封使即使察觉琉球异状,但只要不对清朝造成威胁,琉球按期朝觐进贡,册封使往往不愿多事,造成不必要的冲突。对清朝而言,琉球的双重朝贡未必是严重的外交问题,反而是基于“天下秩序”的弹性空间,将琉球视为中日两国的缓冲与协调者,而在清朝的默许下,琉球借力使力,使江户幕府与萨摩藩不敢冒险开战,两者又互相牵制,才让琉球勉强保住自主地位。
【作者简介】
作者尤淑君:浙江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原载《海交史研究》2023年第3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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