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展 | 《当代人》 | 李浩然:乌龟的慈悲 | 附评论

文化   2024-10-19 13:40   河北  



- 李浩然 -



院墙下有个方形小孔,供下雨时泄水所用,大概怕被树枝杂草堵住,留得偏大,野猫可随意进出。在此基础上,我又用石头敲掉了两块砖,保证我和小颖的身躯不被卡住。那一年我八岁,小颖六岁,相较同龄的孩子,都偏瘦小。院子大而空旷,地上铺着两道轮胎印,如同铁轨,一直延伸到大门外。那是辆黑色的桑塔纳,两个小时前,它被大野猪开出家门。它第一次开进清风街时弄出的响动叫醒了街上所有的耳朵,接下来,闪亮的车身又刺盲了所有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轿车,我想清风街上还没人见过小轿车,它像一条鲸鱼游进清风街,造成了震荡,惊叹,还有恐慌,卷起一片无形的滔天巨浪。清风街被淹没了。

当时他们一家三口就坐在里面。大野猪手扶着方向盘,跟每一个经过的人打招呼;兔子坐在副驾驶,隔着车窗玻璃,对外界矜持地微笑(我不会说她是对人微笑,她的眼睛从始至终没落到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小乌龟在后排,脑袋缩在一顶大檐帽里,我只能看到他小巧的鼻子,躲藏在帽檐下,像是探头观望鸡窝外的雨有没有停的小鸡。那个年代,几乎每个男孩儿都拥有一顶大檐帽,我也不例外,但是乌龟这顶是我见过的最耀眼的大檐帽。

房子一共七间,大野猪买了我家和我叔家的两块宅基地盖起来的,盖得比清风街上所有的房子都要高。进屋之前要先迈上五级台阶,台阶上面是一个平台,铺满四四方方的石板,看起来像巨大的棋盘。房子就建在平台上,墙壁镶着白色瓷砖,在阳光下闪烁冷艳金光。两扇铝塑玻璃门紧闭着,没有上锁。这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都做好了用石头把门上的玻璃砸碎的准备,现在用不着了,我有点失望。

我推开门,招呼小颖跟上。她站在我身后,自己玩起了跳格子游戏,屈膝蹲身,双臂摆动,从一块石板跳上另一块石板。我叫住她,你忘了咱来干嘛了?她双脚并拢身体笔直站在一块石板中间,说,哥,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我也没见过,但是相比小颖,我更加有自尊和骨气,我说,我早晚会把咱家的房子扒掉,在上面重新盖一座房子,比大野猪家的还要高,还要气派。

三十年了,这番豪言壮语悬置在半空,无法落地。小颖去世后,爸妈卖掉了那所老房子,将它的所有权交付给了在街上开油坊的张明方,我们搬离了清风街。一年前我重返故土,那所房子已不复存在,在它的原址上拔地而起一座工厂,离很远就能闻到浓稠得几乎要堵塞鼻孔的油腻芳香。

那片废墟依然是废墟。

一切都变了。

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和小颖站在大野猪家的客厅里——当年我们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客厅,在我的认知里,那里该是堂屋,通常光线幽暗,进门一边安着灶台,一边放着水瓮,但这儿完全不一样。小颖不停伸出手指指点点,并试图让我的眼睛服从她手指的支配,哥,你看,这是什么?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说实话,我也被客厅里的电视、沙发、茶几震惊,但出于一个男人应有的稳重,我故意表现漠然,说,别像个傻蛋一样大惊小怪的。屁股却背离我的意志,坐进沙发里,再也不愿离开。小颖着起急来,她龇出两颗兔牙,挥舞起拳头,样子像虚张声势的小狗,哥,我们行动吧。

客厅左右各三个房间,我们决定先从左边搜起。打开第一扇房门,这是一间卧室,靠窗摆着一张木床,蓝色条格床单上阳光闪烁。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走进游泳馆,面对铺设着黄色水线波光轻泛的水面,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张床单,它们如此相像,且都让我产生了想要畅游一番的欲望。另一侧靠墙立着一排衣柜,它们漆面洁白,让人不忍触碰。

一个月前,它们簇拥在卡车车斗里,被一些棉布和垫子紧紧包裹着,由某个遥远的家具厂迁徙至清风街上大野猪的新房子里。卡车跟在小轿车的后面,一路驰进清风街,烟尘和尾气在车后喧嚣,形成巨大的雾团。目睹了这次声势浩大的运输过程的村民互相交流着各自的猜测,有人认为里面装的是粮食,有人认为是砖或者石头,只有老木匠鲁斑一语道破了真相,那是家具,我闻到了木头和油漆的味道。五十岁之后,不断恶化的红眼病已经不允许鲁斑再操持刨子和墨斗,但他的鼻子依旧能够精确分辨出家具的质地和成色。都是上等的实木家具,他晃动着那颗布满秃斑的头颅说。随后,他抽了抽鼻子,又补充道,妈的。当时年幼的我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声简短咒骂中所包含的复杂情绪,但随着鲁斑射在地上的一口浓痰,我领略到了它强烈的攻击性。

我逐一打开那排衣柜的柜门,查看里面有什么可供我们拿走的东西,结果让我失望,里面除了衣服就是被子,虽然看上去绚烂夺目,但一点也不实用,我不可能抱着一堆衣被回家,更没办法把它们处理掉。小颖对此倒是很感兴趣,她踮起脚,从衣架横杆上取下一件藕荷色半身裙,在自己身上比量,对于她来说,裙子显然太大了。她把裙口提过头顶,裙摆依然拖在地上。她的小辫子在裙口外不停晃动,像浮在水面的鱼漂。我差一点就笑出声。小颖的脸探出来,眼睛里闪动着漆黑的光华,她说,哥,我喜欢这条裙子。

哥,我喜欢这条裙子。小颖握着我一根手指,我能感觉到汗水正从她的手心沁出。那时候,我们站在我家门口,看着大野猪一家从街口走来,确切说,是大野猪和兔子走着,乌龟被大野猪抱在怀里。小颖离很远就看到了那条藕荷色的裙子,它在微风中绽放,吸引了很多双隐藏在房前屋后的目光。那些目光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后来很多男人的目光被自家女人的巴掌塞回眼眶。女人的目光占据了绝对优势,街上冷起来。小颖的手很热,她目不转睛盯着那条裙子,直到它在我们面前经过。小颖突然说,真漂亮啊。裙子停了下来。我很意外,同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我听到兔子说,你也很漂亮啊,小姑娘。兔子的声音很甜,赛过我早上喝的蜂蜜水。小颖的脸红了,她笑着,却不再说话。兔子的手伸进了裙子的衬兜里,摸出一块糖,它裹在红色的糖纸里,糖纸在她手心格楞楞直响,小朋友,给你糖。小颖的手缩到背后,我替她接过了糖,没替她道谢。

他们不再停留,从我和小颖身边走过。我注意到乌龟的头,他的头搭在大野猪的肩膀上,头发几乎遮住眼睛,嘴巴抿着,像被无形的线紧紧缝合。

那颗糖最终进入了我的嘴巴,我应该对小颖表示感谢,表现真诚一些,那样的话,她也许就不会哭了。所以我的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我一点也不后悔。糖很甜。令我意外的是,我妈打完我,又开始骂小颖,更加意外的是,骂完小颖,她的怒火竟然牵连到大野猪一家。

有俩臭钱,显摆个啥,开个王八壳子,住个鸟笼子,天天招摇撞骗(她想说的可能是招摇过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男的黑得跟一辈子没洗过脸似的,肥头大耳,简直像头野猪;女的倒白,走路颠脚尖,屁股撅撅着,往前一蹿一蹿的,腚沟子上插个绣球就是兔子;那个小的,整天缩着脖子,怎么看都像个乌龟。

当时我爸正怀抱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没有对我妈的总结予以置评,我妈将头转向他,询问他的意见,你说对不?我爸马上伸长了脖子,猛烈点头,让我担心他的脑袋会从脖子上滚落下来,他说,没错,一个大野猪,一个兔子,一个乌龟。我妈不依不饶,我就说宅基地卖便宜了,早知道他家这么有钱,就该多要他几千。我爸关了收音机,屋里只剩下我妈的声音在屋椽间回荡。

小颖把裙子套在了身上,裙口卡住脖子,只露出脑袋,这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人形跳棋,她转着身子,脸上的笑容在空气中甩出残影,如同彗星的尾巴。她问我,哥,好看吗?我说,好看,但它太大了,等你长成大人才能穿。她停下来,大概有点头晕,身子不停摇摆,哥,我现在就想穿。

我在床头柜里找到剪刀,它就压在一本卷边的《射雕英雄传》下面,我抽出它,命令小颖脱下裙子。我先在裙口下方两侧捅出两个圆洞,再将裙摆剪去一截。在这个过程中,小颖一直瘪嘴看着我,嘴角像被什么重物坠着,逐渐下垂,如果我再多剪一刀,说不定她的嘴巴就要从脸上坠落。我适时停手,把裙子扔给她,说,再试试。她再次穿上裙子,很合身。她高兴起来,嘴角瞬间调转了方向。我又从床头柜里取出塑料卷尺(它蜷缩在《射雕英雄传》旁边),围在她的腰间,在她的肚子上打了结。小颖变得耀眼,一如兔子走过我们眼前,她的身上发着光,让我不能直视。当时我想,小颖长大后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比兔子还要漂亮。这在六岁的小颖身上已经呈现出令人不容置疑的预兆。

我跟乌龟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吧里共同追忆小颖已是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五日的凌晨一点,我们已经接连喝了两打啤酒,酒精开始让头脑懈怠,让嘴巴松动。此前我们对于儿时发生的事情都讳莫如深,彼此保持着默契,谁都不愿率先提起。在小颖去世三十年后,我和乌龟在街头重逢,他的样子依旧古怪,极易引起关注,但我没能认出他,反而是他第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并迎上来跟我打起招呼。

当时夜色正在侵蚀这座城市,天光慢慢暗下来,乌龟走出酒店,停在门口一侧的乞丐面前。那名乞丐身材瘦小,破衣烂衫,真的像从饥荒年代穿越而来,他坐在一个脏兮兮的蒲团上,守着一只破碗和两条空荡荡的裤筒,向每一个在他身前经过的人磕头乞怜。乌龟踢了踢乞丐的空裤筒,从钱包里取出一百块钱,悬在乞丐头顶。乞丐仰视钞票,姿态虔诚。乌龟继续提着钞票,没有将它递给乞丐。后来我知道,他在等待风。那阵风从不远处一辆疾驰而过的凯迪拉克轮底旋起时,乌龟松开了手,钞票随风向远处飘扬。接下来我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蒲团托着乞丐的上半身升到半空,从蒲团下方长出两条细长的大腿。腿拖曳着他的身体,向钞票冲去,样子看起来像一只沙漠中奔跑的鸵鸟。裤筒在他身后飘荡,宛若两支急速划动的桨。乌龟的脸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光彩,让我一时感到眩晕。

后来我在他的盛邀下随他进入这家酒吧,在他低头喝酒的瞬间,我数次逼迫自己的眼睛去仔细观察他的脸,我看出它与某个反复出现在影视剧里的人物存在的某种共性。

佛,慈悲,怜悯。

如果我的面前摆着一张乌龟三十年前的照片,应该不难发现他的五官与当初比起来,只有些细微变化,是时间沉淀在他体内形成的某种气质,让他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和小颖几次在清风街见到乌龟,他不是坐在车里就是伏在大野猪的肩头,他的神情阴郁,目光寒冷。我和小朋友们玩撞拐游戏时,他会长久注视着我们,直到视线被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斩断。有一天,大野猪一家再次从我们身前经过,小颖正在和几个小伙伴跳皮筋,兔子友善地和她们打着招呼,小颖停下来,对兔子回以微笑,她看到乌龟脸上一团坚冰正在融化,水汽从他脸上蒸腾,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一定想加入她们,于是向他发出邀请,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兔子的笑容像印在一块布上,被风吹得扭曲抖动,大野猪面露尴尬的神情,而乌龟,他快速把脸埋进了大野猪的衣领。一种诡异气氛在人群中悄然滋生,在大野猪一家三口快步离开后,依然久久盘桓不去。

第二个房间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旧衣服,被褥,婴儿车,小自行车,还有一面架子鼓(当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架子鼓)。自行车是新的,后轮支出两个小轮子。小颖一进房间就兴奋地叫起来,直奔自行车而去。她跨上自行车,在逼仄的空间里驾驶起来,车把扭了两下,撞上架子鼓,发出空空声响。我按住车把,小颖奋力蹬车。她的腿在和我的胳膊较力中败下阵来,她龇着牙,说,哥,你躲开,我要骑。我提醒她,这玩意太大,我们带不走,看看别的,抓紧时间,一会儿他们该回来了。小颖嘟着嘴,滑下自行车,四下逡巡起来,最终,她从角落里捡起一支口琴,放在嘴边,呼呼呼,声音呜咽,不成曲调。她举着口琴,说,哥,你会吹吗?我安抚她说,会,回家教你。

乌龟举着酒杯的右手已经发生摇晃,也许是我的眼睛在晃,无所谓了。他说,你根本不会吹口琴,你在骗她。他的目光变得锋利,向我直刺过来。

如今我是一名幼儿园教师,偶尔还会做出欺骗孩子的举动,比如有的孩子不爱吃饭,我会悄悄对他说,你不吃饭身体就会虚弱,身体弱了魔鬼就会趁你睡觉时侵入你的身体,吸食你的灵魂。这招屡试不爽,省了很多麻烦。男幼教算是异类,这么多年了,全市幼儿园找不出第二个。我教孩子们唱歌做游戏,这些我都在行,我不教跳舞,原来教的,后来经人提醒自己走路姿势越来越女性化,才把舞蹈课停了,但这并没能阻止女性化继续发展,这导致我相亲屡屡受挫,年近四十仍然单身,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对我的称呼由老师升格成了阿姨。我没打算辞职,我热爱这份工作。

我打开第三扇房门,寒气扑面而来,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乌龟坐在床上,就像一坨冰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乌龟冷笑,两只眼睛亮得像暗夜里的两颗星星。

我出于本能地向后退,小颖的手抵住了我的背,温暖的力量从她手上传递过来,让我镇定。她说,乌龟为什么在家啊。我苦笑,情报有误。

那天我爸和我妈说要去县城买东西,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一起去,被拒绝了,我爸说给我带回玩具,我妈说给我带回衣服。我明白,他们害怕我出现在人前,有时候又想在人前炫耀我,毕竟我小时候的长相还算好看。

乌龟又喝了一口啤酒,等他的嘴巴离开酒杯,我发现他的脸上涂了一层淡粉色的釉面。

好看,我说,小颖说你长得像个瓷娃娃,根本不像清风街上其他的孩子,跟你比起来,我们就是泥鳅,而你是金鱼。

釉面的颜色在加深。

没用,他说,脸再好看也还是个残废。

乌龟从床上跳下来,手撑住床帮,眼睛依旧逼视着我们。他的身体倾斜得厉害,一条腿微微蜷曲,只用脚尖点着地面,像是一只惊魂未定的鸟,警惕着未知的枪声,随时准备逃离。

小偷,他说。

小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腿上,她说,你的腿怎么了?

他白瓷般的脸蛋溅起两朵红色的涟漪,嘴巴瘪进去,只留下一道凹陷。

小偷,他的神态和举止完全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我要报警,让警察抓你们。

小颖突然哭起来。就在一年前,我和小颖目睹了两名警察手持电棍将一名小偷放倒的场景,在电棍的夹击下,小偷瘫倒在地,不停翻滚跳跃,身上冒出火星,放鞭炮一样噼啪乱响。事后,小颖声音颤抖地对我说,那个人像一条被扔进热油锅里的活鱼。从此以后,只要她一捣乱,我妈就说,让警察抓你。这招屡试不爽。

对我同样奏效。

他答应会放过我们,但有一个条件,要陪他玩游戏。

我们首先玩的是骑大马。我当然演马,小颖是牵马人,乌龟负责骑马。乌龟骑在我背上,嘴里呼喝有声,巴掌时不时扬起来,拍打我的屁股。我感到羞耻,但想到电棍击打在身上的滋味,我还是忍了下来。我在客厅里转了七八圈,直到膝盖传来剧痛,我停了下来。乌龟在笑,小颖居然也在笑。我说,爬不动了,歇会儿。乌龟从我身上爬下来,他说,换我当马。

当时他的脸色跟现在一样,红扑扑的,像是喝多酒,对于他的要求,我和小颖无所适从,我们看着他的腿,怀疑它是否能够负载我或者小颖的体重。他又变得严肃,你们现在都得听我的,我要当马就当马。他趴在地上,残疾的右小腿翘起,只用膝盖支撑着地面。他抬起头,命令小颖,你,上来。小颖坐上他的背,他吃力地爬起来。他的身子一歪一扭,几次险些摔倒,我只好双手扶住小颖,让她保持平衡。一圈,两圈,乌龟额头上汗珠滚动,淌到鼻尖,他甩了甩头,汗水破碎的玻璃般四下飞射。他问小颖,好玩吗?小颖拍起手,好玩,一颠一颠的,真好玩。他们又笑了,两股笑声碰撞,形成一股漩涡,将我裹挟其中。

他终于累了,坐在地上,靠着沙发喘息,小颖似乎还没尽兴,她在客厅里来回跳跃,我要当马,我要当马。乌龟说,你是女孩子,不能当马,我们换个游戏。小颖经常忤逆我的指令,现在却对这个残疾孩子言听计从,她咬着手指,静静看着乌龟。乌龟说,我们来玩抢劫游戏,你俩当强盗。

对乌龟家实施盗窃是我的主意,小颖表示赞同,那天我看到小轿车驶出大门,车窗摇下来,大野猪戴着大墨镜,噘起嘴吹着口哨,我往地上吐了口痰。他说,小孩儿,问问你爸,买东西吗,我从城里捎回来。我说,不用。大野猪晃了晃脑袋,车窗缓缓上升,在它彻底关闭之前,副驾驶的兔子扭过头来,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我又往地上吐了口痰,我说,开个王八壳子,显摆啥。声音淹没在浓黑的尾气里。

我说我喜欢闻尾气的味道,这个怪癖始于大野猪家的小轿车,后来我在清风街逐渐多起来的摩托车身后乐此不疲地践行着它,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我会追着摩托车疯跑,贪婪地吸着鼻子。后来我爸买了一辆幸福125,我却突然对尾气失去了兴趣,甚至一闻到就会觉得恶心。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我不知道乌龟听没听懂,他显然喝多了,他的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不断摇晃的头颅,他说,喝,我们喝。

我手持菜刀,小颖举着擀面杖,乌龟缩在墙角瑟瑟抖动。他的恐惧看起来很逼真。我把刀架到他脖子上,说,老实点,别乱动,刀可不长眼睛。小颖在我背后挥动擀面杖,传出猎猎风声,我缩了缩脖子,以免被打到头,她说,老实点,擀面杖可不长眼睛。乌龟说,好汉饶命,看上什么尽管拿走。我看着乌龟,小颖在屋里乱翻,最终她从杂物间拿出了口琴。我要这个,她说。我和乌龟都有点泄气,我训斥她,瞧你这点儿出息。乌龟说,拿走,想要什么都拿走。后来,他带领着我们,翻出了他妈的金项链,他爸的存折,还有他自己的玩具汽车,他慷慨地说,拿走,拿走,都他妈拿走。他原来也会说脏话。

乌龟瘸着腿,在各个房间里穿梭,他显得很兴奋,走路也异常快,这就让他的姿势更加怪异。后来,他终于停下来,站在我们面前,说,别的你们带不走了。我说,够了。我不是那么贪心的人,小颖更不是,她有口琴就满足了。乌龟却说,不行,如果你们是真的强盗,会这么放过我吗?我如实说,不知道。我们并不是真的强盗,也没见过真的强盗。他说,不会的,带不走也不能给我留下,不给我爸妈留下。小颖叫道,不给大野猪和兔子留下。

乌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锤子,他把它递给我,指着茶几,指着电视,说,把它们砸了。又把剪刀交给小颖,拉开衣柜,说,把衣服都剪了,一件不留。

说实话,我有点怕了。几天前,我只是不小心将一只碗拂到了饭桌下,摔出个裂纹,就挨了我妈一巴掌,如果把碗换成茶几,换成电视,换成那些衣服,这得多少巴掌才能抵消啊,可能把我的脸扇成猪头都不够。但是乌龟不容我犹豫,他抢过锤子,给我做起示范,抡出个半圆,锤子划过一道曲线,砸在电视屏幕上,随着“啪”一声脆响,屏幕上出现一张蛛网般的裂痕。就这样,干吧,他说。

干,小颖说。

干。

干。

干。

没过多久,乌龟的家就变成垃圾堆,茶几从中折断,向内折叠,像一对互相行礼的新人;沙发张开一张张嘴巴,从中吐出海绵泡沫;衣服支离破碎,成了一截截布头,零落于房间各个角落。乌龟观望着这一片狼藉,满意地笑了。你们干得真棒,他赞许道。

我的内心在那一刻竟然泛起罪恶的成就感,不久之前,就在我向那些家具伸出魔爪的时候,我还惶惑不安,还保有歉意,现在,我得意极了。这可能源于乌龟的认同。

然后,我意识到,我们该走了。我们已经逗留了太久,大野猪和兔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乌龟竭力挽留我们,让我们再陪他玩一会儿,我没同意,小颖是想留下来的,但她得听我的。我拉着她的手,准备离开。乌龟跟在我们身后,我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没有回头。我和小颖钻出院墙,乌龟趴在地上,脸贴着洞口,他的脸那么白,那么嫩,这张脸上此时重又落上一层不该属于它的神情,他说,你们明天还来吗?我没说话,我想,他家已经没什么可砸的了。

半小时后,乌龟家燃起了一场大火,将那所刚刚建成三个月的清风街上最富丽堂皇的房子烧成了一片废墟。据说,大野猪和兔子回到家时,乌龟正站在院里,异常平静地看着火舌舔舐房檐。

我和小颖被当成了罪魁祸首,警察从我家搜出存折项链口琴,铁证如山,不容辩驳。我和小颖是清风街“唯二”的强盗。

不久后,小颖死了。我们全家搬离了清风街。

凌晨两点,我扶着乌龟离开酒吧,夜被雾填满,浓稠得让人窒息,我们来到路边公交站,我又看到那名乞丐,就坐在站牌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他瞄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转移到乌龟身上(乌龟此时微闭着眼睛,面带微笑),他扶着蒲团站起身,冲我笑笑说,晚上生意不好,收工了。双手扶着蒲团,像一个芭蕾舞演员,迈着优雅的步子,身影转瞬融进雾里。我在路边打了辆车,费了一番工夫才把乌龟弄进后座,关上车门,我坐上副驾驶,问他去哪里,他说出一个地名,司机按倒“空车”牌后发动了车子。

十分钟后,我们进入一家洗浴城。乌龟酒醒了,他的清醒程度让我怀疑他刚刚在装醉。

我们洗过澡,换好浴袍,他带我上了二楼。

我们分别躺在按摩床上,他撩起浴袍,露出残疾的右腿,它只有我的胳膊那么粗,微微蜷曲,上面爬满蚯蚓一样的青筋。我感到不适,迅速移开了目光。他扭头看了看我,又把脸摆正。他说,小颖,怎么死的?这个问题他似乎酝酿了很久,现在是说出口的时候了。

我爸的巴掌和鞋底再次在我眼前闪现,耳中同时回响起我妈的谩骂声。我们都是不争气的孩子,让他们丢尽了颜面,不过,我比小颖脸皮更厚,也更抗揍。我说,就是突然发高烧,延误了就医,烧到了脑子。

他不再说话,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要把目光钉进去。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为什么烧房子?

他坐在冷冰冰的屋子里,阳光穿透窗玻璃,落在床上,光线的波纹像是小小的浪头,互相推搡。两个小伙伴已经离开,父母还没有回来,他孤身一人,面对满地残骸,刚才它们还都是有温度的,现在重新变成没有生命的碎片。他的玩具,他的自行车,他的架子鼓,都静静待在原地,等他给予把玩和敲击,他不动,它们便不会靠近。他突然哭起来,身体的热量随着眼泪流失,他越来越冷。他找出打火机,将地上的碎衣服聚拢,希望火焰能带给他温暖。

技师进来了,一个年轻一点,一个年长一点。他让年轻的为我服务,自己留下了年长的。他指着自己残疾的右腿,对技师说,就按它。技师有些迟疑,她的眉毛上下跳动了两次,最后安放回原来的位置。她坐下来,为乌龟揉腿,时不时抽动鼻子,好像在确认某种味道,或者压制某种情绪。乌龟说,亲亲它,给你双倍的价钱……技师的眉毛跳跃,我看到乌龟的脸上再次展露出影视剧里佛陀招牌式的微笑。


Li Hao Ran

作者

李浩然


李浩然,河北献县人,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长城》《野草》《中国校园文学》《特区文学》等。




- 评 论 -

让人不断遇见自己的故事

-左马右各-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这篇文章中说:讲故事者是一个让其生命之灯芯由他的故事的柔和烛光徐徐燃尽的人。接着,他又说:在讲故事人的形象中,正直的人遇见他自己。他似乎说出了故事生根人间的秘密。这也是从古至今故事大行其道,泛滥成灾,被人在憎恶中仍不舍喜欢的心灵魔咒。
《乌龟的慈悲》故事发生在小镇。主角是三个孩子。不,是两个,我和乌龟。其中的女孩,我的妹妹小颖——后来死了。但她仍活在故事里,活在故事中人的记忆里。故事就是这样,由活着的人来叙述死者或往昔。小镇生活是平静的。有一天,这种平静被打破了。乌龟一家闯入小镇,他们是归来者,带着某个时代一夜暴富者的庸俗特征和符号(阔气的新房子、昂贵的家具、桑塔纳轿车、时髦的打扮等)进入叙事。小镇生活的平衡发生了摇摆。形式上的贫富阶层对立出现了,它所讽喻的现实对象——乌龟一家,站在了小镇人眼中的阴暗面。这一家人的父亲,被小镇人喊作大野猪,母亲被称为兔子,他们的儿子就是乌龟。
叙事起始,我和妹妹出场,那样子怎么看都有点像背负了“使命”,并代表了点什么。这是故事承载,也是人物命运。毫无疑问,孩子的天性是善良的。但在善良的另一面,阴影里横躺着罪恶。我带着妹妹偷偷溜进了乌龟家的房子,这行为本身贴有原罪标识,但并不意味着已先天具有了精神上的罪感。他们钻过狗洞进入院子,走到正屋门前,发现“门没上锁”(原本是想砸玻璃的),便轻易地闯入了他者之家。在“客厅”里,他们看到了“电视、沙发、茶几”这些时髦东西;在“卧室”里,又看到铺着“蓝色条格床单”的木床,新式组合家具,衣柜内的缤纷衣物;以及后来出现的“婴儿车”“小自行车”“架子鼓”,还有能够吹响的“口琴”;然后——他们在另一间屋子里,看到了乌龟,一个身体患有残疾(像是小儿麻痹症)的男孩。“贼”和“主人”(他们的身份是可疑的)意外撞见,彼此便被惊吓住了。在一阵简单的对峙过后,很快就又得到和解。孩子毕竟单纯。和解的条件是,他俩陪着乌龟玩游戏,玩一种叫“骑大马”的游戏。游戏玩累了,歇过一会儿,乌龟说,“我们来玩抢劫游戏,你俩当强盗。”故事瞬间出现反转,像溪流跌入大河,变得汹涌起来。
我和小颖进入乌龟家,就是来实施“盗窃”的,乌龟提议玩“抢劫游戏”,简直就是不谋而合。人是很容易进入角色的,孩子会玩得更天真,更投入。“我手持菜刀,小颖举着擀面杖,乌龟缩在墙角瑟瑟抖动。”一切都像真的。一切都变成了真的。抢劫开始了。它不是简单地在记忆中还原,而是被接渡到了故事现场。“强盗”拿到了“口琴”“金项链”“存折”“玩具汽车”,凡是能拿走的,强盗都不会放过。那些拿不走的呢?按照强盗的逻辑,是不应给主人留下的。那么它们的命运只有毁掉。于是,“电视机”“茶几”被砸了,“沙发”被撕裂了,衣柜内的“衣物”被剪坏了。“强盗”的破坏很成功,不久“乌龟的家变成了垃圾堆”。叙事推进至此,也像进入一个小高潮,形式上的弱者变成了强者,虽说这不无游戏质地,毕竟它真实地发生了。“乌龟观望着这一片狼藉,满意地笑了。你们干得真棒,他赞许道。”或许是游戏太逼真了,就变成了灾难。我和小颖带着“赃物”离开后,不甘游戏结束的乌龟,放火烧了房子。他自己做了回强盗,把一场游戏彻底进行到底。
三十年后,我和乌龟意外相见,所有回忆都变成通往救赎的幽暗小径。乌龟问,“小颖,怎么死的?”我回答说,“是突然发高烧,延误了就医,烧到了脑子。”我和乌龟都清楚,小颖是那场“强盗游戏”的直接受害者,他们则成了一生背负罪责的罪人。那种几近原始的阶层对立消失了吗?没有吧。只不过像更换过布景和道具的舞台,一切仍是现实版的活剧。在街上,“凯迪拉克”驶过的风,带起一百元的纸币,装残疾的乞丐像玩偶一样跳起,追逐而去。在洗浴城的按摩床上,乌龟指着自己的残腿,对为他服务的技师说,“亲亲它,给你双倍的价钱。”而他的那条残腿,“有胳膊那么粗,微微蜷曲,上面爬满蚯蚓一样的青筋”。
对于现代小说,可以说已经完成了其在技术手段上的所有尝试与实验,写作者寻求创作突破的努力,变成了自我革命。当经验不断遭遇贬值的断崖,我更倾向于认同本雅明的部分观点。小说就是讲故事,在故事中让人不断遇见自己。《乌龟的慈悲》就是作家李浩然讲的一个故事,但我不敢说他人会在这个故事中遇见什么。我读到了故事散发出的魅人气息。它像装在记忆的套盒里,打开一层,就又看到下一层,然后,又是一层——这样无限打开之后,最后的内核呈现,却像看到纸上的一句无字谶语。而理解了这一切的人,内心却是满的,满得再也装不下任何事物。

Zuo Ma You Ge

作者

左马右各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当代》《十月》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散文随笔作品。



刊发于《当代人》2024.10期

篇名题字丨于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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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文学院
河北文学院(河北省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1991年由河北省委、省政府批准建立,在河北省作家协会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2017年省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并入河北文学院。其主要职责为组织全省优秀中青年作家进行纸面及网络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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