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有灵魂
2024-08-29 21:09
浙江
我坐在藤编的圆饼上, 读黛安娜阿西尔的《暮色将近》。读累了,就抬头看看远处河上架起的那座桥,桥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外面,应该很热吧”我心想。“远处起伏连绵的山里会不会凉快一点呢?好美,可惜就快看不到了”还有半个月,舍不得打包行李。三年了,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这里,和杭州的情谊只局限在这一片西溪湿地范围。连远处的西湖山脉也不熟悉。也是这样的盛夏,也是这样距离的阿尔卑斯山脉,看不见的雪水从山顶融化下来,流经法国的边界,进入瑞士日内瓦湖。那年夏天我在湖边住了3个月,每天绕过半个湖步行到市中心去上班。那时候Tim还是global head,日内瓦的大老板。他大我很多,总是特别照顾我,像一个老爷爷一样喜欢我。可惜那时我年纪太小,不曾有机会与他像朋友一样认真聊聊天,否则一定能有很多收获。三个月前跟Bobo找我,“Tim快不行了,你要不要问候一下?”突如其来的噩耗把我震住。离开那家公司后,我就不再跟Tim联系了。也许是从小受的教育,我总是不大会关心别人。这种该死的强烈的边界感,让我想发个信息,又不晓得能说些什么。担心自己的出现是一种唐突,又担心自己早就被人遗忘。“她不外向,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外向”有一天我在日内瓦总部的大楼下跟法国女同事喝咖啡,他突然出现了加入我们的谈话,给了我一句这样的评价。他笑呵呵地扯着别的话题,我皮笑肉不笑地应答,心里一片茫然。从未有人这样说过我,这个评价很特别,但我觉得自己被看透了,第一次觉得这个老头好厉害。第二次去日内瓦出差,跟他聊起我的工作。他用那双白种人的深邃大眼睛看着我,慈祥地说:“Jane,我觉得你并不喜欢这个工作”。我抬起眉毛看他,表示“嗯哼?做得好就行,喜不喜欢重要么”。接着他热烈地跟我描述着,热爱一个工作是什么样子,很明显,他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大多数老板只关心你的工作成果,但是他在意我工作体验感。对我,他总不像老板,更像一位智者,一位导师。我很羞愧,也觉得很抱歉,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说出了我心里埋藏很久也不愿意承认的话,也让我看到何为热爱。是的,我不喜欢。我其实是一只水里的鱼,偶然穿上了鞋子闯入了赛马的跑道。我因为自己跑得还可以,就一直误以为自己是一匹马。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早就读懂我了。后来我离开了那个行业,他应该也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消息。他也许对我的离开表示遗憾,但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他会支持我的,像爷爷对孙女一样,鼓励地说道:“go ahead!”。如果人人都注定离场,这几年工作的因缘也值得我们好好道个别吧。一个强烈的念头提醒我,我决定给Tim发个信息。我问Bobo:“Tim怎么样了?”她秒回我:“他去世了,就在上次我们说后不久”。一股遗憾袭来,我说:“抱歉,上次没有发信息给他。”她说:“没关系,那时候的他已经在ICU了,看不到了”。Bobo的这句话安慰了我,但心中的遗憾和感谢却越发泛滥。我责怪自己总是很慢,在情感上的反馈尤为如此。无论是爱与恨,感激与讨厌,委屈与得意,高兴与悲伤,我都来的很慢。
如果人有灵魂,不知道我这迟钝的感恩和再见,他在天上能不能看得见?一个80岁的精致的老奶奶走过来教我怎么买票,怎么乘船,她的名字叫Rena。Rena和我乘同一班船,问了我很多关于中国的事情。下船后她请我喝茶,再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她带我去线下的小众的音乐会,听一种从来未曾见过的乐器演奏;我们在阴雨天里去巷子里的咖啡馆喝咖啡吃甜品。夜晚的咖啡馆,在火红色的灯光下格外浪漫。坐在温暖屋内看湿漉漉的小巷,喝一杯热咖啡。那一刻,幸福只需要8块瑞士法郎。80岁的Rena独自一人生活,无儿无女。一生中读了两个博士,一个是历史学博士,一个是心理学博士。退休之前,她是日内瓦的教授。她说她很爱学习,才不管读的书有没有用,能不能赚钱,她说她喜欢最重要。Rena喜欢穿驼色呢子大衣,金色短发卷毛,一副秀气无框眼镜。每次见她,都是整齐的淡妆红唇。她身姿矫健,走路非常笔挺,大概是日内瓦天气多变,她出门必备一根黑伞做手杖。有一天,她从驼色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管口红给我看:“这个,下午我去罗纳街的买的,好看吧?”“她们说买两只给折扣,我才不买,我不需要两只,我只需要一只”。说完她很得意地笑着。我很喜欢她的笑,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营销手段都对她无用,她永远清楚自己要什么。那时候的我正考虑换行业,去寻找自己真的喜欢的事情。读博是我的一个选项,我跟Rena探索了一些可能性。在离开日内瓦后,我们还经常发邮件保持沟通。Rena分别在两份邮件里问了我两遍:“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似乎没有答案。被社会评价裹挟太久的应试教育出来的女生,有很多对于好和不好的标准,却唯独没有自己的标准。只要是好的,就对了。我没能回答出老太太的问题,26岁的我读不懂一位八旬老太给的生命暗示。后来,她与我分享她去日本旅游的经历,我给她寄家乡的茶叶。就在我问她是否收到茶叶后的几天,欧洲疫情大爆发了。她没有手机,日常只用邮箱对外沟通。我问她日内瓦疫情严重吗?有没有足够的口罩?身边有没有人照顾?等待了一天又一天,我再也没有等到她的邮件答复。彷佛她从这个世界上永久消失了一样。我知道,在那样的灾难年份里,80岁的老奶奶是很难熬过去的。至今,我仍不晓得她是否喝上了我的茶叶。她一个独居老人,如何度过那个艰难的时刻。经历了几年的岁月洗礼,我在自己的生活里打转,慢慢地快要遗忘了这位老朋友。我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的重要性。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Rena问过我的问题,沉默之声震耳欲聋。一个非常立体的鲜活的多面的自己渴望的样子,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成为那样一个人,而不只是一份工作,一份社会地位,一份身份标识,是活灵活现的“内在的存在”。我仿佛听到Rena喝着咖啡,在与我注解人生。如果人有灵魂,那一刻,Rena能不能收到我的热泪盈眶?如果人有灵魂,Rena和Tim一定在引导着我,去,去成为那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