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拉伯诗歌史理解艺术——亡命诗人

文摘   文化   2024-07-17 19:47   广东  

       是哪几碟醋让笔者包了本系列这一锅饺子?本篇是其中之一。

       这篇的诗人是本系列地位最最低、最完蛋、最上顿吃不饱下顿的,反而最展示文学/画/模型/语言/图像的讲述力量,“叙事与我们生存的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讲故事”在人类如此多的艺术形式里总是占据核心的位置。

———讲述的力量———
       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犹太裔,在他的电影《慕尼黑》里
      一队以色列特工奉追杀“巴勒斯坦恐怖分子”。而让特工主角团意外的是,名单上的“巴勒斯坦魔王”不是敲着指头吞噬妇孺的大胡子妖怪,而是些学者、热心肠、普通人。

      斯皮尔伯格展现的第一个“巴勒斯坦魔王”是:一位阿叔,对他的意大利听众

       我之所以把《一千零一夜》翻译成意大利语,是因为它言说我们的叙述与生存的关系...
     (只要女主人公每天晚上继续说故事,国王就不将她杀死。)

      反过来,笔者可以对读者宣布,《慕尼黑》电影讲的是猪肘和啤酒。

      电影的阿叔、导演、笔者在这里发挥的,都是作为讲故事的人对被讲述的人在听众意识中命运的支配。

       电影里阿叔的意思是,同《一千零一夜》的主角,只要巴勒斯坦人流亡和抵抗的故事还有人讲述,法西斯就不能说世上从来没有过巴勒斯坦人。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话语和故事讲述人的社会关系。 
————————————

        再看个更浓缩的讲述的力量:

       遇见一位来自古国的旅人
      说:有两条巨大的石腿,半掩于沙漠之间,近旁的沙土中,有一张破碎的石脸,抿着嘴,蹙着眉,面孔依旧威严。
      想那雕刻者,必定深谙其人情感,那神态还留在石头上。
      而斯人已逝,化作尘烟。
      看那石座上刻着字句:“我是万王之王,奥兹曼斯迪亚斯,功业盖物,强者折服”。
      此外,荡然无物,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珀西雪莱,杨绛译

      俺以前觉得这诗没啥,现在能看到这篇是炫耀作者讲述的力量
      诗有至少三层叙述者讲述“我这次旅游......旅人说沙漠里有......雕刻者雕......” 
       万王之王最厉害最了不起,反而最不能掌控自己在听众意识中的境况 —— “我”或旅人说现在沙漠寂寞荒凉,那就是寂寞荒凉了。


——尚法拉,《L尾长诗》,5世纪——
       于是我们看本篇的主角,一个彻底完蛋的流亡逃犯,社会地位触底,绝无记者采访作传,生如鸿毛死如阴毛...
        ...如何简单地动用他的脑袋和舌头嗓门,让我们看看这个风中残烛他自己曾闪烁怎样的光芒。
       尚法拉,直译为“大嘴巴”,是个真的犯了罪,被部族流放,还在沙漠里被追杀的“逃犯诗人”。但因为他的“俺滴故事”够带劲,所以被世人(比如笔者)流传至今。
[别离/启程]
跨上骆驼的驼峰,
离去吧,吾母亲的子女,
吾心属的族群,
并非汝等。

箭在弓弦,
月色已满。
鞍鞯与行囊静待,
更绵长的奔途。

这世间,尚有逃遁处,
为负荆的狂徒进行庇护,
向那畏惧熊熊愤恨的人,
提供用以躲藏的去处。

汝命为誓!
它不袭扰那夜行者的独处,
不盘剥其欲望和恐惧,
不夺走其机智和思绪。

吾心中的亲族已非汝辈:
那群狼,不疲的行者,
沙间的猎豹,迅如投矛,
脖颈尽是硬鬃的鬣狗

它们为吾的氏族,
不宣扬,信任所吐露的秘密,
不摒弃,
犯下罪行的亲属。

唯此群,敢称气盛寒胆,
骁勇凶残,
亦不及,吾之狂鹜,
逐尽眼前猎物。

幸哉吾既失故交,
其人不识涌泉,
伴其左右时,
吾不曾有一刻心安。

吾留三位知己:
一颗赤胆,
一把孤刀,
一张黄木长弓,

亮丽、结实,
弦声浑厚,
上纹珠宝家徽,
下捆交叠皮带。

每听其令箭矢远啸,
魂弦音
如慈母丧子,
断肠哀怮,婉转长嚎。

——————————
吾可非好逸之徒,
黄昏时未尽朵颐的牧群,
嗷嗷待哺的幼崽,
脐带还未与母亲断开。

吾非臭嘴的孬种,
妻子手边的闲物,
每每向她请教,
凡事如何是好。

吾非区区鸵鸟,
一惊一乍、党而不群
仿佛有只麻雀充斥内心,
上蹿下跳、草木皆兵

非裹足歇、家中坐,
裙下鬼,
夜夜日日身披眼影脂粉,
花丛香水。

非蜱虱,
无足轻重、饱食终日,
跳将而起,一旦受惊,
手不能执寸铁。

不被黑夜所迷惑,
纵使虚空高耸云起,
蒙没俗世的旅者,

蹒跚、狂乱、错失前路。

————————————
[旅途]

每当细砂碎石,

攥裹吾之脚板,

火星鹊起,

四散飞扬。


吾晾起饥肠,

待其息鼓,

不劳神忙,

心意自得翱翔。


吾宁可饮下,

一杯黄沙,

也毋拜领,

他人膝下一片暇


倘若吾辈不知丑,

倒可不曾少一抔

金樽银坛清酒、

玉盘海味珍羞。


然而这秉性灼人,

不予吾半刻安生,

不允忍受孰欺负,

驱吾踏上去路途。


梳理吾之六腑,

束之于辘辘空腹,

穿之如屡屡针线,

曲折如羊毛慵拈。


——————————
[化身]

我在黎明时乘微薄步履

如孤狼

径自,在沙间窜行;

骨瘦、毛灰。


他携曙光出发,饥渴

风生步步,

足迹切向沟壑尽处,

又寻他路。


他向猎物举步。

难也逐鹿。

他长嚎。手足亦长嚎,

饥渴难熬。


身形单薄似新月,

灰头土脸如箭杆

窸窣哗啦,

在赌棍的掌心颠颤。


犬牙四露,血口大张,

下巴瘦削若有如

树叉断两半,

冷笑森森然。


了无的人烟听他长嚎,

群狼皆长嚎,

似崖上诸多寡妇

哀喉久泄怒。


他的眼帘下沉,愈发沉默。

群狼跟随。

他、群狼,身是流离客

肝胆相勾勒。


他转头。群狼亦转头,

奋起、狂奔

不露出丝毫马脚,

不吐露心中煎熬。


那沙鸡只得喝吾所剩。

它们接近那水眼时

已度过一夜苦旅,

双翅振振驰升。


吾之决心已定。它们如是。

两厢赛跑。沙鸡肥翼若残疾,

任吾昂然狂奔前,

长袍高卷不碍嫌。


吾摆手离去。

沙鸡拥挤至水边,

嗉囊食管开动

咕噜囫囵咕咚。


沙鸡们聚拢在

水眼旁的光景,

如旅队的人群

纷纷卸下行装。


自四周汇集

人头攒动攒积

如骆驼群的迁徙,

在绿洲的水塘栖息。
——————————
[生活/感慨]

那黄沙的面容我已熟稔

沙上的空旷供我舒闲

无眠人的干枯脊柱

日益弯驼的背帘。


我有一臂当作枕头

瘦骨早已嶙峋,

关节突耸如骨质的骰

供赌徒撒手玩筹。


而倘若黄沙之母,

总算为尚法拉难过,

也不枉她长久以来

捉弄他了个够!


他过去的罪行紧随其后,

抓阄轮流

自他衰微的躯体

咬走最优质的一口。


当他入睡正酣,

它们散进夜晚,

双目炯炯,磨刀霍霍,

杀意似寒。


尚法拉,汝乃九头鸟邪!

驱那灾害不散,

纠缠有如三日热

或甚之更恶。


——————————

多少个徒手而归的傍晚,

猎人得点燃他的长弓

化作木柴,

箭也作栽。


吾可曾踏过黑夜和细雨,

经受饥辘的火燎,

五脏颤喊,

腹腔被惊惧浸染。


便去夺走贤妻的丈夫,

幼童的父母,

返回吾动身之处,

看黑了更黑的夜幕。


古马涯的次日早晨,

两伙人碰了面,

一伙人问着吾,

另一伙听着问:


“昨夜咱镇的狗都在呻吟。

是狼在狩猎,还是鬣狗杀禽?”

“光是有一丝声响,便没了动静。

也许是受惊的沙鸡,抑或孤鹰?”


“若是位魔神, 

多可怕的夜来闻!

而凡人吗,绝不是, 

这非凡人所为之事。”


——————————

历经了多少个犬伏天,

当太阳为口吐热气而垂涎

而当毒蛇蔓延,

泛滥于着火的地平线,


吾可曾扭过脸,

找过一方头巾来掩面,

除却那破碎的布片,

曾是亚萨密长袍的边沿。


长发披散在背,

起舞飘逸

每当风将其带起,

发结久欠梳矣。


未曾上油,未曾修整,

干叉成梗,

风雨四季轮转,

不曾由锦葵洗浣。


风蚀过多少荒凉的沙漠,

光洁如镜盾之表面,

空旷、无缝,

若非有我足迹切过。


步上近端跋至远端,

从峰上远望,

不时趔趄,

又站起。


当毛色若燧石的山羊,

在吾手边觅食,

躬身如婀娜侍女,

由流动的披肩点缀。


它们在斜阳中站定,

环绕吾,仿佛吾乃那白足雄羊,

向远山上的草甸走去,

高角昂扬。

      诗完。

      连同上一篇,我们已经看到(做得好的)话语/艺术的巨大的力量:

      1. 描述事物,继而隐晦地表达哪些事物值得描述,继而描述社会的“正确的样子”,最终成为教唆社会的道德神话;

Jacques-Louis Davi

      2. 说啥就(暂且)是啥。决定被讲述者在听众脑海中的形象和命运。让本篇这社会底层的生命比无数宫廷太监的都更威风。

      所以阿拉伯诗歌接下来的发展是......Well, 读者们不会意外:是被中东的帝王将相收买成政权喉舌,每天给老百姓吹国王马屁的时代。

       

       但...只要创作者还是个“人”,就不会乖乖从命。


前篇:

从阿拉伯诗歌史理解艺术——蒙昧时代

从阿拉伯诗歌史理解艺术——色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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