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展 | 《四川文学》 | 四四:等闲秋又来

文化   2024-10-18 16:20   河北  


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四四


四,原名赵海萍,河北邢台人,生于1980年,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清明》《雨花》《长江文艺》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远山中的淡影》获得第四届三毛散文奖。



等闲秋又来
□四四


1

上午,九点一刻,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的雨暂时停了下来,远处的高楼清晰可见,而更远处的太行山则隐藏在浓雾之中。

那处年久的、破败的、卑微的院落也隐藏在浓雾之中。虽然,它像一盏明灯,像我身体内的某个重要的器官一直陪伴着我,使我获得许多慰藉和勇气。多年以来,即使走在凶险又孤独的道路上,我也毫不气馁和颓丧。因为,那所院落之中还住着两个与生活这个无情的怪物对抗并战斗着的老人,他们刚刚迈过“七十三”那个不吉利的坎儿。两年前,老年男人患上比较凶险的鳞状食道癌,他笃定活不了了,因为他的母亲和大姐都是被这个恶魔掳走的。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淡定得像一块石头,嘴角微扬,眉眼舒展,脸上居然呈现出少有的慈祥温和的笑容。显然,他认命了,并且做好了随时和人世告别的准备。比他小一岁的老年女人属虎,长年累月的繁重劳作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稀疏的头发荒草般覆盖着头皮,荒草下的污浊的头皮清晰可见;她的眼睛并未深陷,但目光浑浊,空洞黯然;廉价的劣质假牙使得她的下颚变了形,并且唾液增多,吐字也不太顺当。   

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与我咫尺相近,却又与我天涯遥远的亲人。

苍灰色的天穹不疾不徐地向四面八方铺展,安静、肃穆、典雅,既象征着诚恳、沉稳、考究等哲学意味,也预示着深沉、颓丧、消极等晦暗情结。我的父母的一生都将以这种颜色示人。或许,我的论断太过偏狭,在他们各自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他们短暂地呈现过红绿橙黄等明媚一些的颜色。那时,他们还没领略过生活这个无情怪物的獠牙和利爪,也没失去对未来的信心和热望。

站在阳台上,我紧紧盯着楼后的一个有着绿色铁丝网护栏的小院子,住在院子的两户人家来自附近的拆迁户,为了省钱,他们暂时落脚于此。小院子被分成了许多区域,最西边有个长条状的隔离区,我经常能够看到两条体型壮大的金毛犬在里面快活地奔跑,交合。余下足有三亩地的区域则种植着玉米、谷子、黄瓜、番茄、豆角、大葱、土豆等各种应季作物和蔬菜。北边简易房里住着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他经常蹲在菜地里劳动,有时像在锄草,有时像在给蔬菜们捉虫,有时则提着一小桶食物朝两只狗走去。从背影看,像极了我的父亲。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父亲,毕竟,他要比我父亲年轻得多,并且他过着恬静、安逸、悠闲、自在的生活。但是,我多么渴望他就是我的父亲,他和我母亲——两个饱尝了辛酸、苦难、屈辱,并且在人生的暮年仍然不能摆脱桎梏的老人住在我的目之所及之处。这样,我们之间就会多一些照应和理解,而不至于造成太多爱而不得、见而不得的遗憾。

雨又开始下了,急遽而迅猛,如磐如注。树木在风的摇撼下剧烈地抖动着,也许是雨的力量太大了,它们敲击树叶的“哒哒”声使我感觉紧张,进而恐惧。或许,它们也积攒了太多的悲苦和愤怒,以及山一样沉重的负担和委屈。我暗笑自己近乎荒谬的联想和矫情。雨就是雨,对于这个世界,它们既不因为参与而煞费心机,也不因为旁观而沾沾自喜;既不因为施恩而居功自傲,也不因为破坏而卑陬失色。不像人的一生都被各种情绪所困囿,所戕害,所征服。

窗外,苍灰的天穹静默,遥远的山峦静默,密集的楼群静默……室内,酣睡在沙发上的美短猫静默,老榆木书架上那些覆盖了细尘的文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书籍静默,植物和家具静默……

在这浩大的天然的静默里,我本应该继续之前的阅读;或者,像真正的歌迷那样沉浸于刀郎的《山歌寥哉》;或者,铺上毡子和宣纸,临摹一张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然而,我不能——心间莫名翻滚着无法言说的喧嚣,是一种纠结着落寞、忧愁、悲伤、愧疚、沮丧、焦虑等消极情绪的混合体——像个燃烧的火球,在我的体内疯狂地乱窜。我不能平静,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当前这份粗鄙清简的安逸,是因为那赐予我生命之人还在受苦。倘若,只是那些没完没了的农活折磨他们老病衰颓的肉体,也就罢了,毕竟,一夜的休憩之后,那些疲累就算不会完全消失,也终归不会幸存太多。然而,他们遭遇并承受着比肉身之苦深重千百倍的精神之苦。这是一种慢性的、长期的、顽固的痛苦,既来自于他们自身性格的局限,也来自于他们曾寄予美好愿望,并试图获得活着的勇气和尊严的孩子们所赐。

我曾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等“宿命论”的观点解劝他们,诱导他们接受已然降临于他们的不幸。在我的蛊惑下,他们短暂地认了命,并且坦言要放下心上磁铁般的重负,善待自己,善待时光,像村子里大多数老年人那样度过望得到尽头的余生。

然而,苦役恒在,没有尽头。

短暂地认命似乎亵渎了他们作为父母、作为农民、作为独立又拥有思考能力的个体的身份。更为愁苦,更为不安,更为焦虑……他们沉陷于更黑的暗夜、更深的泥潭,更迷惘的荒野,在那不能安放心灵的更为深艰巨重的绝望之处,他们一次次找回自己,毫不犹豫地把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欢欣喜悦地背负于肩,是的,欢欣喜悦地,就像是获得了某种闪耀着璀璨光芒的宝物。

在这场一时不会停止的苦雨中,在年代久远、光线暗淡、散发着腐浊气味的老屋里,两个被恶狠狠的时光蹂躏得面目颓丧、神情呆滞的老人坐在长条木桌的两端,桌子上放着一瓶白酒、两个杯子、三个小菜。父亲频频举杯,朝着相濡以沫五十年的妻子、空荡破败如他一样沉闷坚硬的房屋、“山河破碎”“包修忍辱”的自己。母亲呢,她一改往日低眉下意的“附庸”面目,一杯又一杯地回敬着眼前这个使自己爱恨交织、百感交集的男人。

“我最是对不住你。”父亲的眼神满含着歉疚,语气也温软下来。他素来凛严威憺,不苟言笑,既像冷硬的石头,也像倔强的老牛。也许是体内的酒精助长了他的勇气;也许是他一直存有向眼前这个不离不弃、见证并分担着他所有苦难的女人忏悔的念头;也许是他担忧自己时日无多,不能赶在踏进那最后的死亡之门以前获得谅解。

母亲并不言语,也没有眼泪从那两个浑浊、干枯的深渊里流出来,那是镶嵌在瘦削、枯黄、褶皱横生的老脸上的深渊,大而无神,无神而空荡,空荡而哀伤——它们曾经是翻涌着浓烈爱意和明媚希望的泉眼。如今,泉眼干涸,死一样归于沉寂,正如母亲那颗千疮百孔几近碎裂的心。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她喝下过多少比白酒更为烈性的毒汁啊,那些掺杂着羞辱、沮丧、懊恼、绝望的暗黑的液体从从生活的缝隙汩汩溢出,不声不响,不止不休……她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良久,她试图走上那条永恒的获救之途,以得到拯救和解脱。然而,像眼前朝她频频举杯的老年男人一样,她总是于心不忍,并不是由于懦弱和对人世的留恋,而是逃跑的时机还未到来,因为未竟的使命仍然像不灭的群星照耀着她,引诱着她。

父亲和母亲坐在长条木桌的两端,像是两个非常相爱的幸福的人,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好像喝下的是水或稀饭,直到被酒精麻痹了脑神经和中枢神经,俨然烂醉如泥的人。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然而不受控制的身体径直趔趄着倒在炕上。一会儿,父亲那仍然粗狂沉闷的鼾声便响彻了整个屋子,而母亲则蜷缩着小小的身体,紧挨着父亲,她总是那么隐忍、卑微,就好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可以忽略的微不足道的斑点,一个被抽走了思想和思考能力的躯壳。他们几乎要抱在一起了……一些美好的梦落花般流星雨般纷纷降落在他们身上——两栋装修一新的楼房从地面缓缓长出,是他们喜欢的现代简约风格。两栋楼紧挨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及孙男嫡女们住在里面。他们生活富足,快乐美满,相亲相爱……

遗憾的是,这个场景仅仅是我的凭空想象,是的,我渴望父亲和母亲日日酗酒,喝醉了就依偎着躺倒在大炕上睡觉。那样,他们便能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也便能够彻底摆脱精神和身体不得不遭受的煎熬和折磨。

真实情况是父亲嗜烟如命,但从不饮酒。而母亲则烟酒不沾。父亲在四十多岁的时候遭遇过一场车祸,导致肺部破裂,断掉四五根肋骨;五十到七十岁之间,他曾被焦虑症缠身,患过三次脑梗。然而,以顽强、坚硬、刚直等品质获得认可的父亲脑袋灵光,思维活跃,逻辑清晰,并且语言功能丝毫不受损害。或许是因为上辈子积德太多,而这辈子做人又太过仁慈和善、隐忍奉献,母亲一直也没被疾病眷顾,虽然瘦削,但体质绝好,干起活来心手相应,游刃有余。由此,两个人间清醒不得不清醒地活着,熬着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的苦日子,经受着生活的戏弄,以及儿子们所赐予的动荡不安、担惊受怕,以及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羞耻。


2

等闲秋又来。

虽然毫无迹象,但是再过三天就立秋了。然而,眼前的这场雨意味着什么呢?收获吗?然而,收获又意味着什么呢?尊严吗?然而,尊严是真实存在的吗?像雕刻着精美或朴拙花纹的瓷器,像一本书、一棵树、一副画、一盏灯等实物那样真实存在着吗?

“只有干活才能安心”。这是父亲的经典座右铭,我在残雪的《赤脚医生》里看见过它。想必作家残雪是深谙农民心理的,正如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一个生错了性别的不合时宜的孩子,是深谙父亲心理的。自然,我也过早地洞察并领略了这句话的奥义。

父亲对于劳动的热爱既出自农民的本能,也迫于艰难的生计。他把一个男人全部的热情、耐心、智慧、力量都献给了它,甘愿被这极具重复性,且充斥着不确定因素的苦役所束缚。不仅如此,他还把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壮硕的牲畜一并献给它。

如今,年轻的妻子已经变老,但他仍然手执马鞭催促着她,也催促着他自己,把他们赶向等待耕种、浇水、除草、施肥、收获的田野。那座种满板栗树的山坡太高了,也太过陡峭,并且没有像样的平坦些的路可供行走。但是,他们毫不畏惧,脚踩碎石,手抓藤蔓或荆条,艰难地把自己运到每一棵板栗树下,每走一步都冒着风险。但他们不能后退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手栽种的板栗树由于得不到管理而荒芜。在春天树液还尚未充分流通之时为它们嫁接;在夏天雨季期间整地改土、刨树盘以促进栗树生长、坐果和果实的发育;在秋天用长竹杆把成熟的板栗蓬打下来,再把四散到草丛或沟涧里的它们捡到荆篮或编织袋里,再肩背胳膊擓地运到山脚下的电动三轮车上,最后为它们去蓬,等待卖出一个好价钱;在冬天看似农闲的时节,为了有益来年坐果,他们要将板栗树基部的萌蘖枝及下脚枝剪除,清除干枯、死亡、过密过长、病虫害枝条。一年四季,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们几乎“长”在田野和山坡。仿佛,家只是暂时安顿身体的避风挡雨之处,而田野和山坡才是永恒地收纳并安抚灵魂的理想家园。

“只要不干死,就往死里干!”年轻时,为了养活儿女,为了在亲朋好友和乡亲们面前挣得面子,他们凭着健壮的骡马耕牛般的身体以及坚硬的铁山玉石般的意志践行着这个时代普天下农民坚守并信仰狠话。总算年轻,疲累的身体经过一夜的休憩便又能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然而,现在,他们俨然两个古稀过半的老人,黄土埋过了脖颈,甚至,那些吞噬人的黄土洪水般一刻不停地朝着他们的头顶漫延……可是他们仍然摆出一副“只要不干死,就往死里干!”的赖皮样子。或许,他们和几十年如一日的劳动建立了太过亲密的关系;或许,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契约,在相互的给予和回馈之间,他们获得了尊重和满足;或许,他们以此抵抗岁月的流逝、人生的虚无,以及必然来临的死亡……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答案,他们无非试图积累更多的钱财,既为了某一天自行解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所必然产生的昂贵花费,也为了能够帮衬已过而立之年依然浪荡漂泊的儿子们的生活。更为直接一点的说法是,他们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有面子、有尊严、有荣耀地去面见长眠于老坟里的列祖列宗。这显然充满了悲哀的戏谑意味!然而,事实的确如此。眼见着依靠他们费尽心机,甚至由于违反政策被罚得几近倾家荡产才得到的儿子们安度晚年已然不太现实。因为儿子们尚身无立锥,过着攻苦茹酸、艰难竭蹶的生活。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往儿子们的生活中扔下巨石,更不忍心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他们只得重新披挂上阵。

多么耿直、顽强、坚韧的人呐!多么迂腐、愚昧、可怜的人呐!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胸腔内又在翻滚着一团火。其实,这团火一直存在,并且永远也不会熄灭。即使作为火种的父母百年之后,而作为添柴加油的儿女们也在这人世间化为灰烬,这团火也将在大地深处默默祭奠,并发出深沉的悲戚之音。

我并不喜欢秋天,虽然秋天的确是个凉爽宜人、色彩斑斓的季节,它象征着成熟和收获,让所有从土里刨食掘金的人获得继续活下去的粮食,以及慰藉,以及希望,以及尊严。然而,它又来了,像在以往的岁月中那样,它迈着坚硬的步伐,脸上布满狡黠诡异的讪笑,也或者是嘲笑、奸笑、狞笑等使人恐慌的恶意。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并且,他们的儿女各自成家,四散在别处——儿女们有了自己的伴侣和儿女,他们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父亲对此心知肚明,不再试图以父亲的权威召唤昔日恭敬顺从的儿女回到身边,辅助他们完成对秋天的敬畏和献礼。是的,在没有人辅助的情况下,两个年老且有病的人万不能把那些成熟的玉米和板栗带回家的。然而,他们并不畏惧,甚至做好了和秋天同归于尽的准备。

事实上,在以往的十几年里,我和姐姐们并没有对父母的秋天无动于衷——他们老了,而他们的秋天仍然如以往那样年轻蓬勃,似乎张着血盆大口要展开一场杀戮。我们总会在自己生活的罅隙一次次返回到那个年久的、破败的、卑微的院落,延续从懵懂的幼年期就开始的艰苦卓绝的劳动。就好像,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深沉地热爱着田野和山坡,也坚定地信奉着是向它们贡献苦力是活着的最最生动有力的证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父亲以男人的权威统治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们。他是一个冷酷、暴戾的人,武断专横,说一不二的人。为此,我们无辜遭受了很多不必要的责难和恐惧。他不能容忍地里长草,哪怕极少量的草都会使他寝食不安,无端恼怒,于是,小小的孩子们就要冒着烈日去田地里薅草,哪怕玉米叶子割破了脸和胳膊,哪怕麦茬子刺入脚底板。他不能容忍旱季带给庄稼的致命威胁,于是,十几岁的姑娘们就要到深井边摇辘轳,毕竟是女孩子,她们力气小,也没有耐劲,眼一黑,就可能掉下去殒了命。他没有多余的钱买肥料,在获得校领导的同意之后,派遣三个未成年的女儿从学校的公厕把粪便掏到桶里,再挑到地里。他决定开采矿石以贴补逐渐膨胀起来的家用,还是那几个看起来柔弱实则刚强的女孩子们为他扶钎,打锤。父亲把柔弱的女孩们当作强壮的儿子来使唤,至于她们身体能否吃消,心灵能否承受,他则完全不会考虑。他从不知道母亲和女孩子们是需要心疼和呵护的,他把她们当作可以分担他苦累的劳力。或许,从“支配”与“统率”的家长权威中得到隐秘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父亲执拗地信奉“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的古老说法,并且将它践行得惟妙惟肖,一丝不苟,甚至颇有些胶柱鼓瑟的意味。

然而,和我们姐妹同龄的女孩子们则过着相对闲逸安恬的生活。她们也参与家庭生活,只是象征性干一些清扫屋院、饲喂猪狗、割草拾柴等相对轻巧,且具有娱乐性质的零碎小活儿。而诸如刨地收割、扶钎打锤、担粪锄草之类消耗重体力的活儿,她们是万万不会被允许尝试的。她们的父亲普遍有着慈爱和善的面目,心软意活,性情恬淡,对于晦昧不清的未来也没有不切实际的追求和向往。为此,她们得到了我们艳羡的思而不得的生活。现在看来,父亲是英明的,是果敢的,是智慧的。而在他的驱使和监督下,我们在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不菲的财富,从而使我们过早地领略了生活的真相。而在当时,我们的心上日日覆压着巨石,对父亲也怀着隐秘的厌恶,甚至诅咒。

“老群家的女子们真能干!”每当我们姐妹干完活,携带着一身脏污和疲累回家时,总会听到在街里歇凉的乡亲们赐予的善意夸赞。当时,我们内心或许产生过稀薄的满足感和自豪感。但比那稀薄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更为清晰更为深刻的感受则是难过和羞耻,以及对于没有尽头的劳动的憎恶,恐惧。这些负面情愫并不来自于身体上的负累,确切地说,它们来自于心灵或精神上的折磨。

我们几乎认定我们姐妹天生都是有罪之人,活该被漠视,被责难,被呵斥,被驱使,而两个年纪更小的弟弟才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上珠。他们圆了父亲十一年思而不得的美梦,结束了他可能被乡亲们耻笑为“绝户头”的风险,让无疾而终的祖父瞑目而去,母亲的腰杆也得以硬挺起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是这个家庭未来的顶梁之柱,即使不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至少,能够成为他们晚年的安慰和依傍。因为他们抱定了“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的传统观念。然而,意外并不体恤他们的殷切期盼和良苦用心,而是像个冷血、野蛮的暴徒掳掠并伤害着他们。

我的两个弟弟曾经也是踏实肯干的好少年,他们并没有因为“儿子”的身份受到特殊的优待,甚至,父亲对他们更为严苛。他们稚嫩的肩膀和手掌也过早地品尝了劳动的苦楚。既不抱怨,也不憎恶,他们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热爱劳动的品性。

直到现在,他们仍然以贩卖苦力为生,大弟弟在内蒙一个煤矿的深井下苦熬青春,采煤,掘进,爆破,喷浆,由于换过好几家煤矿,他几乎对所有的工种都很精通。他不仅要忍受高温、潮湿、阴暗,还要忍受粉尘和一氧化碳,更要忍受单身在外的萧索、悲凉、伤感,那是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孤独。小弟弟则过得行尸走肉般萎靡颓丧,俨然一个吊儿郎当的浑噩之徒。已过而立之年,他仍然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对于前一段婚姻中的女儿不闻不问,就好像那个孩子并不存在,而他也丝毫不为曾经的过错产生过悔意。大概三年前,我试图斡旋他和孩子的关系,但他不为所动,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就是从那时起,我对他彻底失去信心——一个抛弃亲生孩子的男人不算男人,不配得到原谅。为此,从那时起,我切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表面上是为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宁静,实际上则抱着向他施压,而他能够被我的决绝所震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仍然在北京、西安、天津等大城市的地铁工地上辗转;仍然撒谎,吹大话;仍然游走于各色女人们之间,像个没有牵绊和梦想的流浪儿,过着无所依傍、无所希冀、无所作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我乐观地揣测,或许我的小弟弟过早地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和活着的本质——不断流逝的时间之河中的一场幻象。所以,他大义凛然、勇敢无畏地主动选择了一条异乎寻常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道路,即使触犯众怒而被千夫所指,而生养自己的父母在乡亲们面前颜面尽失,日不能食,也不能寐,他也要铁了心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哪怕走上危崖,死无葬身。

想象到此,我不禁哑然失笑,一丝丝稀薄冷冽的寒气从脚底板氤氲而起,源源不断,无声无息。它们郁积在我胸中,紊乱的脑神经一般缠绕,纠结,我感到憋胀,刺痛,乏力……静静地燃烧吧,最好砰的一声……肉体,精神,以及它们所创造的一切顷刻间灰飞烟灭。从而,永恒的终结诞生了!

稍晚些时候,风停雨住,天际黯黯,刚刚经受了濯洗的树木散发着幽润的光亮,麻雀、燕子、灰椋等鸟儿们一边轻快地鸣叫,一边风驰般来回穿梭。那个有着绿色铁丝网护栏的小院子静默着,其间的蔬菜看起来没受到损伤,然而那些废旧轮胎围成的椭圆形花坛中的太阳花则没有那么幸运,它们七倒八歪地匍匐在地,但那些妃红、稼红、大红、深红、紫红、雪青、淡黄、深黄、象白、肉粉的花朵则呈现出昂扬向上的姿态。是的,昂扬向上!它有很多别名,半枝莲,马齿苋,午时花,松叶牡丹,金丝杜鹃,而我最喜欢人们赋予它的另一个美名——死不了。正如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也死不了,即使某一天终归逃不掉那生命内在规律性指向的必然归宿,而他们饱受蹂躏的肉体也已终结,他们的一切努力以及未完成的任务被迫归零——他们也死不了!因为他们早就化作一粒种子,以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在我体内萌芽,生长……



发表于《四川文学》202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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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文学院
河北文学院(河北省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1991年由河北省委、省政府批准建立,在河北省作家协会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2017年省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并入河北文学院。其主要职责为组织全省优秀中青年作家进行纸面及网络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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