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网络作家行走燕赵写非遗 | 总攻大人:我与乐亭皮影

文化   2024-10-08 10:20   河北  


我与乐亭皮影

◎ 总攻大人


我的乡音有些特别。
朋友和同事偶尔听我说家乡话,总会玩笑说我在“唱歌”,每个字音都落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这大概是“老呔话”独有的特点。他们很爱听我说家乡话,每次我打电话给家里时,他们都会凑到一起来听。我总会建议他们去听一听乐亭皮影戏,它的唱腔与乐亭话本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时而优美轻柔,时而夸张激昂的唱腔,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当中。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生活在乐亭县这片土地上。那时爸爸妈妈都在做生意,一家人住在乐亭县城的北新街,爸爸负责外出进货,妈妈则在家里理货卖货。当时的北新街是整个乐亭县最繁华的地方,紧挨着供销社大厅,白日里繁华喧嚣,夜里也充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每到晚上七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酒足饭饱,就会在大厅前面的广场上集合。密集的鼓点敲起来,装扮好了的秧歌队会伴着唢呐和鼓点扭起乐亭大秧歌。我会搬着椅子抢占最好的位置,等秧歌结束之后,拉上哥哥和所有的好朋友,激动地等着当晚的重头戏压轴出场——乐亭皮影戏。
一盏盏昏黄的灯光点亮夜幕,一方小小的舞台缓缓支撑起来,朴素简单的桌案,干净整洁的幕布,没有什么炫目的灯光,也没有华丽的布景,仅凭这微弱的光线和幕后掌杆人的双手,一个个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皮影人物便跃然眼前。
小时候我总是好奇,皮影怎么会能那么灵活,那么舒展?它们的每个关节都像是真的活了一样,不管是跳跃还是行走,是孙悟空翻筋斗云还是仙女莲步轻舞,都活灵活现,匠心独运。小孩子不懂什么叫规矩,既然好奇,又实在喜欢,便总想去幕后看一看,甚至是摸一摸。每天演皮影的操纵员里,最有话语权的就是胡子白花花的“张姥爷”。
张姥爷年纪很大了,但精神抖擞,嗓子嘹亮,他唱的《三打白骨精》是我最爱的剧目。我至今不知道为何不管年纪大的还是小的,都叫他“姥爷”,只记得自己为了能触碰到梦寐以求的皮影,也跟着其他人屁颠屁颠地天天喊“姥爷”。约莫是我拍手叫好最积极,喊“姥爷”喊得也最虔诚,所以那日夜里演完皮影收拾戏台的时候,张姥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呵斥偷偷摸摸钻到幕后小心翼翼触摸皮影的我。
张姥爷总是很宝贝的木箱子就在桌上,里面数不清的皮影整齐地摆放着。近距离看着,它们的色彩远比在幕布外更加鲜明。当年的照明条件不好,幕布的材质也比如今差许多,但皮影的独特性丝毫不曾削减。
张姥爷的皮影都是他亲手刻制的,每一张都是他的宝贝。我摸了几下,心里如长了草,越发兴奋期待,便不管不顾地想要拿起来看看。皮影后有线和手杆,它们便是靠着这两样东西,在皮影戏人手中“活”过来的。
我的手已经快要碰到手杆,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还以为是张姥爷不高兴了,要怪罪我,哪知是我妈妈来了,不住地跟张姥爷道歉,说孩子小,不懂规矩,别给您弄坏了什么。张姥爷嘴里叼着手卷烟,笑嘻嘻地将我拉过去:“小孩子喜欢皮影是好事,要是没有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将来皮影又要靠谁传承下去?”
张姥爷的人和他的长相完全不一样。他的眉毛很浓,眉心有川字纹,平日里不笑的时候总是感觉很凶,所以孩子们都怕他。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能将皮影演得那么好,怎么会是凶巴巴的人呢?
张姥爷揉了揉我被拍红的手,将我心心念念的手杆放在我手中。握住手杆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经年岁月至今不曾磨灭那种冲动,如今想起,我依然对那一刻的感情感受深刻——我也想要成为皮影戏人。
戏散了,广场上人烟也散去,我就在那微弱的灯光下,闻着张姥爷身上的烟味,坐在他的膝盖上,听着他的教导,试着牵动手杆,让皮影动起来。那时我激动极了,浑身都在发抖,张姥爷还以为我害怕,在耳边温声地与我聊天:“丫头,知道皮影是怎么做的吗?”
我诚实地摇头,又带着渴望去看他的脸。张姥爷握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操纵皮影,看着皮影明显动作灵活起来,我心中喟叹的同时,也明白这小小的方寸戏台上,每一个皮影的由来都不简单。
“从选皮开始,就很讲究啦。”张姥爷的口音呔味浓郁,娓娓道来:“选好了皮子,还要再制皮,把人物画出来,再一点点镂刻,敷彩,发汗,熨平,连缀……”
“真是好多道工序。”小小的我哪里听得明白,脸上怕是过于迷茫,惹得周身大人和张姥爷都笑起来。
“听不懂没关系。”张姥爷慷慨道,“会欣赏,有眼光就中咧!”
小小年纪的我这下也能明白张姥爷在夸我眼光好,跟着笑了起来。那天夜里的特殊体验,并未让我就此对皮影不再好奇,甚至更加激发了我想要“拥有”的愿望——我想要亲手刻制皮影。就像张姥爷的宝贝木盒子一样,我想要一个装满了我的皮影的盒子。
乐亭皮影戏分忠奸两面,行当分得极细,在生、小、髯、大、净中,还分了小生、老生、文生、武生、穷生、青花、闺门、刀马、文髯、武髯、毛净、红净等等。小孩不懂那么多,只心心念念想自己演《三打白骨精》,刻制自己的孙悟空。
要做皮影,自然得先有皮,我记得张姥爷说选皮很讲究,但我条件有限,找不到好的皮子,就只能用纸来代替。有了纸,就可以画稿,勾勒,镂刻,为它涂上各种鲜明的色彩。为了能让它每个部位都动起来,皮影的头、腰、臂和脚都得单独成型,不然即便有手杆和线,也只是个僵硬的小纸人罢了。
我的雄心壮志,在这个环节遭遇了滑铁卢。普通纸张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可见皮影,缺了皮就没了灵魂。几次尝试未果后,我又想换成纸箱试试看。因为家里做生意,不断有货物来往,家里积攒了不少纸箱。我把纸箱拆了,用自制的刻刀来镂刻大圣的模样。有了一些硬度后,成果看起来比轻盈的纸张好了许多,但也完全无法使用。万念俱灰之下,我在一个夜里皮影戏剧目演完后,厚着脸皮找上了张姥爷。
张姥爷那天心情不好,眉宇间阴沉沉的。后来我才知道,是皮影戏团里一个唱戏极好的奶奶前不久去世了,本就人员不多的戏团里失去了骨干,姥爷也失去了他的挚友。见我拿来的失败品后,张姥爷显得十分错愕,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好久。之后他将我爸妈招呼了过来,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那天晚上他很快就走了,只留下我失魂落魄地守着手里的纸影。
隔天是个周末,我不上学,早上刚起来,妈妈就神神秘秘地带我出了门。我心心念念我的皮影,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哪怕妈妈要带我去赶集,我也是高兴不起来的。我没想到妈妈会带我去张姥爷家。
至今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张姥爷家门口有一棵大柳树,树干又粗又壮,柳叶长长垂下来,哪怕是我这样的小个子,也有些被柳叶打到头的危险。
张姥爷家里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有石墨,拴着一头驴,那天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他自己,妈妈带我来了之后,他便领着我们去了后院。
老人家的院子分前院后院,后院还有几间房,外面看着其貌不扬,掀开帘子进去,明显比前院整洁素净许多。张姥爷嘱咐我们母女别把灰尘带进来,妈妈立刻抱着我好一阵拍打。进了正屋,我就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了。
张姥爷要带我一起刻制皮影!
看到桌案上专业的工具和干净的皮子,我当即大喊一声,吓了妈妈和张姥爷一跳。
张姥爷立刻警告我:“可别乱跑,碰坏了伤到了自己,我可不赔啊!”
我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嘴里一直念叨着:“皮影!姥爷教我刻皮影!”
张姥爷笑着摇摇头,指了个位置让我坐在他身边,有些无奈道:“你昨天拿的那是什么,脸谱画得乱七八糟,水彩笔怎么能拿来画脸谱?纸壳子也是绝不能代替皮子的,皮影人必须透光好,才能由灯打在幕布上自如行走,根据皮影人不同的身体部位,对皮子的要求也都不一样,你看这块。”
我惊奇地盯着张姥爷手中的皮子,姥爷的手布满皱纹和斑点,但那却是我幼年时看到过的最无所不能的一双手,它熟稔地将皮子风干,压平,连缀,每张皮子连薄厚都是不一样的,严谨且考究。
张姥爷好像会魔法一样,真正的刻刀在他手里,不拘从哪里动刀,全凭手艺人习惯,流畅地沿着早就印好的图样,用不同的刀法雕刻出皮影人的各个身体部位。
“今天就给你刻个孙大圣。”
张姥爷叼着手卷烟,手上娴熟利落的刀法看得我眼花缭乱。为了让我有参与感,也不伤到我的手,张姥爷最后几刀才握着我的手一起来刻。他的手粗糙、干燥、温暖,有着与年岁不同的稳定,我想,那或许就是掌杆人和皮影人的手。
顺刀、逆刀、明刀、暗刀、笔刀……没过多久,我的孙大圣已经在姥爷手里诞生了!
“姥爷,你可真厉害呀,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
我用可以想象到的最美好的话语来赞美张姥爷。可我发现这也还是不够,年龄太小,我语言匮乏,内心的感激和喜悦根本无法全部抒发。
但最淳朴的赞美,已经是张姥爷最受用的了。
他敲敲我的脑袋,跟我说:“还没完呢,还有更厉害的,丫头瞅着。”
我瞪大眼睛,看着张姥爷给初具其形的皮影人涂上色彩。
乐亭皮影的涂彩也非常讲究,常用的颜色有黑、红、黄、绿和灰,涂彩的过程更是个精细活,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毁了一张好皮子。张姥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涂彩需要戴上老花镜。他一边涂彩,一边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孙大圣。
我夸张地说:“我要粉色的大圣爷!”
“胡闹,哪有那种颜色的孙大圣!”
现在回想,还好张姥爷没听我胡言乱语,不然便不会有那样色彩协调,俊美不凡的大圣爷了。涂彩到最后,姥爷让我一起上色。若全都由姥爷完成,也就不算是我的皮影了。我十二万分小心,生怕毁掉了爷俩一天的心血,力求每一笔都平顺自然。终于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我长舒一口气,以为皮影刻完了,可以收工了,巴不得立刻带着我的大圣爷去跟同学和朋友们炫耀。
张姥爷却说:“还没涂油呢,涂完油还要连缀,连缀了再镇压,压上个一年半载它就不会变型了,天长日久,哪怕往后气候潮湿,它也不会褪色。”
我当即傻了眼,这意思不就是说,我要等上个一年半载,才能拿到我的大圣爷?可那个时候我都要上初中了,学业繁重起来,哪里还有心思摆弄皮影?我好一顿哀求劝说,想让张姥爷涂完油就把皮影给我,别再弄什么镇压了。
张姥爷看起来不太高兴,说这是规矩,要么别要了,要么就耐心等待。兴高采烈了一整天,回家的时候却丧着一张脸,一步三回头,充满不舍。妈妈说那时候我的表情,就好像张姥爷抢了我最心爱的珍宝一样。
我不太记得那一年是怎样度过的,总之,我为我的大圣爷牵肠挂肚,辗转反侧,在墙面上刻下了一个又一个正字,期待着一年之期的到来。
这期间,每次张姥爷演皮影,我也都是一场不落来看,除非生病了实在起不来,否则绝不缺席。只是后来,张姥爷渐渐很少来演皮影戏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二叔顶了上来,姥爷的宝贝木盒子也都是他每个夜晚背着来,背着去。
我那时小啊,什么都不懂,就去问,姥爷去哪了?什么时候再来呀?我喜欢看他演的皮影戏,喜欢他的唱腔。二叔总是摸摸我的头,说姥爷累了,在家休息,过阵子好起来就来了。
可我再也没见过张姥爷来。
一年之期到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姥爷为什么不再来了。姥爷生了病,卧床不起,半年不到的时间,已经意识不清,奄奄一息。去拿皮影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张姥爷。他倒在炕上,盖着打了补丁的被子,哪怕天气很热,还一直说冷。
我从二叔那里拿来皮影,想着要和姥爷道别才算有始有终,于是在征求了母亲的同意后,再次去见了张姥爷。二叔那会儿就在张姥爷身边,姥爷好像突然精神好了一些,看见我手里的皮影,笑眯眯道:“丫头还真有耐心,等到今天才来拿,以后准有出息。”
我心里莫名堵得慌,虽然被夸奖了,却高兴不起来。我看看二叔的脸色,知道姥爷怕是不好了。
“老二啊,我做了一辈子皮影,我的心,我的肝,我所有的梦都在里面了,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想下海经商,赚大钱,没几个愿意接这老手艺,可是老二,你不接我不接,这手艺不就丢了吗?”
乐亭皮影戏历史悠久,最远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若无一代又一代的匠心人传承下来,早就遗留在了历史海潮之中。
“老二,你一定要,一定要将它好好传承下去,不能让人忘了它,让更多人了解它,传承它,把皮影戏发扬光大……”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的弥留之际,还是我敬佩的张姥爷。我始终记得姥爷闭眼之前的喟叹,他说他这辈子值得了。很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想,怎样的人生才算是值得了呢?每个人对人生值得的看法都不相同。而张姥爷的人生意义,应该就是传承和发扬乐亭皮影戏。
在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公布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的通知》里,唐山乐亭皮影榜上有名,成功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而且这是唐山市的唯一项目非遗项目。
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我踏上了返乡之路。
我突然很再去看一看那个做了一辈子皮影的老爷子。可惜经年日久,乐亭县的变化翻天覆地。当年的张家早已不知搬到了哪里,我遍寻不到张家人,也就无从寻找老爷子的安息处。不过这也无妨,因为我在乐亭博物馆看了一场专门为乐亭皮影举办的展览。
走过每一条长廊,看过所有皮影的脸谱,就好像又见到了姥爷叼着手卷烟刻制皮影的样子。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得他的面孔,却一直清楚地记得他如何挥动刻刀。看完展览走出门后,我迎着阳光,拿出了包里携带的宝贝,那二十几年前,姥爷和我亲手刻制的孙悟空皮影。
就像姥爷说得那样,经过足够时间的镇压之后,哪怕过去了二十年,皮影也没有任何褪色和破损。它被我好好地封存在相框里,孙大圣的脸上仍是那副栩栩如生的桀骜不驯,仿佛无论什么艰难险阻,都不能阻碍他前进的脚步。
这不是正如乐亭皮影戏的今天吗?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不曾忘记那些古老经典的艺术,未曾将它们淹没在时光洪流之中。
姥爷,你在天上看到,一定很高兴吧?



作 者 简 介

韩小庆,笔名总攻大人,河北唐山人,晋江文学城签约作者。已出版《踩着星星奔向你》《如玉生烟》《言笑弯弯》《觅你朝与暮》等十余部畅销小说。作品《风沙将我吹向你》《强极则辱》《言笑弯弯》《你是我唯一星光》等多部作品签约影视版权。影视剧《爱在天摇地动时》原著作者。第五届当当网影响力作家网络文学作家榜、橙瓜网络文学奖年度百强作品获得,作品入选2024河北网络小说排行榜。


河北文学院
河北文学院(河北省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1991年由河北省委、省政府批准建立,在河北省作家协会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2017年省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并入河北文学院。其主要职责为组织全省优秀中青年作家进行纸面及网络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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