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的点歌台

文化   2024-11-24 21:30   北京  

「人孤独的时候,会想那些比自己更孤独的人。」

(插图:豆角上台艺术工作室)

有年深秋,我蜷在美国中部一座小城里鼓捣一种古怪的学问,不知不觉跟世界断了联系。这城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去超市买东西,结完账就走。去酒吧喝一杯,总觉得四周都是诡异的目光。走到外面,又好像没人觉察我的存在。这样过了俩礼拜,我开始检验自己是否出了心理问题。不行,我跟自己说,得出去逛逛,找人说说话,哪怕跟流浪汉聊聊呢。

想到流浪汉,脑中晃过一个身影。离我常去的图书馆不远,在三条街的岔口上,有个小公园,一圈灌木围着两棵橡树,闹中取静。天好的时候,附近的人都上这儿来喂松鼠。除了松鼠,公园里还住着几个流浪汉——到底几个,我一直没弄清,因为他们老盖着一大堆东西,没白没黑地睡。只有一个作息“正常”的:我早上从公园穿过,他坐在长椅上看报,傍晚经过,他在那儿出神,甚至有天半夜,我睡不着出来蹓跶,还撞上他在树下徘徊。相对来说,他是个干净的流浪汉,东西也不多,只有一条毯子,一只军绿色大口袋,一台老收音机,能放磁带的那种,还有只瘸腿黑猫。

人孤独的时候,会想那些比自己更孤独的人。我觉得这个流浪汉比我更孤独。流浪汉本来就是孤独的人类,更何况这位是“众人皆睡我独醒”。于是我揣上俩橘子,打算去会会他。那天冷,公园里没啥人。其他流浪汉还在蒙头大睡,这位裹着毯子吃盒饭,猫从毯子底下探出半个脑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他冲我点头一笑。等他吃完盒饭,我递给他一只橘子,他也不客气,一只手在毯子上抹了两把,伸过来:“保罗。”我握了一下,他的手挺大,手指挺长。我琢磨:这个保罗,以前在酒店弹钢琴?马戏团拉手风琴?在电台当DJ?还是……

“啪哒”,一粒橡果砸在收音机上,弹出老远。一只松鼠俯冲下来,去逮橡果,跟着“啊呜”一声,猫跳起来去逮松鼠。保罗不去逮猫,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仔细检查。我问,这玩意儿能使吗?能,他说,你想听点啥?我这有的是音乐,——他指指那只大口袋:当然,都是些老歌。

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偏僻小城,跟流浪汉点歌,这还是头一回。出门旅行,什么都得见识一下。他果然什么都有,嘻哈、爵士、乡村、摇滚,一应俱全。那只口袋就像魔术师的帽子,他看都不看,往里头一扒拉,就能摸出一盘猫王、鲍伊、杰克逊,点啥是啥。竟然还有一盘邓丽君。这些磁带的音质真不错,听来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起风了,但我还想再听会儿。有《沉默之声》吗?我问。当然,他眨眨眼,掏出一盘西蒙与加芬克尔。“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曲子冒出来,魔法似的,召回了瘸腿黑猫。一霎间,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个公园。流浪汉的鼾声伴着西蒙的歌声,旧棉被和破毯子跟着鼾声起伏,枯黄的橡树叶子落下来,猫眼闪着绿光。我心中一片苍茫。

西蒙与加芬克尔《沉默之声》

听完《沉默之声》,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橘子都吃完了,风更凉了,我很想来杯热饮,咖啡,或者热巧克力。“嘿,”我正要起身,就听保罗说,“给你听听这个,你肯定喜欢。”

然后我就拔不动腿了。那首歌开头是这么唱的:“Crazy, I’m crazy for feeling so lonely, I’m crazy for feeling so blue.”我看着黄绿参半的橡树,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了整首歌。不长,歌词也简单,我现在还记得。唱得很朴素,就是一个人感到孤独,忧伤,快发狂了,她的爱情幻灭了,她搞不懂自己都在干嘛,她以为她的爱能留住恋人,她全力以赴,放声呐喊,快发狂了……Crazy。我把人家的歌词说得太直白了。更让我着迷的是她的声音,明亮、透彻,带着一股倔强。更奇妙的是,她明明唱的是孤独,歌喉却那么甘醇、温暖,像一杯热巧克力灌到心里。我从没听过这种歌声。

这是谁呀?我问保罗。Patsy Cline,他说。我一愣。他笑了:乡村歌手,可有名了,你不知道啊?

我真不知道。但我忽然生出一种热情。等着,我跟保罗说,我去买咖啡,你得跟我讲讲Patsy的故事,想喝啥?黑咖啡?——哈哈,保罗开怀大笑:再好不过,你知道吗,南非有位灵魂乐歌手,就叫“黑咖啡”!

我更不知道了。但我忽然觉得,这座小城变得有意思了。这个橡树公园,这个叫保罗的流浪汉,他的老收音机和瘸腿黑猫……我捂紧外套,吸一口深秋的空气,快步走向街角的咖啡馆。

佩茜·克莱恩 Sentimentally Yours

喝着咖啡,保罗跟我讲起Patsy的故事:

20世纪60年代初,那真是一个迷人的音乐时代。Patsy从小就爱唱歌,但只做了三年音乐,录的唱片总长也就2小时10分钟。——2小时10分钟!保罗又指指那只大口袋:全在这儿了!

Patsy的唱片都是在纳什维尔录的。纳什维尔,知道吧,乡村音乐之乡,——保罗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这是田纳西,再往南就是密西西比,出布鲁斯和爵士乐的地方。

Patsy很年轻就嫁人生子了。到了快30岁,才有个唱片发行人发现了她的歌唱天赋。她会翻唱别人写的歌,比如“Walking after Midnight”,经典的“硬核乡村乐”。她跟Decca唱片公司签了约,但发行人想把她打造成一名流行歌手。

乡村乐跟流行乐有啥区别?我问。区别大了,保罗咽下一大口黑咖啡,说:你开车穿越西部,听乡村乐,“66号公路,带我回家”,这得是一个晒得黝黑的牛仔弹着破吉他给你唱;想听流行乐,那就去酒吧,要杯百利酒。你可能觉得,Patsy这样的就属于后一种。不,她认为自己绝对是乡村歌手。

可事情往往出人意料。“Crazy”,就是你刚听的那首,偏偏是打酒吧里冒出来的。Patsy的男人先发现了这首歌。那晚他在酒吧等Patsy。旁边有个自动点唱机,投币的那种,他随便点了一首,挺喜欢,想让Patsy也听听。这就是“Crazy”。写这首歌的人叫Willie Nelson,那时候还没啥名气。Willie的风格跟纳什维尔乡村乐可不一样,可以说很另类,比如一首典型的乡村乐会用三个或四个大和弦,但这首“Crazy”,小七和弦、大七和弦跟其他小和弦搭配着来,像爵士乐。——保罗的大手在空中比划着,手指好像按在一把看不见的吉他上。

而且,他接着说,Willie写的歌词很棒,听这段,——他把磁带倒回一截,迅速按下:“Worry /Why do I let myself worry /Wondering /What in the world did I do”,听这串“W”,唱得失魂落魄,对吧?这个男人正在失恋,所以这歌就是他的心声!说到这,保罗仰天长啸,仿佛他也刚失恋。旁边椅子上的流浪汉掀开破毯子,迷茫地看我们一眼,接着昏睡。我问保罗要不要再来杯咖啡,他摆摆手,接着讲。

Patsy的男人太喜欢这首歌了,把唱片买回家,整晚上听。Patsy很烦,她受不了那种伤感调调。所以,发行人请她翻唱“Crazy”的时候,麻烦来了。发行人打算搞一种全新的乡村乐,他用男声四重唱做背景声——这四位跟猫王合作过,又雇了个钢琴手,加了把电吉他,弄出一套爵士打击乐。Patsy很生气,她可不想让四个男人把她的声音淹没。发行人好言相劝:你只管唱你的,其他的交给我。最后他们和好了。“Crazy”留下一个音乐传奇:据说这首歌是一次录成的。也对也不对。背景乐排练了好多遍,但Patsy只唱了一次。她就那么走进来,用心唱了一遍,成了。她把别人的歌变成了自己的。她给你打开一扇窗,让你看见她的灵魂。“好比一个邻居来你家做客,”保罗说,“喝着咖啡,不知不觉就把她的心掏给你了。”

咖啡喝完了。Patsy的故事似乎还没完。我还想听听“黑咖啡”的故事。然而天色已晚,我便起身告辞。保罗送我到公园门口,不再多跨出一步。谢谢你的歌,我说。Anytime,保罗点头一笑。

电影《甜梦》剧照,杰西卡· 兰格饰佩茜· 克莱恩

后来我得知,Patsy当年一唱成名,那首孤独、甘醇而又温暖的“Crazy”登上了乡村音乐排行榜榜首。她把它带进了卡内基音乐厅。她还成了好莱坞露天剧场的明星。1963年3月,Patsy坐私人飞机去堪萨斯城义演。演出结束,朋友要开车送她回家,她却说:“别担心,该走时我自然会走。”然后上了飞机。天气很糟,飞机飞了不到一半就降落了,次日再次起飞,遇上滂沱大雨,几分钟后,飞机撞在一座小山上。Patsy留下41首歌。她没来得及登上事业顶峰,但她的歌至今传唱。

后来我还去过一次堪萨斯城。那里也有个橡树公园,但是没有流浪汉的点歌台,只有一个跳蚤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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