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网络作家行走燕赵写非遗 | 洛歌:塞上锦霞凝夜紫--访张家口木作非遗传承人吴宝荣

文化   2024-10-14 09:30   河北  


塞上锦霞凝夜紫

--访张家口木作非遗传承人吴宝荣

◎ 洛 歌


1

中秋前夕,我来到张家口市区百年老街长青路,拜访木作非遗传承人吴宝荣。
我的准备不算充分,能收集的资料很少,仅有几篇来自地方媒体的报道,都集中在吴宝荣独特的身份上:中国古兵器复原模型种类吉尼斯世界纪录创立和保持者。我担心七十多岁的老人对现代社交工具的使用熟练程度,没冒然加微信,只打电话询问了地址。然而,我被单行道、拥挤的车流搞得一塌糊涂,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家属院的大门,不得不麻烦老人家来接我。
吴宝荣身材魁梧,不见老态的佝偻,尤其是摆动起来的手臂像可以滑动船桨,手掌厚实且有力。我低声寒暄,对打扰他做活儿感到非常抱歉。他笑着摆手,高喊“欢迎”。我提前了解到吴宝荣一人在家,老伴去了北京,给女儿带小孩。家属院有些破旧,像位孤单的老人,藏在医院和公园之间,似乎被这个喧嚣的世界困住。
门开了。我的视线仿佛被光线逼仄在俄罗斯套娃的缝隙之间,我有一点无所适从。两室一厅的格局显得有点拥挤,独有一张茶几、两个沙发旋出来能够走动的一圈空地。室内堆满了东西,仅摞起来的包裹就占据了客厅一半,而三面不同风格的置物架放置着各种根雕、文玩等。我认不出那些新奇摆件的木料,也辨不准墙上挂着的是哪一种牛头骨或羊头骨。我只认识一排排已包浆且泛着光的葫芦,有茶壶样、水瓶样、南瓜样等等。一阵响亮的蝈蝈叫声抓住了我游离的视线。那是一串木作的蝈蝈笼子挂在门框上,下面放着一个硕大的青花水缸,几条纤小的杂鱼静谧地悬浮着,根本不操心邻居的聒噪和陌生人的来访。突然,阳台上又传来鸟鸣的应和。有鸟,有虫,有鱼,花应该也在。吴宝荣说,这些都是给小外孙玩的。
坐下来,我才发现一摞模型后面的电视机。电视早被主人遗忘了。吴宝荣以为我欣赏模型,高兴地端过来一个,说,这是为建国七十五周年准备的展品,以大境门为创作题材,那些不到一厘米长的青砖和勾缝的白灰都是真材实料。我是来看木作的,说具体点,是看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的那套紫光檀古兵器模型。他指着我的左臂方向,那堆一人高的各色包裹压着十余个红木礼盒,透过盒面镶嵌的玻璃能看见八个十厘米长度的兵器模型,正蕴吐着紫光檀独有的幽光。我试图抽出一个,但没有成功。那些包裹太重。哇,包裹竟然都是牛仔裤改做的。好吧,我实在无法抗衡十几条牛仔裤的威力,还是等主人来吧。

吴宝荣泡好茶。我一杯,他自己一杯。他的杯子很大,里面满是茶垢,掩映着茶汤的浓重。我的杯小些,白瓷经多年摩挲已经泛黄斑驳。我端起来,轻呷一口,轻易获得了茉莉花茶的醇厚。我想:有多少时光沉淀在杯子里呀?或者,有多少时光被锁在这间几十平米的房间里,默默等待着幸运的人来发现和欣赏?

2

吴宝荣是满族人,原籍在北京。他的祖上曾供职于清朝皇宫造办处,属于内务府造办处的体系,负责兵工制造的相关事宜。先祖秉行“弓矢矛刀,行军之要器”的要义,善长制造弓箭刀枪等冷兵器,先后收藏了《武备志》等工艺书籍,并留下一把长弓传家。吴宝荣说,小时候见过那把弓,常跟着长辈们一起把玩。
辛亥革命后,吴宝荣的爷爷举家搬到张家口,行商求活。吴宝荣的父亲于抗日战争中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事地下抗日活动。建国后,吴宝荣的父亲进入宣传系统工作,后来在报社退休,他好读诗书,也喜欢古兵器的制作与鉴赏,闲暇时间更爱与孩子讲述关于古兵器的故事以及文化传承。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吴宝荣中学毕业,像大多数青少年一样,投身到农村建设之中。他天生手巧,返城后接触模型制作,成为探矿机械厂的一名木工,负责制作零部件的模具。后来,他调入市园林单位,先从事汽修,后考取了焊工技师,最后光荣退休。
席勒说:我感到我的拳头上有一支大军。
青年时代的吴宝荣没想到,他的人生也在一双手上展开。
那时候,吴宝荣最大的想法是复原那把长弓,保存对先辈和父亲的纪念。但没有技术的积累,冒然去做,可能会得不偿失、浪费功夫。于是,他决定先做小一点的兵器模型,一把刀或者一把剑。材料选择是个关键,必须实现技术适用和成本可控两个条件。他先后尝试铜、铁、竹等,均不理想,要么遇到不可克服的技术难题,要么材料成本过于昂贵。他发现乌木接近理想状态,密度大,木质坚硬,纹理细腻,且不褪色、不腐朽、不生虫,但做成样品,又觉得欣赏性有所欠缺。于是,他改用了紫光檀。紫光檀同样具有乌木的特性,但稳定性更高,其心材呈深紫色,纹理均匀细腻,切面打磨后形成的包浆亮丽突出,如缎子一般柔润。
木料是钱的成本,制作是时间的成本,最初吴宝荣的时间要多于钱。于是,他走遍市区的红木家具店,淘买一些能用的边角料,直到学会上网,才有了更多的可选性。购买材料时,他不敢设置木料规则,怕对方加价。即使这样,每一次付款也要小心,怕被对方骗了。他不止一次收到废料和假料,比如用表皮部分代替心材,用次等黑檀代替紫光檀等。每次买料最少也要四五十块钱,而最多则达两千块。他工资本不高,除掉生活开销和孩子教育费用,常所剩无几,有时不得不向朋友借钱。截止目前,他在木料及制作上花费了数十万。
吴宝荣拿到木料,按照自己设计的图纸作料、画线、成型、转眼、打磨,制成长不到10厘米、宽1厘米、厚0.5厘米的兵器模型。有了第一件作品,做第二把、第三把的冲动便停不下来。影视剧中,古代兵器大多失真,错误的样式、配置比比皆是。他决定要做一套完整且经得起考据的等比例兵器模型。博物馆陈列品最真实,但无法获取准确的比例信息。他把重点放在资料查阅上,尤其是重点收集《武备志》《天工开物》等古书中涉及兵器的部分。购买正版书太贵了,一套几千元。他跑图书馆或上网查阅,自己整理鉴别资料。他笃定:做就做好、做对。
2018年,吴宝荣完成655件兵器,成功向伦敦总部申请了吉尼斯世界记录。三十年的漫长时光比紫光檀还亮。

3

吴宝荣要安排午饭。我说采访有要求,要尊重老艺术家,不能麻烦老艺术家。我付了饭费。饭后,他取出一套新书,直接放在我包里,坚决不要书款。随后,他迫不及待地展示作品,一件接着一件,两把弓、三把弩和十余只羽箭,摆满客厅余下的地面。我像谨慎的土拔鼠慢慢挪动,实在怕不小心踩坏了这些宝贝。
“……这把弓最漂亮。弓稍两段的皮毛是真的吗?还有这张蛇皮,做得跟真的一样……弓弦的声音真好听……”
“……拉空弦不好。一是张力没到位,容易伤弓身;二是空弦引发的共鸣也有可能伤害弓弦……”
“抱歉。”
“这张弓是我复原了先祖留下的那把。弓稍那两块皮子是真的,从市场上淘汰下来的边角料,即作为装饰,也起到消减弓弦震动的作用;蛇皮、蛇头也是真的,从养殖场购买的。近几年才完成的,算是对先祖和家族的纪念吧……”
“弓有‘六材’,您这也是吗?”
“厉害!……‘六材’出自《考工记》,以‘干、角、筋、胶、丝、漆’为重要。我出于成本考虑,材料标准有所降低,何况我的制作以模型为主,只取形似,不,是形同……”
“意思是这些弓弩都不能用于实战?”
“能的。这些箭矢都可用……考您一下。地上这些箭矢怎么分类,怎么用?”
“没羽箭、两羽箭、三羽箭。没羽箭主要用在弩上,两羽的也可用在个别弩上,其他则是用在弓上。有四羽箭吗?”
“有的。但速度最慢。最快则是三羽的。”
“受教了……呀,这是诸葛连弩!”
“非常正确。这是我参照《武备志》里的记载和博物馆的实物做出来的,是所有弓弩中最费时间的。”
“看得出来,它的工艺最复杂,木工活儿最多。俗话说,木匠看尖尖,瓦匠看边边;木匠好不好,全凭看卯窍……”
“这你都知道?”
“嘿,不是俗话说,是我爷爷说。我也是木匠世家……”
“……鞭打快牛,锯使两头;稳提稳下,不要硬杀……”
“……轻来轻去,不要狠锯。稳、轻、直一条线,硬、杀、狠曲曲串……吴老师,我们学的是不是一本秘籍?”
“哈哈,一个祖师爷呀。木匠活里,斧、锯、刨是基本功,而真正的技术活儿还在这‘尖’。你看连驽,包括所有的驽。这里……尖儿主要指榫的制作。榫卯的操作质量决定手艺的高低,因为它直接反映木工在翻样、识图、选料、画线和加工等方面的水平……”
“这个我爷爷没说过。七十二行,巧属木匠。您说的榫卯工艺应该高在‘巧’字……这把连驽有许多榫卯连接,最难的在哪儿?”
“铜弩机。我本来也想用木料,样子一致就行,但发现难以达到物理制动的要求,便使用铜料。海淀一个博物馆有原件,我去临摹了好几次。回来后,先做纸样,再做木件,然后做好模子,交给福建的一作坊做,花了八百多……”
“估计您亏了,对方有了模子可以做更多。”
“不亏。他早在网上卖这个部件了。我希望他卖得越多越好,这样可以有更多人去制作连弩了……”
“咦,这把驽挺特殊呀,少见。”
“我在山西旅游发现的,地摊上的旧货,经过查证,确定是苗族驽。”
……

吴宝荣和我,是导游与游客,还是老师与学生?真心与虚心耳。

4

吴宝荣不擅长讲故事,但作为一名虚心的听众,我总能从零零碎碎的表述中,梳理出更多的故事来。
其一,关于学习。
他有十多年未看过电视。那些琳琅满目的摆件已经掩盖了电视存在的价值,像截存下的静止镜头彰显了主人的兴趣。因而,他所有信息的来源与大多数人一样来自网络。我大学毕业刚赶上计算机普及,而吴老师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他说,五笔输入法是自学的,并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甚至随身携带字根表,每天散步、登山、买菜等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当他一边整理模型袋子,一边嘴里念个不停:“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猛一听,还以为什么咒语。我特意参观了书房。里面除了一台老式电脑,便是一排整齐的书,像琴键一般挤在书桌上。电脑键盘和连接电脑的数位板整洁无尘,说明主人一直在使用。这可是一位已过古稀的普通退休工人啊。我不无汗颜。
其二,关于创作。
我喜欢这样称呼吴宝荣的木作技艺。创造性活动总要接受一些意外的考验,从而成就对艺术的执着。他也不例外,偶尔也出现难捱的沮丧时刻。眼看一件作品大功告成,加工到关键处却遇到木料上的断纹,或者由于力道过大、工具粗陋,不小心雕深乃至刻断了尖榫。功亏一篑的低落实在难以承受,吾宝荣不得不停工。他会出去走一走,约上好友转转太平山,但很快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问题、不足,并在一两天之后重新开始。吴宝荣承认,做活对家人的影响很大,常出现一些争吵和矛盾。有一次,吴老师做活动静太大,老伴很不高兴,中午做好饭也没有叫他,他便悄悄关好阳台工作间的门,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老伴见他连饭也忘了吃,便开始理解和尊重他的选择,尽量在生活上多支持。
其三,关于未来。
吴宝荣说,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的主要精力依然放在中国古兵器模型的研究与制作上,对《华夏古兵器汇编与图谱》这套书进行增补。我问起收徒弟的事情,但没想到这个问题成为今天采访最难回答的。吴宝荣先讲了一件小事,他曾去拜访一个人,对其的认同和建议特别期待,但对方说这些古兵器模型是小玩意,没有技术含量,作为玩具连小孩子都不喜欢。不可否认,有很多人持有这种观点。所以,主动拜师的人很少。他对于将来的徒弟只有一个要求:对方要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不至于在生活与喜好之间陷于两难,无法更好地实现传承。未来还远,吴宝荣却说很近。他目前比较迫切的愿望是,能有一处固定的场所来展示自己的作品,尤其让孩子们可以深入了解中国古兵器的发展历史,从而担负起传统文化传承的任务。

毛姆说:为艺术而艺术,不会比为喝酒而喝酒更有意义。吴老师从未在意什么艺术,而是以工匠的责任和境界,向世界表达自己内心对美的渴望、对历史的尊重。这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也是无愧于漫漫时光的义务。 

5

家里唯一的阳台是吴宝荣的工作间。
约三平米,三面堆满工具,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序地从低就高,像各种工具砌成的窝。晾衣杆挂着三个鸟笼,鸟儿们可能被我惊扰,“啾啾”地叫起来。窗台上的几盆花我还认识,分别是柠檬花和三角梅,低调保持着绿植的模样。
吴宝荣指着鸟笼说,那是两只黄鹂和一只红火燕。然后,他示意我可以进去参观。我笑着摆手,只是倚靠在门口。我爷爷说过: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的行李大姑娘的腰。木匠的工具像大姑娘的腰是不能随意摸的。
一个长条凳大小的车床紧靠外墙,似乎经过改装,平整的台面也可以做工作台。两节未完成的刀具模型躺在台上。那是青龙偃月刀的刀柄和刀头。看来,我还是打扰了吴宝荣的工作。我带着歉意说:“想看您怎样做活儿,可以吗?”
吴宝荣拉出一个马札,坐下来。我也坐在一旁。注意力都集中在模型上,小小的阳台似乎也不小。
几缕阳光跳进阳台,跌落在紫光檀深邃的光晕中。
吴宝荣左手捏住直径不足五毫米的刀杆,右手则握着刀片很窄的美工刀,小心地来回拉动。这是用锯的动作吧。
“这是我自己做的锯,目前最小的。”吴老师将美工刀递给来。刀尖处果然有一排细小的锯齿。声响极小的锯木声,完全淹没在鸟和蝈蝈的鸣叫之中。
吴宝荣的手很稳,小锯子像轻吻着木料。“工具多是自己做,省钱也省时间。工具报废率很高的,上周将旧木工锉卖给收废品的,一上称,七斤多……”他像跟紫光檀低语。
我尽量不说话,如同担心打扰一粒种子的发芽。
美工刀据绕着刀杆转了一圈。吴宝荣吹掉锯末,再拿出一把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琢。时间像细微的木屑一样,一片一片掉在地上。刀杆顶端渐露出一个木榫的尖头。
刀杆和刀头一接,一杆等比例的青龙偃月刀完成了。
该打磨了。吴宝荣拿出三张砂纸,说:“先用240目,再用320目,然后是600目。规格不同,作用也不同,打磨的时间、劲道等更是不同……最后用布砂轮抛光……”吴老师用脚尖儿指向一侧。我的角度却看不到。
其实,哪件工具放在刀具模型上都不好用。吴宝荣沉下肩,收住腿,缩紧身体。这样能够更好地保持手臂及手指的稳定性。他如同用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一柄小小的刀具模型。此时,极有节奏的“沙沙”声比鸟叫还清澈动听。
吴宝荣时不时停下来歇息一会儿,跟我聊上几句。他说,怕掉个钉子啥的影响邻居,便买了一块旧地毯铺上,花盆砸下来都没事。所以,拿了吉尼斯记录后,邻居才知道他平时干什么。车床下面垫得更厚,是旧被褥改成的棉垫。
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做这个真一点收入也没有吗?”
他停下来,说:“您在我家看到的都没收入。我有时会出去做一些桌景,饭店包房餐桌上那种,像崇礼的奥运村、市区的大饭店,主要也是为了宣传我们的塞上风光、山城小景,酬劳不多……不过,喜欢啊,自然无价。”
我没有任何问题了,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如同晚霞是黄昏的答案。此刻,晚霞似锦,紫檀留彩,美好的瞬间即成永恒。这位山城老人对模型木作的热爱比霞光还热烈,将在弥久的时光中永不磨灭。
那晚,我在吴宝荣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下:塞上锦霞凝夜紫,一品老木做古兵。



作 者 简 介

洛歌,本名刘大明,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起点、一路听天下等网络平台发表作品,其中公安题材长篇小说《特别的特》曾获“中国青年作家杯”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同名广播剧在“爱奇艺”等平台上线。代表作品:长篇童话《故宫猫:无论你是谁,都应该成为自己的王》。


河北文学院
河北文学院(河北省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1991年由河北省委、省政府批准建立,在河北省作家协会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2017年省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并入河北文学院。其主要职责为组织全省优秀中青年作家进行纸面及网络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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