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时因工作关系,入村调研过一段时日。发现每个村都有一棵或两棵老树,这些树,树龄久远,树身壮硕。哪一年栽下,连村上满脸皱纹、牙齿零落的老人也说不清,只能依稀一半句:我老老爷小的时候,这棵树就是我这么高。说着,总不忘比画一下已经佝偻的腰身。
于是,这些老树的树龄几乎成谜,演化成树的一部分,成为永远的猜想。
这些老树,守在庙前、祠堂后、废弃的窑洞前,有的孤独地立在曾是村庄旧城的城门处,有的屹立于田畴阡陌,遥遥守着村庄。高耸入云的树,以皂荚树和老槐树居多。皂荚树有刺,刺长且坚硬,如一簇簇窝生小崽一样,集体扎根在树身某一节点,长成獠牙般的形状,故有“皂角树辟邪”一说。老槐树多为国槐,乡间土话发音易转音,总叫成“官槐”,也或许另有含义——当时的官家所栽,便是官槐。槐树安静紧致,树身并不张扬,枝杈紧密,叶片紧凑,挤挤挨挨,有着团结蓬勃的气象,容易叫人想起整整齐齐一家人。这两种树,都有着苍黑古老的树身。不同的是,皂荚树浑身光亮,国槐树身有着河沟般的裂纹,摸上去老硬不平,远看有钧瓷经高温窑变后的冰裂,颇具美感,也无端叫人心疼。
老家的村子也有两棵老树,是两棵皂荚树。一南一北在村子两端,似乎两位守城士兵,守着村子的安宁。这两棵树,南边的树通往学校、街道,见证了我从背着书包,到考上学走向外面更为阔大文明的新世界;北边的树连起村庄大片的耕地,看着我在它的脚下春种秋收,也见证了村人在响器乐人的吹打中走向人生终点。两棵皂荚树,一棵通往无数年轻人的起点,一棵通往村中老人的生命终点。大部分时候,南树和北树守候着普通庄户人的寻常日月,出入平安。
村子新生了幼儿,总是白天黑夜颠倒,夜里不睡而时常啼哭,家人便求了村里先生写了口婆,趁着天黑贴于两棵皂荚树树身,以求天明赶路人能够禳解,也求树神保佑孩子安宁。
不知是文字起了作用,还是孩子哭累了,竟也不再彻夜啼哭。这样的字条在早年的乡野树身时常可见。而早年这个时间概念,距今刚刚过去三十年。
如今,周围村子已有一部分拆掉搬迁,村民成为住上单元房的城里人,耕地和村庄也自然被厂房覆盖。我们的村子依然保留着原貌,村民依旧平静生活。只是围绕着村子和北树下的大片耕地早于十几年前被征收……所以,虽然还住在村子里,可户口簿户别一栏却明晃晃地写着“居民家庭户”,再也不是当年的“农业家庭户”。两棵皂荚树被半人高的水泥台子保护起来,周围竖起了栏杆,依然屹立于村子的一南一北,保护的却再也不是它熟悉的村民,而是它浓荫遮蔽或遒劲枝干下的厂房。
而村里新出生的孩子,似乎在厂房遍布的人声嘈杂里不再有夜啼的毛病,那些端庄的手写体毛笔字口婆也逐渐消失在风里。
读过一篇散文《老树》,看似写树,却写足了敬畏与人的小,有幸播读,几乎成诵。开篇一句“人能破坏的树,是木,不是树……”及至每遇老树,看到它能存世至今,此句遥遥响于耳畔,叫人每每生起神秘之感,心里也自是充满敬意与敬畏。这些透着老而弥坚之美的老树,无一不是老态毕现,于枝叶间见证春来秋去,风霜雨雪,无一不在沉默中俯瞰人世冷暖,枯荣兴衰。世上的人老了一茬又一茬,老树们却如一群智者,守住各自曾屹立多年的地盘,一言不发,一语不着,叫人沉思良久,心中震荡。
老树是村庄的老者,和那些皱纹如国槐树皮、头顶不及老树茂盛的庄户老人一样,是一地一庄的守护者。它们,看到的、经见的,往往比那些老人更加丰沛繁茂,正因如此,才更显无语的可贵。
又想到我所处的小城有两所大学,因此小城才有声名。梅贻琦曾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师是大学的要义,老树是村庄的要义,它们是记录乡村历史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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