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据央视新闻,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叶嘉莹,于2024年11月24日下午逝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1924年7月2日出生于北京,本姓叶赫那拉,满族,后成为加拿大籍华人。叶嘉莹主要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研究和推广工作,出版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著作数十种,曾获得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4中华文化人物,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中国政府友谊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被誉为 “诗词的女儿”。
本刊记者李菁曾在2013年采访过叶嘉莹,谈起诗词,叶嘉莹动情地说:“在我看来,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用处,也就正在其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
今日我们重发此文,以表纪念。
三联生活周刊:你既有中国古典诗词的功底,又吸收了很多西方现代理论来研究诗词,使古典诗词研究拓展了一个层面。这一点是怎么完成的?
叶嘉莹:想起来我很幸运,我是中文系出身,而且我是从小在家里熏习陶冶出来的。我后来被逼到国外去,这是另外的故事,我不得已而要留在海外任教,不得不学会用英语讲中国文学。我每天查生字到半夜两点钟,这是为了生存没有办法,被逼出来的。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其实我更大的“好”是好为人弟子。我喜欢学习,所以除了教书以外,虽然很忙,我仍然去听外文系的诗歌或诗歌理论的课程,我也是下了功夫去学习的。光听讲不够,还要找人家的书来看。看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噢,这一点就可以来解释我们中国的诗歌!我们中国古人的诗话、词话甚至文学理论,没有一个很科学的、逻辑的思维理论。王国维虽然是比较晚近的人物,也接受了一些西方的启蒙,但他的文学批评《人间词话》仍很抽象,比如清空、飘逸、沉着……这些对学生来说都是很空泛的东西,抓不住什么。
我如果跟西方的学生讲,这首诗写得好,气韵生动,什么是气韵他们肯定不知道;如果我说这首词很有境界,什么是境界他们也不懂。你不能不用一些他们比较有逻辑的理性的思辨来说明这些事情,所以我的解说要结合西方理论,这是现实的需要。我虽然用西方的理论,但我不被任何一家西方的理论所束缚。西方的跟中国的不能够完全对接,所以只能是把可用的东西拿来利用,像鲁迅先生说的“拿来主义”。当然先要有中国的文学根底,才能拿得对。所以一定要先有古典文学的基础,然后再去学西方的东西,才是可以的。如果先学了一套西方理论,回来生搬硬套,是表皮的附会、牵强、生硬、浅薄,我也不赞成这种做法。
叶嘉莹
三联生活周刊:在传统诗词的学习上面,你不仅提倡多读,而且要吟诵。为什么要强调吟诵?
叶嘉莹:我们中国古代的学习,可以说从周朝开始,就是伴随吟诵的。《周礼·大司乐》说国子入学,就学讽诵吟咏。我们都常常笑当年的私塾,摇头摆脑地这样吟唱。可是我们前辈的学者、历史上诗词伟大的作者,他们旧学的根底都是从小这样背诵吟唱出来的。我们现在很多人不会写作旧诗,或者写得不够好,也是因为缺少了这一层的基本训练。而吟唱是帮助你记诵的,记诵既帮助你写作也帮助你欣赏。
我也不反对用方言来吟诵,各地区可以用不同的方言吟诵。有人可能以为只有方言才有入声,才有仄声,好像普通话没有入声、没有仄声,其实不然。这只是一个平仄声的问题。我们虽然不会说出广东话的九声来,但是我们对于仄声应该有分辨。困难之处在于,古代的入声字现在很多被我们读成平声了。所以我教学生的办法就是,凡是古代的入声字,一定要会分辨。读古代的入声字,一定要用仄声来读它。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很多学校也在推行诗歌朗诵活动,这与你倡导的吟诵一致吗?
叶嘉莹:朗读跟吟诵有很大的区别。朗读有一种表演的性质。但是中国古人的修养并不是向外张扬的。你看中国古代的音乐,像古琴、瑟,在大庭广众的演奏厅都并不合适。我们中国“行有不得反求诸己”,都是内向的,是你自身的、真心诚意去修身的,是向内在的追求。所以吟诵也应该是在夜深人静、清风明月之夜,你自己拿一本古诗,把你的心灵、感情、意念都跟那首诗打成一片,而且,不仅是从理性的、知识上打成一片,是要从感性上打成一片。
我小时候就在家里听长辈们吟诵,他们每个人的吟诵其实都不一样。尽管每个人都不一样,我自己也形成我自己的吟诵,但是我们都掌握了一个基本,就是它的平仄的声调和顿挫的音节。而古人作诗的时候,李白、杜甫他们也是带着吟诵的声音作来的。我们作诗不是查一本韵书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从理性想出来的,我们是伴随吟诵的声音,所谓字从音出,字从韵出,你使用的文字是从它的发音、它的声韵出来的。所以作诗的时候为什么用这个字不用那个字,有的时候是因为意思的关系,有的时候是因为声音的关系。而当你做这种斟酌的时候,不是纯粹的理性,是你吟诵的时候结合着声音辨别出来的。那是一种很微妙的作用,所以吟诵才重要。
三联生活周刊:古典诗词在塑造现代人心灵上有什么作用?
叶嘉莹: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价值,并不是由眼前物欲的得失所能加以衡量的。近世纪来西方资本主义过分重视物质的结果,也已经引起了西方人的忧虑。而在我看来,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用处,也就正在其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西方也有学术观点认为,读者的阅读,其实也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而这种过程往往也就正是读者自身的一个演变和改造的过程。而如果把中国古典诗歌放在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中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实在是以这种兴发感动之作用为其特质的,所以《论语》说“诗可以兴”,这正是中国诗歌的一种宝贵的传统。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有一股诗词热,很多人也写了不少诗词赏读之类的书,你有什么评价?
叶嘉莹:中国近几年出了很多诗词鉴赏辞典之类的书,内容参差不齐。而且很多人把个很短的一首诗,不管是七言五言、四八句的,加了很多美化的语句,夸张的抒情的描写……这都是虚浮的、表面的,都没有触及诗歌的生命。所以我以为,这样的鉴赏文章没什么价值,是非常肤浅的。写这些文字的人自己也没有进到诗歌里面去,不过是把一个短小的诗铺张成一篇带着感性的散文,如此而已,是妆点、是造作、是装饰,不是生命。
《掬水月在手》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从你个人的人生体验来说,诗词为你带来了什么?
叶嘉莹:我之喜爱和研读古典诗词,本不是出于追求学问知识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一种感发生命对我的感动和召唤。在这一份感发生命中,曾经蓄积了古代伟大之诗人的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所以中国传统一直有“诗教”之说。其实我一生经过了很多苦难和不幸,但是在外人看来,我却一直保持着乐观、平静的态度,这与我热爱古典诗词的确有很大的关系。现在有一些青年人竟因为被一时短浅的功利和物欲所蒙蔽,而不再能认识诗歌对人的心灵和品质的提升功用,这自然是一件极可遗憾的事情。如何将这遗憾的事加以弥补,这原是我这些年来的一大愿望,也是我这些年之所以不断回来教书,而且在讲授诗词时特别重视诗歌中感发之作用的一个主要的原因。虽然我也自知学识能力都有所不足,恐终不免有劳而少功之诮,只不过是情之所在,不克自已而已。
我做这些工作,还是觉得中国古典诗词的内在精神和兴发感动的生命,不应该中断。认真地学习古典诗词,可以让传统获得一种新的生命力。我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古典诗词的教研工作者,可是我当年回国的那一片初心和意愿30多年来没有改变,今天我仍然盼望着古典诗词和中华文化的长流能够绵延不绝,生生不已。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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