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一
我是一个66岁的“儿麻”老人,双腿残疾的我,从拄拐行走到如今又需要轮椅代步。就是这样的一个我,还要支撑着残躯,去照顾和侍奉我90岁的老母亲。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对于老母亲的照顾过程中,他们只是偶尔回来“帮我一个忙”。他们偶尔回来的帮忙,并不是履行其对母亲的养老责任和义务,而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我的好多亲朋好友都认为,我弟弟妹妹身体健康,在母亲养老方面应该比我多承担一些。
我在65年前刚刚周岁、蹒跚学步时,罹患脊髓灰质炎。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导致我双下肢残疾,需要依靠拐杖行走。脊髓灰质炎后遗症,也称“小儿麻痹后遗症”,简称“儿麻”。那时,正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成千上万的婴幼儿因脊髓灰质炎病毒的侵袭,成为残疾人。而我也没有幸免,成为一名儿麻患者,我是肢体二级残疾人。
那时我们家相比其他平民家庭来说,孩子不多,就是姐弟三人。但因为我的患病,母亲说直到我家有了弟弟这个男孩,便不敢再多要孩子了。我们那个年代家里六七个孩子的很普遍,母亲说我们家接下来不再生第四个、第五个……是为了省下钱给我治病。父母对错失多子多女的机会,很是失落,尽管他们在我面前没有多说什么或抱怨什么,但我心里明白得很。
我们全家仅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既要养家糊口又要给我治病、做矫形手术,常常入不敷出甚至债台高筑。为了省钱或还债,弟弟妹妹跟着吃不上喝不上的,而我的医药费像个无底洞,我则更像一个“催债鬼”。15年前父亲脑梗瘫痪在床时,无论是我的母亲还是弟弟妹妹,都觉得我“还债”的机会到了。我也刚刚50多岁,身体还行,我当然接过侍弄父亲的任务。母亲看到我拄着双拐给父亲洗衣做饭、端屎端尿,她也会“搭把手”。
而当我弟弟妹妹看到母亲为我“搭把手”时,会对母亲说“妈,你别累着”,或者说,“妈,你尽量少插手”。不知是不是我过于敏感,我总觉得他们淡然而平静的语气里,有对我明显的指向。我心里不悦,但我又不能说什么,在他们包括我母亲看来,我始终是欠他们的。既然有所欠,那我还报就是了,我不否认在照顾父亲中,我是带着不可言说的情绪的。
在我30多岁时,我丈夫与我离婚了,他来自农村。当时他和我结婚,就是为了换取一份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这也是那时我们很多儿麻患者的婚姻标配。在他达到目的后,他抛下我们母子而去,我儿子才七八岁。我没有工作和收入,我们母子俩依靠低保生活。我也没有房子,带着孩子只得住在父母家里,同时还要依靠父亲的退休金接济。
我住父母的房子、享用父亲的退休金,在我所有娘家人那里,我的歉疚感和负罪感多了很多。我对父亲的照顾也顺理成章成为责无旁贷,自我的心理暗示下,使得我在照顾父亲时就怕出错,也唯恐被他人挑剔。我给父亲用便盆接屎接尿后,因我的双手要挪动拐杖,腾不出来。我将便盆拴上绳子,挂在我的脖子上将粪便送出去后倒掉。在我歪歪扭扭拄拐行走时,粪便时不时从便盆里溅出来,弄得我身上湿淋淋、臭烘烘的……
清理完粪便,我再给自己换衣、洗衣,才刚刚要坐下来喘息一会儿,父亲又在床上叫唤了。我又得赶紧起身去到他的卧室里,看看他又要我干什么,其实很多时候他并不需要什么,就是一种反反复复的折腾。我明白瘫痪在床过久的他,心情烦躁而郁闷,有时就任由他折腾来折腾去。我实在绷不住的时候,我会朝他吼叫,“我不管了,你看着办吧……”
二
我精神崩溃、绷不住的时候是常常发生的,对自己年迈的父母,我的吼叫或哭闹,压根儿是没有恶意的,仅仅是一种宣泄。可是,在他们那些人眼里,我就是不孝、就是白眼狼。找不到茬儿的他们,终于可以在我情不自禁的宣泄中,找到我的差错。我妹妹愤愤㨃我说:“在我们这个家里,你是受益最大的那个,家里为你耗尽一切,难道你不应该为父母做点什么吗?”我想解释说“我在做呀”,但是我还是忍住没说,任何说法和解释都不能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
《我爱你》剧照
在伺候父亲过程中,我摔倒骨折过,幸好骨折部位在残腿上,拄拐不影响我的活动,我忍着伤腿的疼痛继续做事。我的现状是随着年龄增长儿麻后遗症病变越来越多,肌肉萎缩骨骼变形。同时,在这些病变中,多于常人的老年基础性疾病渐渐出现,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等,需要打针吃药。对这些不可逆的疾病,我是深深担忧和焦虑的……
十年前父亲去世,母亲也已经80多岁,父亲去世的打击使得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床头柜上、写字台上,我和母亲瓶瓶罐罐的药,堆积得越来越高。母亲来自农村没有养老金,而我个人还需依靠低保,好在我儿子有了工作。母亲的衣食住行和医疗,我根本担负不起,于是不得不厚着脸皮求助于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对此没有拒绝,他们愿意给母亲供养,但弟弟话里话外地指向我,“我们仅仅是对母亲的责任和义务,其他什么人免除在外”。我也曾试图卖惨,用他们的话叫“倚老卖老”“倚残卖残”,我想对他们说,我照顾母亲,你们是不是也该考虑给我一点佣金。却没有任何回应,在他们的概念里,我是跟着老母亲沾光的。而我母亲也会絮絮叨叨,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给我治病,她会有更多子女绕膝床前,何至于就靠我一个残疾人?
《谢谢你医生》剧照
我如今已经很少用拐杖了,用拐杖的话既怕摔倒再骨折,又担心万一受伤后我不能动了,谁来照顾我、为我养老。我坐在轮椅上总归是比较稳妥的、安全的,我最忧心的是本来练就的粗壮的手臂,也开始出现失肌症。我手臂的力量减弱,转动轮椅稍微走一段,会累得不行。母亲在一次摔倒骨折后,因年龄较大不适合手术,要保守治疗,她从此卧床不起。
如同当年伺候父亲一样,我又以残疾之躯,开始侍奉于母亲床前。与那时所不同的是,一个是以拐杖支撑的我,一个是以轮椅托住的我。父亲过世后,弟弟妹妹少有出现,我和母亲的现状是不容乐观的。虽然母亲心心念念的是她另外两个健全儿女,而对我采取忽略,始终视而不见。但我深知,即使我身体再残破、再无用,她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了。
我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炉灶,以及厕所里的便盆等,都集中放在我和母亲一起睡觉的卧室里。这样的话对我而言多了一些方便,轮椅上的我俯下身子或弯弯腰,就可打开炉灶做饭。母亲骨折的部位恰好在髋关节,稍一动,她体内破碎的骨渣会戳到皮肉和神经,而疼痛难忍。她不停的号叫让我不敢动她,我只得让她将屎尿全都拉在床铺上,然后我再一点点清洗。在这个充满饭菜味道和屎尿味道的房间里,我默默忍受,去做我要做的事情……
我关注到社会上低龄老人照顾高龄老人的现象,而低龄儿麻老人侍奉父母的现象,也许很少,但这毕竟是存在的一个事实。我身为一个低龄儿麻老人,对高龄母亲的照顾,已实属力不从心。对于我弟弟妹妹的冷眼处之、袖手旁观,我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他们,唯有说不尽的伤感和悲凉。
有一次做饭,我一不小心弯腰时,一头撞在热炒锅上,我的脸被烫伤、头发被煤气火燃着……煤气很快被锅里的汤浇灭,散发出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气味,而最可怕的是我的头发越燃越旺。母亲在床上吓得哇哇大哭,而我惊恐的喊叫声,也终于将邻居引来。他们帮忙处理现场,安抚母亲,并给受伤的我及时上药、包扎。幸亏是有惊无险,也幸亏我有这么好的邻居相助,这才避免一场可能引起更大祸患的悲剧。
在这场祸患里,我至今心有余悸、后怕不已,甚至形成的心理阴影久久挥之不去。我想,我不应该再逞能、逞强,适当地示弱或学会求助。这不是我为自己解脱的说法,当然,也有人从我个人的角度着想,即使我想解脱也无可厚非。低龄儿麻残疾老人,对于照顾高龄父母是勉为其难的,是应该得到重视和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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