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得特别晚。12月了,杭州还是秋天。
我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欣赏隔壁商场顶楼锅炉冒出的蒸汽。锅炉们一排排并立站着,热热闹闹地往外吐着蒸汽。一大片蒸汽遇到冷空气,快速凝冷结成水雾四处飘散。
水雾飘到我窗前时,像一阵阵快速移动的云朵,永不停歇地飘进阴天的灰色里。这样的假云,在夏天里是看不到的,却是我入冬的降温警报器。
又是一个将下又不愿意下雨的阴天,世界温和,大地深远。雪还没来,好像年味要来了。
整个未来科技城都安睡在湿漉漉的秋末初冬里不愿完全醒来。远处的那条横在大楼前的河,河水碧绿,静默如深。河岸两旁的枫叶,银杏树,梧桐树,齐刷刷地黄了红了头发。大多数我不认识的品种的树,依旧是墨绿色的。好像这天气拿它们无可奈何似的。
于是沿河的树丛,郁郁葱葱,一会儿一块绿色,一会儿一块红色,偶尔一块黄色。从窗外往下望去,像一个挑染了头发的安静的少年,站在假云水雾的视线里缭绕,站在湿润的深秋里,站在灰色的大地上,站在远山静水前,甚是好看啊!
秋冬真像一个滤镜,让城市安静的部分更安静,热闹的部分更热闹。这是我在杭州看假云第四个冬天,四年了,时间真快啊!
昨夜散步,路过刚来时住过的小区。小区门口和往日一样:来往的人耷拉着一双拖鞋,络绎不绝地拿着外卖往家里走去;提溜着的周边菜场刚买到的菜的大妈大爷,菜品和包装,都和往日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里,和四年前一样,谁也不认识谁。
这四年,我的生活叮叮咚咚,来来回回,往返于四处,却从没认真想过,不曾离开的他们,一直住着同样地方,逛着同样菜场,吃着同样外卖,是如何生长的?他们的故事是单调统一,还是五彩缤纷,又或者意味深长?
看来,我太少关心人类了。
对于运动员来说,四年的时间是一个奥运周期。可以从籍籍无名的P卡小将,到人尽皆知的奥运冠军。对于老年的琼瑶阿姨,失去丈夫的四年间,可能日日夜夜都在或思念或怨恨或遗憾或伤心中度过。最后她说:“生活不会更好了”“不如归去”。然后,飘然逝去了。
也是这几年,我突然深刻理解了“人终究会死”“如同四季一样,人生也有春夏秋冬”这些话的含金量。当新陈代谢变弱,身体不再抗造时;当第一个眼角纹骤然出现后,无论如何也赶不走时;当父母老去而身边多了许多新的小朋友亲戚时;成长,或者衰老,就像每个月来例假一样,谁也无法抵挡也看不见的无形的规律和力量。
年岁如同深秋里的枫叶,有过自己的春天和冬天,绽放后归于沉寂,循环往复不知疲倦。如果深秋很长,叶子们就有更多的可能性。可这可能性,也只是在30天里活出60天的样子罢了。整个宇宙的运转就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分秒不差地行进中。十方法界众生如同灿烂星河里的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从未发生过根本性的变化。
我们,都终将老去。
等冬天来临的时候,空山鸟飞绝,万事万物都将小心翼翼地各怀心事地进入新的休眠,新的轮回,新的周期。然后就是遗憾,遗憾此生选了一条路而没有选另一条路。譬如王蒙先生老年的时候曾经遗憾过自己做的事情太多了,而没有专注于写作。琼瑶阿姨则怀疑自己,一生都在写作编剧,没有做点其他事情,到底对不对。
绽放自己和周全一切,似乎是一个二选一的命题。然而生命有限,每日的24小时,无论是放在了绽放自己,还是关爱他人,最后都会像回旋镖一样,击中我们久远的久远以后的某一天。
只怪人生太短暂了,不能穷尽每一条路,无法深爱每一个遇见的人,不能认真地喝掉每一碗暖心的汤。匆匆,是这个时代一切的节奏,是被动的代名词。八零九零后从小都在统一的使命中长大,在焦虑着急和搞快点中拼命做好。这样的鞭子下来,我们头也不回地奔跑,不问为什么。我们羡慕北欧人的松弛,羡慕大雪覆盖下的寂静,羡慕让全世界都闭嘴的冬天,羡慕连一声虫叫都没有的漫长时光。
很可惜北欧人的幸福指数却不高啊,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幻觉。
三毛,顾城,海明威,海子,琼瑶...... 作家们极度敏感的内心,注定了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不满意,又有超乎寻常的感恩。于是在两股力量疯狂地碰撞中,他们的心沉沦在这个可恨又可爱的世界永不停息地震荡,直到他们觉得“生活不会更好了”。真的吗?86岁的生活不会更好了,还是76岁的生活不会更好了?
琼瑶离开后,我们如同进入滑滑梯的少年,一下滑进了爱情的谷底却误以为那是理性的山巅,如何可能。理性的反义词不是感性啊,是本能啊。
深秋短暂,如同爱的幻觉。可是我们依然爱这深秋,因为归根到底,什么不是幻觉呢?看电影的感受,包括电影本身,就是一场虚幻。我看到的假云,假的不能再假了,可是它渲染了深秋的意境。每一片黄红色的枫叶,碧绿的河水,卢浮宫的名画,海上的浪花,故事里的情人,天边的星宿,刀郎写的旋律,谁又晓得它们真的味道呢?
哪一个不是幻觉?
这个世界若真是一场巨大的幻觉,得感谢作家和艺术家们,帮我们把好的幻觉过滤出来,不遗余力地呈现出来,让我们在酸涩艰难的生活里,多了很多美好。这也许是作家最伟大的贡献了,让我们在沉沦的泥潭里拥有对美的感受,对勇气的体会,对另一种虚幻的理解。
好的幻觉,像短暂的深秋,像河边的红叶给人安宁...... 像梵高的《向日葵》给人灿烂,像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给人力量,像苏东坡的诗歌能疏导惆怅和悲泣。如果是这样,虚幻就虚幻吧,它是有力量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