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Z大夫的诊室已经夜里十点半了,上海的梅雨季节是绿灰色的潮湿天。
沿着小路走在郊外的别墅区,春末的风吹着我的脸颊,很是惬意,原来上海也可以这么安静啊。夜色太浓,看不清外部的景色,只能靠空气的清新自然来猜测这里绿树环绕,深水静流。
伍来接我,笑嘻嘻的像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刚从市区搬过来,先将就一下。”说这领着我进院子。还真是,屋内是极简的大白墙,配灰色的水泥楼梯,和锃亮的白炙灯。莫不是直接住进了毛胚房?
诊室在二楼,一个茶几,四五把椅。
Z大夫穿着睡衣,坐在茶桌前,面容灰白。确实是有点晚了,我心想。站在门口伸个脑袋,他正拿纸巾擦眼角留下的泪。一抬头看到我:“谁TM半夜十点多来看病啊!”说完了又狠狠地醒了一下鼻涕。
桌上的白色纸巾堆成了小山。
“啊啊,不好意思,刚刚忙完”,我怯怯地,脑袋快速转了180度,想不出他流泪流鼻涕的原因?东北大老爷们哭了?
TMD是他的口头禅,带着浓浓的东北味的口头禅,时不时就会出现,我已经很是习惯。“你知道人的身体晚上九点后就定型了吗?九点后走酒火也不管用啊”。说完斜我一眼。
每次来看病,我都能学到新知识,比如现在,我就知道了晚上九点后人的阳气大概就定型了,走了酒火也不顶事。
他说的酒火,是一种中医治疗方案。以高度酒精烧火,用手沾醋取酒精中的火,醋有加速酒燃烧的功能,捧着手中的火和酒反复按摩身体,一直达到祛寒通脉为止。
但是他大概哭糊涂了啊,我说了今天晚点来,但不是来做酒火的啊。
“啊,是啊,没日没夜地赚钱,再把钱拿去买药,净是你们这些人干的事儿。”来自老中医的殷切教训,总是那么恳切让人无法反驳。
“三句话里训我两次,还好我免疫了。”
“呵呵,你可真行”嘴角上扬,开始有点高兴的样子了。
说完他把桌上堆成小山的纸巾搂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眼睛里泛起红色的血丝,深色暗淡无光,训人的声音也比往常小了很多。
“你感冒啦?”我心想着你看病和骂人都厉害,怎么也会生病啊?
“刚刚试了药,来,先把个脉吧”他伸手示意我,好像我明白试药似的。
“啊,你亲自试药啊,试的什么药?”我好奇得不得了。
“你这个脉啊,心不落定,要放宽心!啊!不然呢,我不试药谁给我试药?试的砒霜”他皱褶眉头说前半句,怼我的时候又回到理直气壮的样子。
“啊,砒霜也是药?砒霜你也是亲自试吗?”我瞳孔被放大了两倍;
“砒霜性热,是毒药,也是解药,致癌也抗癌。嗯啊,不试怎么能给病人吃,怎么知道药效如何,身体什么反馈,这都是重症患者”说着拿手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w,w朝我微微一笑,气定神闲,一点也不像重症患者。
“有Z大夫在就没问题”w总是温和淡定,仿佛他只是得了一个小感冒。
我曾经追过《香蜜沉沉烬如霜》的剧本,最喜欢里面的台词,作者是资深道家和中医爱好者。剧里的圣医族圣女,就是从小亲自采药,炼药,拿自己的身体试药,最后身体百毒入侵,命不久矣。
原来2024年还有人遵从古训亲自试药的。
“脉象如何?最近有点气短,觉得累。诶,你这样几十年试药,身体会中毒吗?”他一定不知道我代入的是电视剧的台本,呵呵呵。
“还行,死不了。来,先给你扎个针”死不了是他的口头禅,扎针时我的噩梦。但是他说“死不了”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第一根扎进我的手臂,我像一只深夜孤独的狼,在午夜里嗷嗷大叫。
“还好我这儿是排屋,不然邻居以为我杀猪”
“啊,不行,胀!胀!妈妈!啊呜”扎进穴位的针,瞬间被身体的真气团团抱住,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酸胀感。
“不用叫妈妈,你叫大哥就行”
“你别开玩笑,啊,好胀,啊啊,啊啊啊”
“来,看,这根金针下去,你看还气短不?”
“我不看,啊,你别来回抽针啊,胀啊”
“这是行针,来,睁开眼看看,好了”
我满头大汗,只停顿三秒钟左右,感觉整个人气通了,长达一个月的气短日子结束了(一直到现在都不再有过),从腰间升气的一通气,穿过脊柱直达天灵盖,一身疲惫消除了。感觉整个人非常精神。
“哇,最后这根针很有用”我喘着气,看着手里被“排兵布阵”的针。
“每根针都有用途,但这根就是对你的心脏的,行你的气”他坐下来,拿起茶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口茶,擦擦鼻子里呼之欲出的清液。
“你每次试药都这样吗?”我终于平复了扎针的惊吓情绪,有能力八卦别人了。
“也不全是,看情况,都不好受”
“最严重的情况会怎样?”
“大小便失禁,动荡不得”他低头倒茶忽然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说。
“啊......” 画面太过震惊,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扎的金针大概是所有的针中最细最短的针,这样的针有金的,银的,钢的,不同材质,传导的频率和效率因为材质不同而不一样。
扎这样的浅针,他是肆无忌惮的,人狠话不多。不管我如何叫也不会手下留情。那几日关于气血的调理,他把我肚子,胃,小腿,手臂,都扎个遍(我真是对他有莫大的信任)。
有时我们聊天,聊到穴位,聊到针灸,他就容易兴奋。兜里掏出一根针,拿起我的手,喊他的徒弟伍/铃试针。徒弟未出师,咋不准是常有的事。我总会说说我入针时的感受,看真气与针的互动效果。他拿我做人体教材,解释针头行走的位置差别,牵动的不同位置的反应: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那样。
总之,一根针在我的体内搅来搅去,横着,竖着,斜着,沿着骨缝,垂直骨头,扎来扎去,我疼的哇哇叫又很享受他对针法的独特解释。就这样变态的关系,维持了几次,我说我不要做小白鼠。他说:“放心,死不了,有我在呢。”
直到有一天,他俯身给我扎针,竟然主动温和地跟我讲起了故事,故事里有道理。故事很长,道理很多,都是说给我听的。但总在故事转折的地方,突然下一针,很深很深,很疼很疼。因这故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亦少受不少苦。
还有一回我看着他给别人扎30cm的长钢针。针如烧烤的竹签一般粗,看着胆寒。他让病人先趴下,自己偷偷把针藏在病人看不见的屁股口袋再进入诊室。一只手抚摸他的背,一只手悄咪咪地掏出长针,快速下针,下针后不停地安慰:“疼不疼,胀不胀,挺住,就一针,马上就好”。
毒舌医生,以身试药,医者仁心,我在医生变幻莫测的脸色中有些迷茫和好奇。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Z大夫俨然有很多我不认识的面。我回想起认识他的几个月的点点滴滴。让我们从医患关系变成了朋友关系。
第一次把脉,我只字未提,他把我的性格特点,身体疾病,个人追求,情感状态,动过的手术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第二次把脉,他看到了我吃药期间的意外,让我把药退回去重新开方调整用药。
第三次把脉,他说:“可以去做个体检了!”然后斜眼媚笑,就是“结节没了”的意思。
他说:“要治病,药一定要好。五月初一之前的艾是艾,之后的艾就是草,和艾毛关系也没有,知道吗?药效完全不一样。”
他说:“现在的中医不是没用了,是中药没用了。他说橘生淮南才是橘,生的淮北就不知道是什么鬼了,大棚种植的草药能有效啊?”
我的手臂受凉酸疼,他在密闭的空间(不能进风)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给我做酒火。我说:”这事儿可以让你徒弟干“。他说:“不行,火候掌握不对,效果差很多”。“那把这个项目直接砍了。他说:“不行,你看,酒火效果多好啊,砍了你得多吃多少药?”。
Z大夫登门给上师看病,上师要送他东西,他说不要。我说你错过了宝贝了啊。他说所有不能入药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没用,这世上,我只关心能入药的东西。
和他一起吃饭,他一日餐三白饭配大蒜,一根咸萝卜,不吃肉,少吃菜。他说:“就这个好吃,还简单”。
他说:“你看我啥都不需要。但是我多做一点,就可以匀出多一点钱(120W/年)做膏药捐给藏区,藏区冬天的气候太恶劣了。”
他说:“你要安宫丸做什么?你年纪轻轻的不要浪费我的药,我要留给急用的人,这是救命的丹,你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卖你”。
可有一天他心情好,嘴巴太快,随口答应给我一颗。临走前我跟他要,他一拍桌子,哎哟了一声,恨不能给自己两个嘴巴。一边后悔,一边从药包里掏给我一颗,现在是我的随身保命丸。
他们说Z大夫收留了一个被放弃了的精神不正常的孩子,治好了,现在负责发物资到西藏。我问他是不是真的。他笑着说:“现在生活能自理啦,至少能自己生活。就不怕被人放弃了,就能自己过日子了。”
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