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领域,绝大部分项目开发都要经过繁杂的立项-测试手续,可Command却“反着来”——它是被扔到商业化市场中摔打,多达上百万的普通用户会挑毛拣刺,把它“打磨”得愈发成熟,反过来再进入军工领域。正如海军陆战队教官巴里克所言,Command 被玩家们“修理”得比那些笨重、昂贵的军工项目都要扎实。
译自《华尔街日报》A Million People Play This Video Wargame. So Does the Pentagon 一文,记者 Daniel Michaels 和 Juanje Gómez 的报道
下面是华尔街日报《A Million People Play This Video Wargame. So Does the Pentagon》意译内容全文:
一百万人在玩这款战争模拟游戏,包括五角大楼
我时常会想,这世间的事物正在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转变。就像俄乌和中东冲突表明,战场形态在近百年内,恐怕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瞬息万变。对于一线指挥官而言,要应对这股动荡,必须不停地调整思路,迅速适应新局势。
后来,我发现,这些指挥官适应的方式之一,竟然是打“游戏”。
所谓“兵棋推演”,原本是高层将领和机密作战方案才能接触的东西,主要用来在各种假设下测试不同战术和装备。可现在,这些推演开始往下走,走到更多一线军官和分析人士手里。数字化的普及再加上人工智能的助力,让这类“游戏”能在更安全、更省钱的环境里,带来实打实的经验教训。兵棋推演还能模拟一些我们无法在实地演习中碰触的极端状况,比如核冲突。
在这些支持兵棋推演的人里,有个叫蒂姆·巴里克的退役海军陆战队上校。他如今在海军陆战队大学做兵棋推演的教学负责人,给学生们用桌面游戏和电脑模拟反复演练。有一次,他让八名海军陆战队少校,用名叫 Command: Professional Edition 的软件,不断推演同一个太平洋作战场景,坚持了两个月。
让我觉得惊讶的是,这款软件并不是一般的军火或研究机构开发的系统,而是出自一群几乎没什么军方背景的游戏玩家,而且它的灵感还源于汤姆·克兰西的小说。各种不同领域的用户纷纷涌入,让这游戏意外爆火。巴里克手下的那八个陆战队少校,在持续两个月的练习中,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这些问题可一点儿都不简单,”巴里克说,他以前负责海军陆战队作战实验室的兵棋部门,“我们可不是让他们玩跳棋。”
现在看来,这个游戏的确火了。美国空军最近批准在其安全网络上使用这款 Command PE,英国战略司令部也刚签约,把它用在培训、教学和分析上,说它是“验证各种想法”的好帮手。
开发 Command 的英国出版商叫 Slitherine Software。本来是个家族小公司,差不多在 2000 年前后,卖卖古罗马题材的 CD-ROM 游戏《Legion》,算是起家。
结果到了 2016 年,美国国防部的官员突然找上门来,那父子俩还以为是个恶作剧,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在电话里问:“你们是来逗我们的吗?”
吸引五角大楼的,是 Command 庞大又精细的全球飞机、军舰、导弹和其他军备数据库,这让模拟过程的准确度远远超过常见的标准水平。
以前在空军机动司令部干分析员的皮特·萨博,大概在 2017 年就开始用 Command 来模拟军用飞机在作战时的油耗。他说:“对我们来说,这真的是一件利器。”不过,回想当初,他想说服上级用商业游戏软件替代传统系统,费了好大一番唇舌。“最开始他们就一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其实,在一些军官眼里,兵棋推演一直都像是在“玩物丧志”、纸上谈兵或者“bogsats”(意思就是“一帮人站在那里瞎聊”)。可不少支持者坚持说,尤其是数字化的模拟推演,能锻炼决策能力、空间感和机动技能。“游戏里练出来的本事,在真正的战场上也管用。”美国陆军上校阿尼尔·大卫说。他是北约最高将领的一名顾问,也参与领导一个叫 “Fight Club International” 的组织,专门推广各式各样的兵棋推演。
我们都知道,两百多年前,兵棋推演先在普鲁士成形。2015 年,美国国防部的副部长罗伯特·沃克就警示说,五角大楼的兵棋推演能力已经“退化”了,各军种这才赶紧想办法把老本领捡回来。
传统的兵棋推演,一般会在地图、网格、骰子上面做文章——算是《风险》或《战略棋》那类桌游的高阶版本。有些甚至动用一整套沙盘模型,就跟搭建电动小火车轨道似的,还占满了整个房间。电脑兵棋,则更像一幅复杂的地图,不太像《使命召唤》那种第一人称射击游戏。可正因为有了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和处理能力,我们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跑同样的推演,而且还能吐出大量数据,供后续研究和反思。
2020 年,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有个叫“Gamebreak”的项目,诺斯罗普·格鲁曼的科学家们用人工智能把 Command PE 当成对手来打,居然能计算出超过二百千万亿种(2 后面跟 17 个零)的选项。
人工智能正逐步渗透到兵棋推演中,既能帮人生成各种作战情境,也能在结束后筛数据,找出有用的趋势和意外的发现。比如法国一家兵棋公司 MASA Group,就说它们家的 “Sword” 系统,因为有 AI 加持,能比别人的系统更简单更高效地跑起来。
不过,人们也在担心:AI 和这些先进软件,真能让兵棋推演和备战更有效吗?现实中的战争环境,牵涉到的因素特别多,从装备、策略,到政治、气候,乃至腐败,都是让人头疼的变量。像士气这种因素,要想量化,可得做很多主观判断。“如果模拟里用的原始数据都是错的,结果也肯定好不到哪儿去,”英国艾伦·图灵研究所里,负责 AI 与安全研究的安娜·纳克这样说。
有的人还指出,数字化兵棋推演可能无意中降低人们对真实情景的认识,因为软件背后的算法是个黑箱,参与者也不清楚它们具体怎么运行。华盛顿智库新美国安全中心(CNAS)兵棋实验室的负责人贝卡·瓦瑟说:“它会拿走一些本该是人类做决策的环节。”
可不少拥护者依然强调,电脑化让兵棋推演的使用价值和受众范围都大大扩展,跟传统的手动推演各有所长。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斗过的大卫上校就说:“它就像工具箱里的一件工具。”
其实,还有好多兵棋推演跟真实作战关系不大。北约在 2021 年出台新的作战指南里倡导“大胆的兵棋推演”,不光是演练打仗,还包括各种危机管理的情境。美国运输司令部涉及全球军事物资调配,它也会搞兵棋推演来琢磨运输和后勤。
如果只聚焦某个领域,比如后勤,那设计起来还算简单。但要模拟一场大规模冲突,就更费脑筋。就拿 2022 年,华盛顿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来举例,他们做了一系列桌面推演,假设大陆对台湾的可能攻击。那群做模型的人花了一年多时间设计,最后一共推了 22 次,每次要用掉整整一天。推完一次就得重新检讨规则,修修补补,再推下一次。
回到 1980 年,美国海军中尉拉里·邦德在驱逐舰上,用到一款名为 Navtag 的训练游戏,觉得有点儿复杂,他只想要个简单点的海战模拟,就自己琢磨出了纸质版《鱼叉》(Harpoon)。这款游戏因为包含了海量军备技术数据,意外地火了起来。一位保险推销员出身、后来成了作家的汤姆·克兰西也是它的忠实粉丝。
克兰西写《猎杀红色十月》就参考了《鱼叉》,到 1986 年的《赤色风暴》,更是大量靠着《鱼叉》里的数据演绎战局。他还开玩笑说,他和邦德算是“联合作者”。
后来,《鱼叉》的家用电脑版本在本世纪初红过一阵,又慢慢淡出了。一位对这个情况感到失落的粉丝迪米崔斯·德拉尼迪斯,不甘心就此放弃,决定重新做一款,于是在 2013 年就推出了 Command: Modern Operations。慢慢地,一些军方人士也被吸引过来,不断往游戏的开源数据库里添加、修正信息,竟把它越做越完备。
如今,这个数据库里记载了数以万计的武器装备,从子弹到轰炸机,几乎囊括了自 1946 年以来世界各国大多数前线装备,连燃油容量、作战半径这样的细节,也是一点一点地被用户维护出来的。
2015 年,国防部副部长沃克那份关于兵棋推演的备忘录下发后,各军种便开始重拾兵棋。有个空军官员偶然找到了《鱼叉》,并联系上了手握版权的 Slitherine 公司。结果对方又向他推荐了一款他们自己在发行的 Command。“我们之前从没想过还能跟军方打交道,”首席执行官伊恩·麦克尼尔感慨道。他的父亲 J.D. 麦克尼尔之前还开过脚手架生意,可见背景真是平凡得很。
空军接着派了两名退役将军去公司考察,想弄清楚这帮人是怎么运作的,顺便看看 Command 的数据库究竟是何方神圣。后来他们还邀请麦克尼尔父子和德拉尼迪斯去五角大楼。在那儿,这几位“新手”忙不迭地在简报室讲台后面拍照留念,心里满是好奇和兴奋。
之后,Slitherine 针对军方和情报机构的保密需求,推出了 Command 的专业版(Command: Professional Edition),让客户可以在不泄露敏感信息给外人或开发者的前提下,把机密资料加进去。
在军工领域,绝大部分项目开发都要经过更严格的立项-测试手续,可 Command 却像“反着来”——它先是扔到商业化的市场摔打,多达上百万的普通用户挑毛拣刺,把它“打磨”得愈发成熟,反过来再进入军工领域。正如海军陆战队教官巴里克所言,Command 被玩家们“修理”得比那些笨重昂贵的军工项目都要扎实。
Command 关注的焦点其实是具体的战斗,而不是整体的战役或长期的战争。CNAS 的瓦瑟说:“它就像拿着吸管在看战场,非常有用。尤其在训练和教育方面,效果很不错。”
去年的时候,意大利空军在罗马组织了一场 Command 的军方用户大会,来了不少军人和文职人员,包括美国、英国、台湾等各地的防务界人士。会上,不少人提到他们主要是拿 Command 来做教学。
德国空军中校托马斯·西利尔也分享了他如何利用 Command,把课堂理论与现实飞行经验融到一起,教学员们做任务规划。他在研讨课里给二十来个飞行员设置一个突发情况,比如有敌方来袭,他们要如何守住某个目标。大家先在纸上规划时间线,算好油料够飞多远,然后把方案输入 Command,最后投影到大屏幕上模拟。西利尔感慨道:“那场面跟看球赛似的,当导弹命中目标时,学生们就激动地鼓掌欢呼。有学员还说,比欧冠都要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