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妈
蔡同英
我妈离开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特别是刚离开那几年,和同龄朋友聊起他们父母健在的话题,目睹身边熟悉健康的老人,非常羡慕。民间有说: 夫妻俩如有一个走了,三年內有可能会把另一半叫去……我妈不幸被言中。
我怪父亲,不该这么自私地把母亲叫去作伴,父亲无声。我求上帝,借我母亲再活10年,那怕5年也知足,求神无门!痛,不知所起,泪眼常常模糊; 思,挥之不去,往事历历在目。
(一)
父母育一儿两女。我爸家务事很少过问,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缝补桨洗,我妈事事操心。哪怕去邻居家串门聊天,手上不是织着毛衣,就是切(纳)着鞋底。我妈不会量身裁衣,但她会依样画葫芦。做谁的衣服,就拿谁的旧衣服依样划线,该长的加一点,该大的放一点,成衣后穿上都很合适。
那年代做新衣服的机会不多,家家的孩子都是“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这样地穿着。我姐不肯穿我哥的旧衣服上学,曾大哭大闹。那时的面料都是棉的不耐穿,脚踝头磕破,裤后面钩出个破洞是常事。补破洞,就成了我妈的拿手好戏,服贴且牢靠。用现在的眼光看,还很时尚。
一家人穿的鞋,都是我妈做的,这特别费工耗时。先在碎布角料上涂好浆糊,再在平板上一层一层贴平(俗称“褙百”)。禙的“百”干了,叠成一定的厚度,再一针一线切成鞋底,再缝制鞋面,用勾针缝牢鞋底与鞋帮,最后用鞋楦头定型数日,这才算制作完工。十来岁的我们,和小伙伴们一起跳橡皮筋、踢毽子、跳绳是最爱。穿着型如蚌壳的棉鞋踢毽子,没几天,新鞋就穿洞了,挨一顿骂免不了。
斗大的字不识几筺,是我妈的全部学问。她说:“解放初在单位也上过扫盲班,可惜都还百(给)老师了。”不过她的观念不落伍,我家的西湖牌缝纫机在左邻右舍中率先拥有,哒哒哒的机器声,从此替代了我妈密密缝的手工活。邻居们需要缝缝补补,我妈也会帮上一把,有的邻居也会借用我家的缝纫机。至今那台有近60年,留有我妈余温的缝纫机还在我姐家里保存着,睹物倍思亲。
(二)
我妈在和丰纱厂工作,我家住在“一百间头”(职工宿舍)末端,每到下班时,我们时不时的会往大门外张望,总能看到她急急回家的身影。在七八九三个月的高温季节中,她下班时手上定会捧着陶口杯,是我们夏天每天的期待。走得急,她常常汗流浃背。
那时企业的高温补贴是每人每天三分,食堂把这掰成两份,一半做中餐的汤,化作青菜汤、冬瓜汤、咸齑番茄汤,我妈中饭的菜就用这份汤解决了。另一半做下午的冷饮,大多是一杯酸梅汤。我妈陶口杯盛的,就是她自己舍不得喝一口的酸梅汤;我们翘首以待的,也是这杯酸梅汤。妈一到家,我们兄妹仨每人可分得一小杯,那凉丝丝、甜咪咪、酸滋滋的口感,任现在什么饮料都无法替代,那是永远刻在我心中“润物细无声”的母爱。
(三)
1969年4月的一天,是一家人难忘的日子。我哥是六八届初中生,他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地方去的号召,乘上了去黑龙江支边的专列,成为宁波第一批插队知青。随着火车“呜呜”的汽笛长鸣,我妈的心也随车而去。我哥来信了,常常我读,她抹着泪不停哭,这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我哥所在的生产队比较富裕,每天劳动的话能争一元多钱,春节回家探亲的路费足够了。
我妈就是放心不下,唯恐我哥挨冻受饿。我家从此成了加工场,春天晾菜烘干,晒笋干,做咸齑笋夫;冬天晒年糕干,做糯米汤果粉。最贵重的是晒牛肉干,这牛肉可是全家人一年到头省下来的肉票去买来的。为防我们偷吃,身材不高的她会搬一根木梯,晒到对面平房的屋顶上。这些干货,每年要晒足30斤以上或更多。邮寄费很贵,到火车北站办理托运便宜,而托运的起点是30斤。
每到开春,我哥要回黑龙江,带不了这么多东西,余下的就由我爸和我去托运。我现在都能熟记,托运的地址: 黑龙江省鹤岗市罗北县肇兴公社XX大队。我妈把对儿子的爱都倾注在晒干的食物上,把牵挂和思念都放入行襄和包裹中,寄向千里之外。我哥支边八年,我妈年年如此,直至她提前退休,我哥顶替回来,她的心总算踏实。
(四)
我妈出生在鄞州离咸祥镇不到5里地的小山村—--犊山。我妈还只有五六6岁时就没了娘,外公也很早就走了。舅舅,我妈唯一的亲哥一直务农。这犊山村没有娘的娘家,是她一生的牵挂。
小时候,我家常有乡下人客(我爸老家也在乡下)住宿,办事的、看病的、走亲戚的。如遇娘家的客人回去时,我妈总会多买上两份糕点,加上三五元钱,叫客人转给在乡下的俩位婶。听我妈说起过,她小时候受大婶小婶(我们叫大外婆、小外婆)对她的照顾。没能涌泉相报,我妈但也从未忘记有机会送上一份礼物去孝敬她俩,直至大婶二婶相继过世。大婶家有位堂姐有点傻,大婶走后,我妈对堂姐关心倍加,托人送钱送物从不间断。堂姐明白我妈对她的好,听乡下亲戚说,堂姐嘴上常常在传(念叨,想念):宁波妹妹(我妈),宁波妹妹。
我舅舅家有9个孩子,这在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生活状况可想而知。我妈总是千方百计地在经济上补贴。我舅舅也会每年春节前挑着年糕、糯米块,抲着自家养的鸡来看望。这一来二去中,这暖暖的手足情,让我们小辈深有感触。如遇干旱或洪水,我妈总会心神不定,就怕靠天吃饭的舅舅家揭不开锅。我妈的心里,永远有一处惦记着我舅舅一家。记得我大表姐说过: 小辰光,阿拉家里纯靠阿嘟(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哦! 这是对我妈最大的褒奖!
这就是我记忆中、生活中、思念中的妈。她享年78岁,我思念她一辈子。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宁波记者站原工作人员)